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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好,我是秦簉的哥哥秦毓 ...

  •   秦毓颤抖着手给顾遄剃了一个阴阳头,奇怪的是,他以前从来没用过剃刀,却不曾刮伤顾遄的头皮。
      副校长终于放过他,他走到升旗台边缘的时候一脚踏空,从一米五的高台上摔了下去。
      顾遄送他离开上海的时候阴阳头已经变成了一颗纯正的光头,脸上和身上都是伤,原本用来行军作战的手现在天天在单位里挑大粪、掏粪坑。他把秦毓的行李拎上火车,带着秦毓找到了座位,转身就要离去。
      秦毓站起来,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顾遄短暂地愣了一下,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就下了火车。
      顾遄终身未娶,他生于一九三四年,经历过战乱、饥荒,也上过真枪实弹的战场打过仗,立过功,受到过接见和表彰,但当他站在人生的终点,踩上那根板凳把脖子伸进绳子之前,他想到的是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实际上的养子给予他的这个吻。
      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收到别人的吻,也是最后一次。
      秦毓不知道自己离开以后顾遄过得怎么样,那栋三层小洋楼在批斗当晚就被收缴为国有,他住宿舍,顾遄住牛棚。
      秦毓对批斗的概念仅仅停留在聚光灯下操场上的那短暂的十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他不知道那种长年累月对人的精神折磨是最为可怖的,尤其是对顾遄这种有强烈自尊心的人而言。他以为顾遄过不了多久就能写信给他,说是副校长搞错了对象,要他立刻启程回上海。
      他会毫不犹疑地离开的,他只把顾遄当成家人,对秦簉是爱屋及乌地分去一点爱,像以前顾遄对他一样。至于秦叔平和顾婠,他几乎没有留下印象,只记得秦叔平其貌不扬,戴一副方框的小眼镜,那眼镜显得眼睛更小了,而顾婠的长相和顾遄十分相似,眼角眉梢英气逼人。
      秦簉做好饭叫他吃饭的时候,他还在自己早日“回归”上海的大梦里醒不过来。
      “下星期得去买粮了。”秦簉顺口说道。
      秦毓不知道他跟自己说这个干嘛,以前他不在的时候秦簉不也是自己去买粮回来的吗?他不想出门,应了一声“哦”。
      “我们班同学都要去,上次我就说了我哥快回来了,他们都想见见你。秦毓,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秦簉从板凳上下来,在秦毓面前晃来晃去地撒娇,晃得秦毓迫不得已答应了他。
      安临粮站位于城郊,红砖绿瓦的四方院子,布满黑锈的铁门紧闭,旁边一栋矮房被木制柜台分成两截,粮站的工作人员坐在房内,一边收钱票一边报数,好让后边儿的人知道要称多少斤粮。然后用麻包装好,从柜台上递给买粮的人,高声喊道:“下一位!”
      买粮的只需要把麻包往手上一提,或者往背上一扛便可知道分量多少,觉得分量不足的当场核算清楚,过期不补。但这种情况毕竟也是少数。
      正是要过冬的时节,黑顶的小矮房外排起了长队,昨日的雪随着温度回升渐渐融化,看不见太阳却能察觉到它刺眼的光线,被雪水打湿的鞋是阳光出现的证明,秦毓提着麻袋站在队伍里,秦簉跑到前面去和自己的同学说话,时不时回头把秦毓指给他们看。
      秦毓面无表情地盯着靠在一起的那几个小脑袋,等得心烦意乱。
      没过一会儿,他没用的弟弟从队伍前面跑到他身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来听自己说话。
      秦毓弯下腰去,听见秦簉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把麻袋给我,我让我同学帮我们买。”
      秦毓很坚定地冲他摇摇头。虽说他心里确实有片刻的动摇,但他不愿意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失了自己的风度,做出“插队”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来。他有意把自己和秦簉这种长在安临的小土包子区分开来,或许这件事在安临人看来很正常,但他作为上海来的城里人,理应对此进行谴责,坚决拒绝这样的行径。
      秦簉见他不同意,前面的张竞又眼看着就要抵达小矮房跟前儿了,急得上手就抢秦毓手里的麻袋。
      但他年纪小,自然是敌不过秦毓的力气的。两个人这么争夺半天,队伍已经往前挪了好几步了,后面排队的是个看起来很凶的大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俩干嘛呢?这队还排不排了?”
      秦毓按不住秦簉的手,干脆一把把他摁在自己怀里,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跟上了大部队。
      他的手环着秦簉的背,没留余力。秦簉费了老半天劲才从他怀里挣脱,一看张竞已经把票交上去了,愤愤地恨了秦毓一眼。
      张竞提着粮食走到秦簉跟前和他道别,用他的肩膀碰了碰秦簉的,压低声音问道:“这真是你哥?”
      “嗯。”秦簉心里憋着气,完全没有刚开始的得意样子,不想谈论秦毓。
      “你好,我是秦簉的哥哥秦毓。”秦毓笑着打量这位秦簉的同学,留着短寸头,也可以看得出模样不错,衣服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秦簉身上那股土气,“你是秦簉的同学吧?我听他提起过你。”
      “我叫张竞。”张竞被那双漂亮眼睛一盯,突然感觉到难为情了,于是低下头去。
      秦毓今天换了一件棕色鹿皮绒大衣,长度到膝盖,还有毛领,穿这一身站在雪地里,虽然身形尚未完全发育,举动间却已透露出蛊惑人心的成熟气息。不止张竞注意到了他的特别,这里排着队的大部分人也都在偷偷打量秦毓和他身上价格不菲的大衣。
      张竞一个人扛着麻袋走了,秦毓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小矮房跟前,把麻袋递给那个中年女柜员,朝秦簉一伸手:“票。”
      秦簉不情不愿地把粮票拍到他手心里,又仔细数了一遍钱,卷好递给他。直到秦毓接过装满粮食的麻袋离开小矮房为止,秦簉和秦毓没有说一句话。
      秦毓当然不会觉得这件事是自己的错,出于某种好胜心他也没有主动开口找秦簉说话。他虽然已经十四岁了,在顾遄的宠爱和偏袒之下,性格还像个小孩子,面对比自己强上许多倍的办事员和校长,他选择不争辩,但是面对秦簉,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以身作则,教会秦簉一个人生哲理。
      秦簉才十岁,当然不能理解秦毓的坚守和气节,但小孩儿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想到昨天秦毓特意给他买的那袋蜜饯,又自作主张地结束了冷战。他不懂得怎么示好,想了半天只想出在吃饭的时候给秦毓夹菜这一招来。
      秦毓瞥了一眼秦簉给他夹的那块茄子,心里不大熟悉这种表达亲近的方式,毕竟以前顾遄不怎么和他一起吃饭也就更谈不上给他夹菜了。他觉得不太自在,为秦簉用过的筷子居然伸进了他的碗里,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吃了。
      他需要和秦簉和好,正如秦簉需要跟他和好。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是这小小的房子里住在一起的两兄弟,是一家人。
      这小房子很奇怪,明明是用坚硬的材料砌起来的一栋建筑,却因为“家”的名头成为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在外面受了伤,回到家里那伤痕就消失不见;在街上走路总是步履匆匆,回到家里那姿态却是自然从容的,连拖鞋打击地面的啪嗒声也显得令人心安。
      家如果冰冷了,这世界上就再也不存在软和的地方了。
      所以不消多时,到了该睡觉的时间点,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秦毓揪着秦簉的耳朵催他去洗漱,秦簉趴在沙发上想看完从张竞那里借来的一本连环画。
      张竞的父亲张轼是国内外声名斐然的记者,报道过多起重要的国际事件,日前驻外工作,也因此逃脱了残酷的改造。
      张竞家里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是他爸从世界各个地方带回来的。但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后,那些漂洋过海的新奇玩意儿在家里销声匿迹,张轼这么敏锐聪慧的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总是在半夜带着东西出门,或砸或卸或烧或埋,蚂蚁搬家似的毁掉了那些陪伴张竞童年的物品。只有一只玩具熊例外,那是张竞四岁生日的时张轼从美国带回来的。
      张竞每天都要抱着它睡觉。家里的伙伴一个接一个消失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在张轼准备如法炮制烧掉玩具熊的那天晚上,他悄声起床,跟在张轼身后,在他即将出门的前一刻,坚定地扯住了他的衣角。
      张轼回头,无声地警告他放开。
      张竞清楚怎么对付自己的父亲。他敢说大部分男孩从懂事开始就能看透自己的父亲并且懂得怎么运用自己从社会上学来的规则去对付他们。只是很多时候儿子们并不屑于施展这套伎俩,在他们眼里反叛自己的父亲实在缺乏意义,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件可以吹嘘的事。
      但张竞现在必须这么做。
      他撇着嘴,准备用哭泣声刺破寂静的黑暗。
      张轼或许是怕他哭起来引起邻居的注意,或许是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没有烧掉那只熊,而是默许了它的存在。
      于是被剪掉了标签的毛绒熊一直和张竞同睡一张床,期间它坏过无数次,耳朵掉了、脱线了、棉花发黑发硬,都被张竞托人修好,恢复原样。
      说回张竞借给秦簉的这本连环画,它属于内部专用,彩绘、硬壳、字体工整、装潢华丽,是一位北京出版商经由张轼的手送给张竞的礼物——当然,是完全中国制造的。
      秦簉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还书的时间一再拖延,还是没有看腻那细笔勾勒的场景和栩栩如生的小娃娃。
      秦毓等得不耐烦,自己先转身进了里屋,把门一摔。
      秦簉知道他生气了才不情愿地扔下那本书,胡乱洗漱一番上床睡觉。
      他们睡在一起。
      虽然确实有两间卧室,但秦毓坚持不睡属于秦书平和顾婠的主卧,因为他们随时可能会回来,而他不想惹麻烦。
      前两天都是秦簉先睡着,他才上床。因为刻骨的思念折磨得他几乎不能入睡,他坐在窗前,总不由自主地看向高悬的月亮,想象顾遄如今过得怎么样。
      今天他们都醒着,倒让两个人都不太自在。
      秦毓朝床边挪了挪,转过身去,面朝床外,似乎这样能消减那几分不自在。
      秦簉也向旁边挪了一下,被子被拉扯绷直,冷风从两个人之间的缺口“呼呼”毫不留情地往被窝里吹。
      “我冷。”秦簉说着向床中间试探着滚了滚,被子垮下来,总算没有那股冷峻的风了。
      秦毓没说话,背对着秦簉朝他那边退了退。
      第二天秦毓先醒过来,年纪大的人觉会少一些,可能是身体自己也知道自己用不着那么多休息时间来储存能量继续生长。他醒了但没起来,被隐约从窗帘透进来的光刺了一下,意识模糊地翻了个身。
      其实也没睡着,他的大脑轻飘飘,像被水泡散的肉圆子,浑身轻松,瘫在床上,想法一个接一个地从脑海里一闪而过,还没等他细想就离他而去,仿佛在思考又仿佛没有。他就这么神游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秦簉以为他还在睡,下床时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站定之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地把被角掖住了。
      秦毓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概念,包括时间,一直到秦簉叫他起床吃午饭他才勉强撑开眼皮,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多少点了?”
      他脸上的潮红和无精打采的表情让秦簉意识到了什么,把手伸到他额头上试探他的体温,被吓了一跳。秦毓烫得像一块刚从火炉里捡出来的山芋。
      这么严重肯定得上医院,秦簉跑去找隔壁的邻居帮忙背上秦毓,还额外在秦毓身上多搭了一件大衣,带着他冒着风雪朝医院走去。
      前一晚半夜下的雪已经无声无息地占据了整个街道,没到人的小腿肚,在昏沉的暗里只有负责清扫车道的工人,只能听见笤帚扫过马路的“唰唰”声。
      他们走在刚清扫完的行车道上,秦簉费力把伞举过秦毓的头顶,而他自己露在伞外的肩膀早已落满雪花,被体温烘化,沁进柔软的布料里。
      到医院的时候秦簉和孙得力的裤腿已经完全被雪水打湿了,孙得力去挂号,秦簉扶着秦毓坐在大厅的地上,伞斜靠在墙边,伞尖处汇聚了一滩水渍。
      秦毓这时候表现得像是一个小孩了,整个人蜷缩在那件大衣下瑟瑟发抖,脑袋上却流着汗,还丝丝冒热气。秦簉出自善良本性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擦掉他头上的汗水,听见他很轻地叫了一声“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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