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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门,我是你哥 ...

  •   秦簉没见过海。
      海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海是被风吹在脸上的潮湿,是丰收的渔网,是飘摇的小船,是闪亮的灯塔,海有着海一样的颜色,有着海一样的味道。
      他不知道,但他即将到家的哥哥秦毓知道。
      为了庆祝哥哥的到来,他起了个大早,去菜场买鱼买肉,鱼用一根草绳穿在嘴上,而另一根草绳穿在扎穿猪皮的一个洞里,他一手提着一根草绳,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十岁的秦簉提不动太重的东西,鱼跟着他的步伐摆尾巴,路过火车站的时候他停下来休息顺便向里面张望了几眼,想着他的哥哥等下是不是就从这里面走出来,穿着广播里描述的那种“皮毛大衣”,提着大城市才能买到的时髦货,然后走到他们的家里。
      秦毓会不会给他送礼物呢?应该是会的,听老师说,大城市西化思想非常盛行,见面互称“米斯特”,过洋节,送礼要用包装纸包好,等人走了才能拆开礼物,是需要开展斗争的重点区域。秦簉不知道什么西化东化,他只是觉得,无论是西还是东,第一次见面应该都要互送礼物。
      至于他给哥哥的礼物嘛,已经准备好了,就是一顿由他亲自烹饪的大餐。
      他正想得出神,看见站岗的哨兵用眼神威胁他走开,顿时心生不快,想把那一眼横回去,但是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跑过来跟他说话:“小同志,需要帮忙吗?”
      秦簉右手的鱼挪到左手,把右手朝额上一抹,抹下一把热汗,又把鱼挪回来:“我能行!”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人看轻他,而且因为这个制服人的一声“小同志”感到十分高兴,于是他挺直腰板,仰着脑袋,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行进了。
      他走到巷子口,看见一个穿着黑风衣提着箱子的人踱来踱去,鬼鬼祟祟。
      特务!秦簉看的那些讲述称颂英雄的电影里,都会出现几个穿黑风衣的特务,他们无恶不作,专门破坏人民群众的英勇斗争,英雄必定在他们手底下吃点苦头。然后英雄联合人民群众把特务吊上绞刑架,实行正义的裁决。
      所以在秦簉眼里,黑风衣就等同于特务的象征,毕竟这年头哪个正经人穿黑风衣啊,大家都以穿解放军绿色大衣为荣,之前叶文静有一件这样的大衣,穿到学校来现眼,全班人羡慕得不得了。但是第二天,叶文静就没穿了,换上了棉袄。
      一问,说是她爸爸因为大衣沾了泥要打她嘞!
      秦簉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个黑特务——他在脑海里已经把这个人定义为特务了,预备着吓他一跳,用冰凉的鱼身打在他脸上,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大喊“抓特务”,然后热心群众就会聚聚起来抓住特务好使他受到正义的制裁。
      而他秦簉呢,也会因为抓住了特务而名声大噪,成为优秀的学生代表上台领奖。
      秦簉在心里默默把流程预演了一遍,觉得十分可行,一抬头那个特务已经转过身来看着他。
      秦簉又有点觉得他不是特务了,电视里的特务都贼眉鼠眼一股奸相,挺着大大的肚子,但这个特务却长得眉清目秀,哪怕是全校公认的最漂亮的女老师——那个文工团出身的舞蹈老师高小婵也没有这个男特务好看。
      “你干嘛?”秦簉把手往身后一背,警惕地看着他。
      男特务递给他一颗糖,笑着说道:“小不点,你跟我一起进去好不好?”
      秦簉摇摇头,坚定地拒绝,电影里的特务最擅长用好处收买人心,何况巷子被太阳照得暖融融的,没什么好怕的,连秦簉都敢一个人走,这个人想要让他陪他,肯定是不怀好意。
      秦簉从他旁边溜过去,小跑了两步。那个人却跟在他身后,长腿一迈,很轻松地撵住了他的脚步。
      秦簉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看见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有些着急了,脚步也越来越快,没注意一下子摔在了地上。鱼和肉都摔出去半米。
      他的脸破皮了,火辣辣地疼,但是心里更疼,那可是一块多钱呢。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特务,立马放下箱子,一把把他抱起来:“没摔着吧?”
      秦簉从他怀里退出来,拎起掉在地上的鱼和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见已经到了家门口,立马钻了进去,锁上了门,好像外面有什么怪兽正在追他。
      秦毓被关在门外,无奈地笑了笑。从兜里翻出一张叠好的纸条,看了看上面的门牌号,有些不可置信,走到秦簉消失的那扇门钱,轻轻敲了敲门。
      秦簉正在厨房洗鱼和肉,腰上系着围裙,成人的围裙有些长了,下摆快要落到地上,他踩在板凳上,刚把鱼和肉放进盆里,就被敲门声吸引了注意:“谁啊?”
      “秦毓。”
      秦簉现在只知道哥哥的名字,听见哥哥来了一脚蹬翻了凳子,兴高采烈地小跑着去开门。在别开插销的短短几秒内,看见门外站着的是刚才那个特务,“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他把背靠在门上,觉得这个特务肯定心怀不轨。
      秦毓于是又接着敲门,把箱子放在脚边,剥开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三下两下嚼碎了:“开门,我是你哥。”
      秦簉拒绝承认这个打扮洋气、长相帅气、行动特务气的男孩是他哥。虽然他确实是。
      秦毓带来了上海方开具的亲子关系证明和介绍信,给秦簉展示以后又宝贝地放回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去。
      “看到没?我真是你哥。”
      秦毓一直养在上海。一九五三年,秦书平和顾婠生下秦毓以后,正逢中央下发文件开启“第一个五年计划”,设计院大搞思想改造,还要配合指令完成各地农村合作社的建设工作,秦书平和顾婠忙得不可开交,迫不得已把仅三个月的秦毓送去了哥哥顾遄那里。
      一九五七年,风潮渐渐过去,设计院的工作也清闲下来,改造基本成功了。他们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顾遄想要把孩子接回来。
      顾遄也答应了,那个年代住在家属院里,万事万物都要给上面打报告,秦书平拿出信笺纸起好了底稿,顾婠却在这个时候查出了怀孕。
      胎是不能打的,国家鼓励多生多育。于是他们接回秦毓的构想,就这么被搁置了。
      这一搁置,就又是十年。每年春节顾遄会从上海回北京,带着秦毓一起。每年秦书平和顾婠也只能在这时候见自己的大儿子一面。
      一九□□年以后,设计院的领导和上面直接沟通,像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嘱咐职工避免和外界,尤其是做事做人西派的沿海地区人民来往,秦毓也就是从那时起不再回来。
      现在已经是一九六七年末,秦簉和秦毓近四年未见,彼此都只剩下陌生。
      秦毓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四处转了转,寻找自己箱子的落脚之地,抬头看到被烟火熏黑的内墙和墙角的蛛网,嫌恶地皱了皱眉,把箱子放在了勉强算干净的一块地上。
      秦簉把菜端上桌,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怎么也叫不出那一声“哥”,只好邀请道:“你吃,尝尝咸淡。”
      秦毓坐到桌边,夹了一筷子鱼,放到嘴边抿了抿。秦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抿了一口就把筷子“啪”地放下,一句话也没说进了里屋。
      秦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身影,那身影像一阵风,“哗”地从他眼前刮过,刮上了那扇老旧的木门,“哐当”一声。他拿起秦毓不要的那双筷子,谨慎地尝了尝一口。
      太腥了。秦簉买了一条河鱼,照着菜谱一步一步做的鲫鱼豆腐汤,物资匮乏的年代买不到料酒也难买到姜,他又是第一次做腌渍不到位,那种刺鼻的腥直冲天灵盖儿,熏得秦簉差点吐出来。
      他麻溜地跑到里屋的门边,扒着门,喊道:“秦毓你别生气了,快把门打开,吃点饭。还有别的菜,你尝尝。”
      秦毓不理他。其实他生气主要不是为了那条死不得其所的鲫鱼,秦簉一个年龄刚两位数的小屁孩懂什么做菜。他生气主要还是因为这里的家和他想象中的差距太大,引发了他的不满。他们现在住的是秦书平和顾婠被调来时分配的房子,因为来的时候是一家三口,所以只有两间房,厨房挤在整套房逼仄的角落上,连着客厅,中间的一小段空地就是饭厅。
      房子不大也不整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秦书平和顾婠下乡去了,一年很少能回来几次,所以只有秦簉一个人住。平常卫生也是秦簉打扫,他个子矮,高处的柜子擦不着,每一张柜子的上面几层都积满了灰。
      顾遄是抗美援朝时期立了功的军人,在上海住的是三层小洋楼,他自己没有子女,所以把秦毓当成亲儿子看待,宠上了天。
      秦毓从小就过着资产阶级大少爷的生活,乍一离开繁华的都市,回到北方的小县城,回到破旧的充斥着腐烂气息的“家”,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秦簉却以为自己厨艺不精害他生了气,已经靠在门上哭得快断气了:“你把门打开!秦毓!哥!”
      秦毓打开门。秦簉倚在门框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白皙的小脸和鼻头都哭红了,眼睛几乎被泪水黏在一起,看见秦毓立马止住了哭声。
      秦毓拿出揣在包里的手绢给他擦眼泪,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别哭了,哥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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