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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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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的,是京郊一处被荒草覆盖的小山丘。
眼前是一块无字墓碑。
墓碑底下的人,是姜晚玉幼时记忆中,唯一温暖的存在。
他的乳娘。
“她一直称奴婢奴婢的,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姜晚玉说话声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但阿知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去牵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她偷着来看我的时候,被容嘉妃发现了。”
“我听到了,容嘉妃跟皇帝说不喜欢有人亲近我。”
“第二天,我就看见她飘在莲花池里。”
“我跳进水里,想把她带回来,她说她小时候溺过水,所以怕水,我觉得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结果我差点淹死,醒来后,不管我怎么问,他们都不告诉我她的尸首是怎么处理的。”
“直到容嘉妃死后,我才为她建了衣冠冢。”
“又是很久以后,我才把她的骨灰找回来,埋在这座无字碑底下。”
姜晚玉嘴上逞强说不在意,心里果然还是惦记的。
这个年数已久的墓碑就是证明。
姜晚玉抱住阿知,将他拥在怀里,贴近他的耳侧,忽然很急切的说:“她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后面似乎还有一句话,却被他戛然而止,湮没在齿间。
阿知伸出胳膊,圈住姜晚玉的腰。
“我知道了,她很重要。我们晚玉是个重情的人,其实没有伪装出来的那么坚强,对不对?”
姜晚玉声音哽咽,“对。”
阿知决定编一些温柔的谎话:“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你为她立了碑,来祭奠她,她若泉下有知,会因你还记得她而高兴。你来看她,她会想,我尽心爱护着的小殿下如今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了,从此死而无憾了。”
菩萨能跟地底下的人说话,所以菩萨说的是真的。
姜晚玉眼眶泛红,“真的?”
菩萨给予他肯定的答复:“真的。”
姜晚玉安心了。
但是他想到了什么,神色慌张起来,又是那般急切的问道:“会原谅我吗?”
“她会原谅你的。”
“不、不是她……”
“那是谁?”
“菩萨,菩萨会原谅我吗?”
菩萨?难道姜晚玉信佛,乳娘是因他而死,怕菩萨不会原谅他?
阿知这样推测着,刚想说“会的”,姜晚玉就先一步的说:“我为了一己私欲,害了无辜的人……菩萨会宽恕我吗?会原谅我吗?会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就越问越激动,阿知的背骨被他扣的隐隐作痛,没来得及细想姜晚玉的话,连忙道:“会的!菩萨会宽恕你的!”
如同千军万马汹涌而至的无措潮水般褪去,姜晚玉镇静下来。
阿知顾不得生疼的肋骨,安抚的说道:“菩萨知道,那不是你的错,都是大人的错。晚玉是听话的好孩子,菩萨怎么会怪你。”
“……是这样啊。”
菩萨那么慈悲,知道他是被胁迫才会做出那种事,所以不会怪他的。姜晚玉心神出奇的安宁,佛法和熏香都净化不了他,这一刻,他被只属于他的菩萨净化了。
林中风吹过,阿知轻轻从他的怀抱中挣出来,转而握住姜晚玉的手,说:“来,我们给她上柱香。”
给这座孤坟上完香后,阿知默默的感激着这位连名字都没有的乳娘,感谢她在吃人不见骨头的深宫中,愿意给予姜晚玉一份温情。
放心,我会给他爱,很多很多的爱。
能填满他所有悲伤的爱。
阿知郑重的许下承诺。
姜晚玉去上值后,阿知又去集市支起了自己的字画摊。
刚坐下没多久,来了个面熟的客人。
那身姿挺拔的玄衣少年抱着手臂,冷冷的睨着他,似乎是恨极了他,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
阿知认得他,还知道他的名字。
将军府的喻笙。
喻笙大刺刺的坐下,用那种轻慢的明显看不起人的语气说:“小爷要一副画。”
来者都是客,阿知没在意他的语气,平和的问:“画什么?”
喻笙道:“画你自己。”
“画不了。”
不是他不想画,确实画不了。很少有画师能画得出自己,阿知也不例外。
喻笙似乎料到阿知会拒绝,拿出一面铜镜,对准了他,说道:“看着铜镜画,把里面的人画出来。”
阿知:“……”
阿知比了个数字,根据画的难易程度,他也提前制定了标准:“四钱银子,不过得等着排单。如果马上要拿画,可以加急,加急费一钱银子。”
“成交。”喻笙出乎意料的爽快,掏出五钱银子给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阿知一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边作画。画的时候还分神想,喻笙要他的自画像干什么,因为自己跟他的父兄长得相像,所以要睹物思人吗?
一心二用之下,竟然忘记画画要拖延时间,让客人觉得这钱花的比较值,很快就将自己画了出来。
把画给少年看了看,少年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气音。
阿知问:“不做改动了?”
少年没做声,阿知就当他同意了,拿起印章加上落款。
“你!”看到那印章,喻笙顿时激动起来,“太子殿下竟将此物给了你!你、你还恬不知耻的收下,你要不要脸?”
说着他劈手去夺,阿知眼明手快的将印章藏进衣袖,说道:“这是别人送给我的,你抢去了,他下次管我要,我怎么跟他说?”
“这是我父兄的遗物!”喻笙嗓音嘶哑,显然气得不轻,他红着双眼,对阿知拔剑相向,“你真以为太子殿下接近你是因为喜欢你?还不是因为你这张脸,像极了他心爱之人!冒牌货,你有什么资格拿我父兄的东西?还不快还来!”
将军府有明令,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百姓动武。
可喻笙顾不得这些,他只想将父兄的遗物拿回来,不落他人之手。
阿知被他用剑指着,又听了他莫名其妙的奇怪话,觉得他撒气撒错了地方,应该找太子对峙而不是他。
这少年分明拿自己当软柿子捏,阿知不由有些气恼,语气不善的道:“我再说一遍,这是别人送我的,你找我要没用,不如去找送我的那个人。他要是让我给你,我绝不犹豫。”
喻笙急得跳脚:“我不找!谁知道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法,让太子对你魂不守舍的……不止太子,还有瑞王爷,好大的本事,竟让两位殿下都做了你的入幕之宾,你这、你这妖物!我不管,你快把印章给我,否则小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到最后,像是耍赖之言。
阿知听了他蛮横的话感到几分好笑,气消了大半,说道:“好说,你先把剑放下,被别人看到了不好。”
喻笙一想也是,就把剑放下,重新坐了下来,威胁他:“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阿知恍若未闻,问道:“这画你还要不要?要我就给你装起来,不要也不能退钱。”
喻笙磨着牙,“要。”
阿知将画装进画筒,推向他。
喻笙向他伸手:“印章。”看来不得到不罢休。
阿知沉吟道:“给你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条件的。”
“条件?”喻笙气笑了。这冒牌货还敢跟自己谈条件。
“我在京郊看到一棵树,树上挂着一个蜂巢。我想吃蜂巢蜜,劳烦你帮我摘回来。到时咱俩一手交蜂巢一手交印章。”
阿知不自觉的舔了舔唇,他路过时是真的馋了,心里惦念着一路,可惜回家后没来得及跟姜晚玉说,姜晚玉就匆忙上值去了。
喻笙脸色变得难看:“这季节出来的都是马蜂,你让我去捅,是想我被活活蛰死不成?”
阿知:“笨蛋,马蜂窝不产蜂蜜,只有蜜蜂窝才产。”
喻笙:“被蜜蜂蛰一下也得肿好几天!”
阿知学他蛮不讲理的语气:“我不管,就要吃蜂巢蜜,否则印章不给你,你抢了我就去跟太子殿下告状。”
“你无耻!”喻笙紧咬着牙关,颅内思想进行激烈斗争,最终妥协道:“好,我想办法给你把蜂巢弄回来,到时你要遵守约定,把印章给我。不行,你先发誓。”
阿知举起手来发誓:“我发誓,要是不遵守约定,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得了他的誓言,喻笙面色缓和了不少。
喻笙把画筒留下,独身一人前往京郊去了,步伐悲壮的跟壮士赴死似的。
阿知继续忙手头的活。
一直到日暮西下,阿知将要收摊时,喻笙才回来。
他腰间挎着长剑,手里提着个包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珠,所到之处都留下蜿蜒的水迹,仿佛刚从湖里爬出来的水鬼。人们见了他,都自主的退避三舍。
嘭的一声,包袱放在了阿知的桌子上。
阿知打开包袱一看,果然是蜂巢。
蜂巢散发着清甜诱人的味道,阿知用裁纸的小刀割下一块,金黄的蜂蜜从巢洞里涌出来。他尝试着咬了一口,淡淡的甜,醇香浓郁,回味无穷。
阿知惊艳的瞪大了眼睛。
果然没看走眼,蜂巢蜜比单纯的蜂蜜好吃百倍!
喻笙见他验了货,朝他伸手:“印章。”
阿知把印章放在他掌心。
喻笙转身要走,阿知抓住他手腕,少年看过来时,弯起眼睛对他笑:“辛苦了,要不要一起吃点?”
喻笙心窝骤然淌过热流,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以前,不管他有多不懂事,说了许多伤父兄的话,做了许多令父兄难堪的事,父兄总是一如既往的,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话。
“不用了。”喻笙冷淡的拒绝了。没有人能代替他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