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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是坏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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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毓比秦簉大四岁,还在读书,为了办好关系转接他先去了街道办又去了学校,他说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还是穿着那一身很像特务的黑大衣,毛手毛脚地填表,把顾遄临行前拿给他的“大刀牌”香烟双手递上。
街道办事员讪笑着接过去夹在耳朵上,毕恭毕敬地让他坐下填。
秦毓在表单最后地签上自己的大名,摆了摆手:“宋姐,我初来乍到,以后还得麻烦您多关照关照。”
“这是自然。”宋菲菲堆着笑把他送到门口,“人民群众一家亲嘛。”
秦毓回身向她伸出手,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您别送了,我自己出去就行。”
他踏出街道办事处的大门,听见那扇门在自己身后“砰砰”地关闭,像是谁拉开了地雷的引线,震得秦毓耳聋眼花。
其实那声音并没有那么响烈,只是秦毓在安静的地方待久了,总觉得外界十分吵闹。他平静的生活里从回到安临县开始总是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声音。
他们说,那是革命的声音,那是人民群众同错误思想积极斗争的声音。
仗着秦毓看不见她,宋菲菲把烟从耳朵上取下来,放在地上踩了踩:“切!以为自己谁呢?上海来的坏分子后代还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啦?我呸!”
秦毓装作没听见。
他又带着介绍信去了学校一趟,这个春季一过,他就要升高中了,读哪所中学又是很大的问题。接待他的杨主任倒是没在关门的时候就给他没脸,只是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暗讽。
“小同志,你也知道,咱们这个招生呢,是尽着本地的学生先挑选,你是大城市来的人,接受的教育又先进,咱们安临的哪间小庙都怕容不下你,你说呢?”
“杨主任这是说的哪里话,既然安临指标紧张,那我肯定得听从安排。到时候还得麻烦您知会我一声儿不是?”
杨良田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发自内心地笑了,心想我还拿不住你一个外来的坏分子后代?嘴上还是客气:“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你在上海搞批斗的事迹我们都有所耳闻呢,后生可畏啊!”
秦毓知道他要提到批斗,但他不想提“批斗”,那是他十四年人生中最耻辱最不堪的一页,是他夜夜回想的梦魇,他站起身来告辞:“那就麻烦您了,我还要去趟邮局寄信,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杨良田“哎”“哎”地应着,把他送出校门,等到秦毓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在介绍信上的那个“秦毓”上面画了一层又一层的圈。
顾遄送秦毓上火车的时候特意交代了到安临以后要给他送信,秦毓用钢笔写了一封短信,去邮局买了一张一毛的邮票,贴在信上,投进了邮筒。
回家的路上路边的巷子里有小贩在卖蜜饯,他用五分钱买了一包,揣在怀里向家走去。天渐渐冷起来了,安临靠北,隆冬时节会下鹅毛大雪,路面积起一层厚厚的雪,连树杈子也会被雪压弯,下过雪太阳一晒,那堆堆叠叠的白色折射出光芒,很是亮眼。
虽然上海也下雪,但远没有北方的雪下得那么惊艳,秦毓只在四岁那年见过一次上海的大雪,大街上到处都有冻死的人,商店也都关门了,不少市民没有驱寒的衣物,只能用旧报纸盖在身上。那天气真能冻死人,他躺在巷子的角落里,一张脸埋在领子里,周围是勉强御寒的旧报纸,瑟瑟发抖。
顾遄就是那个时候找到他的。
“跟我回家。“穿着军大衣的男人把他抱起来,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家。
学校放冬假,秦簉在家里把炉子燃得正旺,一张脸被热得通红,看见他来,局促地朝旁边让了让,还在为昨天的事难为情。
秦毓把怀里藏着的蜜饯拿出来,表面的糖霜被体温捂化了,黏在油纸上。
秦簉双眼发亮地接过去,先捻了一颗梅子送到秦毓嘴边:“秦毓先吃。”
“我不喜欢吃这个。你吃吧。”秦毓有些心不在焉,转身回了里屋。
秦簉很少吃零嘴儿,因为没钱,设计院每个月给他的钱就那么点儿,要买菜要交学费要给自己买新衣服,完全没有结余。他吃蜜饯要先放在嘴里抿一抿,抿掉表面的那层雪白的糖霜,再细细地嚼,嚼得梅子核都没味儿了才把它吐出来,一包五分钱的蜜饯他吃了好久,直到只剩下最后一颗,他重新把油纸包好,放在沙发底下藏好,准备下次再吃。
他探着头看了看房间里的秦毓,发现他坐在窗边看书,于是收回视线,翻出一本封面是伟人画像的《红领巾》,趴在沙发上翘着脚一篇一篇地翻过去。
秦毓其实在想顾遄。
秦毓从上海出发赶赴安临的前两天,子弟学校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那是在夜里举行的临时批斗,没有提前通知,但是全校师生热情高涨,不约而同地到达了学校的操场,等待批斗会的开始。
当一种行为变成潮流的时候,你很难说清楚人们是认为这种行为是对的而参与还是单纯为了赶时髦,秦毓原本不打算去的,但是顾遄跟他说他一定要去,这种时候一丁点的不合群都可能被人抓住夸大,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他坐在台下,操场上挤满了人,不止子弟学校本校的学生,还有一些群众自发地参与到了这次批斗当中。场地周围站着戴红袖章的人,那是子弟学校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获得的荣誉,他感到一种动弹不得的束缚。几十双眼睛在操场上的人群中来回扫视,想看看这次能不能揪出群众中的叛徒陪着主角挨批斗。
可能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主角正式登场的时候,本该先由台上的人带头喊口号,但一些低年级的孩子已经在朝台上扔烂菜叶。□□在现场组织秩序,拦着台下的人不让他们往上冲,场内一片混乱,尖叫声和口号声、呵斥声此起彼伏。
秦毓听不见。
他的目光紧紧追逐着台上的身影,挂着一块写着“我是坏分子”的牌子,被人押上来,手绑在身后,背很深地俯下去,面朝着地面,以前他是从来不低头弯腰的人。
那是顾遄。
顾遄穿着草鞋,站在寒风中,身后的红旗飘飘,批斗大会的主持人兼子弟学校的副校长一脚踹在他膝窝上,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台上。
会场安静下来了,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欢呼。
秦毓不敢看他,只能抬眼看着他身后的红旗。
风很大,红旗被吹得卷在了一起……副校长开始念顾遄的罪名……学校的红旗到底是什么时候取下来洗的,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勾结反动势力,意图搞破坏……风停了,风又开始吹……乱搞男女关系……五颗星星看着秦毓,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旗杆上,刺得秦毓有点像流泪……打倒坏分子顾遄!打倒坏分子顾遄!打倒坏分子顾遄!
“你交代不交代?你不交代你今天还想从这里出去?”又站上去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对着顾遄推推攘攘,副校长完成了革命任务,已经退到一边了。
“你个反动势力!你个坏分子!”人群里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才刚安静下来的人群重新吵嚷起来。
顾遄把腰直起来,仰着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顾遄,活这一世,无愧于党无愧于国家。”
本来有些倦意的人群听见他这么说,怒意又被煽动了起来,一张烂菜叶正好扔在顾遄脸上:“打死他!打死他!”
烂菜叶从顾遄脸边滑下去,他抬头看看天,看见天边挂着的太阳,又朝秦毓的方向看了看,在批斗台上、在神圣无比的会场上,笑出声来。
秦毓心中一凉,会场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喊着要打死他。
副校长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顾遄的成分复杂,今天只是小试牛刀,真正批斗还要等到之后由更高级的机关进行,总不可能真的听他们说的打死他。
“你交不交代革命问题?”副校长把手中的材料卷成一卷,指着顾遄的鼻子问道。
“我没什么好交代的。”
“好!”副校长鼓起掌来,“我让你那个外甥亲自来批斗你,我看你嘴还能不能这么硬!”
秦毓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人群挤攘着推上了台,原来这里这么高。他一步一步朝顾遄走去,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台上,被副校长提拎着站起来,送到了顾遄面前。
顾遄又对他笑了笑。
他开始一条一条地念顾遄的罪名,桩桩件件,既没有证据也没有原因,但上面写着,秦毓就只能跟着念,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什么也听不见,甚至听不见自己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
这样外甥批斗亲舅舅的场面实在不常见,站起来的人群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想细细端详这一场好戏。
秦毓念完了批斗令,茫然地站在台上,手足无措。高年级的学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剃刀,高高举着从校门外跑进来,一路送到了副校长手里。
副校长看着那把剃刀,突然心生一计:“我提议!由坏分子的外甥给他剃阴阳头,大家同不同意?”
回答不是“同意”,而是“好”。为什么是“好”,秦毓后来在想,可能因为一个字的发音更显急切,更能表达那种迫不及待的支持和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