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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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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本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凌风许比起现在只是多了分未经世事的稚气,五官轮廓已早早定了型,错失了改头换面的先机。他先用威刀刮了半天的树汁,抬头见这个季节的山里蒲公英乱飞,又撒开腿抓了满手的飞絮,才见父亲怀里的小豆芽拨开眼皮。
——
“画我?”
风拂了眼,此刻垂眸的霍松节仿佛变得更加历历可辨,他脸上的绒毛,他细小的瑕疵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凌风许顺着指尖而下,注视霍松节凝神的线条。笔尖游走,状若随意地勾勒几处,一张熟悉的侧脸便油然纸上。
凌风许双手交背,轻声上前冷不防冒出一句。听的人全然没做准备,两指间的画笔陡然跳出掌控,啪地一声跌在坑坑洼洼的木桌上。
根生耳尖轻动,抬头也望向这边,“松鼠哥哥,你画得真好看!”
有意无意的唱和轻易拨动了霍松节敏感的神经。他指节翻转,几下就要把一纸春心收回囊中。
“收回去做什么?”
凌风许笑着一把拦下霍松节即将撤回口袋的手,两人毫无征兆地四目相对,一股奇特的电流喷薄而出,直奔各自心房而去。凌风许没发觉自己的嘴唇有一瞬地紧绷,他只凭直觉加了一寸劲,线条匀称的肌肉拉扯霍松节,瘦弱的身躯无力抵抗,就这么闯进他怀中——
——
“醒啦!?”凌风许眼疾手快,兴冲冲拿起水壶想过来润润凌父怀里小豆芽干涸的嘴唇。那双才刚清明的眼瞬间闪现而过难以掩藏的惊惧之色。
接着小豆芽哆嗦着逃离凌父的怀抱,抱住身后的古树根以为依靠。枯瘦的小脸埋在臂弯,只露出圆睁的浅褐色双瞳。凌风许一时怔愣,与回眸的父亲侧头相视,接着凌父转过身,语气间尝试带上些小心翼翼。
“小朋友,你是哪家的孩子?这只是干净的水,我们进山采风遇见昏迷的你,山上信号不好,又怕轻易挪动再伤了你,就只能在这里等你醒来。”他试探地伸出揣水壶的手,“我们不是坏人,否则不必在此处干等你醒来,你说是吗?”
小豆芽仍是干瞪着眼一声不吭。凌风许摇摇头,点着足尖抱臂自忖,这怕不是遇上了个天生地养的小哑巴。三双眼睛就这么干较了片刻的劲儿,还是凌父先盖上盖儿,将水壶小心放在一旁略平整的青草地里,再伸进登山包里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掏出一小包枣花酥。
“那你想不想吃点儿东西?”说着还怕小豆芽不理解,跟着做了一个并不标准的进食手语。
——
“你养父呢?那时他就这么虐待你?”
律动的位置突然有被撞击后的钝痛,但霍松节不动声色地忍了下来,他抬手抵住胸口,一时分不清久远的记忆与刚才的疼痛是否不过是儿时惊惧下的残余幻觉。
“不知道,父亲后来就再没提过,”不知是凌风许的怀抱太温暖,还是自己全身过分透骨的寒凉,霍松节一句话没讲完,就哆嗦着想要更贴近坚实的胸膛,“他好不容易买了个儿子,自然想要我听话,而让一个孩子听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食物。”
——
“你给我记住了小崽子,现在我才是你的爹,我往东你敢往西试试!给我叫——”
霍松节已经困在这个地狱整整十天,从睁眼那刻起,这个左额乌青的男人就不断给自己灌输这个全新的认知。他年纪小,但不代表他接受认贼作父,他有父母,他的父亲叫霍昌海,他的母亲叫孟燕飞,他还有一个非常疼爱他的奶奶。
这个粗鄙到极致的男人全身上下哪根指头都够不上——
“成,你不叫是吧,老子有的是时间来慢慢儿教你。”霍松节面前的黑影越来越大,他稚嫩的眼睛圆睁,突然听见一声毛骨悚然的轻笑。
“今儿个,老子先教你该怎么吃饭!”
破口的土陶碗开始稀稀拉拉地往外掉东西,直落在霍松节面前的地上。但在沾上泥灰的前一秒,他仿佛就能联想到在桌上时这些食物认命俯首的姿态,恐怕都是一样的令人作呕。他低头默默看着地上渐渐起伏的小包,仍是一动不动,像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与这困境抗争。
“做儿子之前,先想想怎么做好一条狗!你尽可以不吃,可饿死一个你,老子还有大把的儿子等着挑,横也得有命横!”
男人说完就大手一挥出了门。屋子里空空荡荡,跛脚桌上剩下的都是他刚才配着酒咂摸出来的碎渣儿,房间里除了经久不散的酒味,就只有面前的一堆所谓食物还不算难闻。这几天霍松节低烧反复,刺鼻的味道前赴后继地冲击早已虚脱的器官,霍松节无力地呛咳几声,愣愣地望着水泥地出神。
醒来以后似乎就没吃过一顿整饭,今天更是连起码的干净都做不到了,前几天僵持不下,男人好歹还会给他口饭吃,不过几天,已经耐心告罄,霍松节抓着破布衣角的手指慢慢收紧——这么下去,他还能熬几天?
爸爸妈妈现在在做什么——是刚出差回家,还是正准备赶赴下一场商务宴会?他们有发现自己被拐了吗?
可即便他们不常回家,奶奶也总能发现。
想起奶奶,霍松节摩挲的指尖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对,奶奶不会不管自己,她一定发现自己丢了,然后报了警全城搜捕。只不过这地方太过偏僻遥远,人海茫茫如汪洋捞针。
他们一定正在焦急地寻找自己——
还是,他们已经,放弃了?
这个念头刚蹦出来,就被霍松节狠狠地按了回去。一瞬间他的心像已经跌入阿鼻地狱,这种无法摆脱的痛苦令人彻底绝望。别人的折磨再难以忍受,他总能想办法撑下去,可若是后背的港湾不再迎他入怀,那他还能去哪里,又何以支撑他逃脱这重重魔爪?
正在他难过得不知何夕,摇摇欲坠的门框再一次被一脚踢开。一股更浓烈的酒气混着冰凉透骨的夜风席卷而来,霍松节甚至来不及撑稳身子。
“你——”
男人一把掼起地上的霍松节往墙上撞,粗壮的指节掐得他喉骨微微响动,窒息的那一刻,他浑身软下来,神思从未有过的自在游离——今夜怕是到头了。
“瞧你那贱样儿——”吐着含糊不清的嘴不知又在外面灌了多少劣质酒精,一开口让霍松节本就狭窄的喉道变得更加拥塞。神志不清的男人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又或者,不知道掌下的小生命有多脆弱,他只顾自己,眯着眼又加重了霍松节纤细脖颈上的印记。
“你到底认不认?”
霍松节睁不开眼,他只能徒劳地感受自己的五官在渐渐肿胀,眼前男人的阴沉低吼开始渐渐疏离,取而代之的是生命加速流逝的倒计时,一声一声振聋发聩。不一会儿四肢也开始止不住地抽搐,但仅存的一丝神志还是坚定地转达了他的不愿屈从——
“不——”
男人没有给他申诉的机会,看似简单又艰难的一口气还没吐完,就把霍松节直直摔在桌边的床角。
“你真以为我不敢弄死你?”
男人对挂在床角的霍松节吼道:“他娘的今天就让你见识老子的厉害——你!”
三四十岁的无业游民好吃懒做,也没有过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自然不知道几分重的力道就可以把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摔死,他顿了一秒,下意识威胁道:“你别装死啊!”
可从始至终屋子里只有他的声音还在回荡,像恶魔缠绕久久不愿离去,回荡到最后,最熟悉的字眼也变成了最可怖的丧钟。
“喂?”
男人都没发觉自己有些颤抖,他僵硬地靠近床角,抬指轻轻一点。
霍松节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床角翻身掉在地上。
圆圆小小的脑袋无力垂落地面,像夏日田里熟透的西瓜,弹指一挥就是天崩地裂。
“老,老邱!”
——
“水来了,你们——”
镇长一进门就见两个青年以一种扭捏的姿势靠坐在床上。
“你身上有脏东西,我帮你掸掸~”
从门口的角度看去,霍松节整个人背对着他在凌风许肩上摸索,恨不得钻进凌风许的腋窝里,只露出两只红彤彤的耳廓,而凌风许脸上挂着莫名的得意,两手扶住霍松节,一脸坦然。见镇长端着茶水进来,他轻轻按下对方慌乱无措的手。
“谢谢镇长。”
“不客气,我看厨房的柴火空了,就去附近拾掇些回来添上,没等很久吧?”
两人接过烫手的搪瓷杯,“没有,镇长辛苦了。”
凌风许身边不知怎的又变出刚才那只小保温杯,先灌了一半水进去,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始喝。
“你不是没带包吗?”
身旁的小家伙双手两指虚虚捏住能盖住整张脸的老式搪瓷杯,边小口地嘬着杯里的开水。
“还真像只小松鼠。”
霍松节正全身心顾着不被杯子里的开水烫到,只来得及听清身边人的轻笑,
“你说什么?”
“我把保温杯揣在裤兜里,正好。”
喝过热水的口腔带出一股异于平常的温热气息,贴着霍松节滑嫩的脸庞与搪瓷杯中的热气融为一体,霍松节两只脚丫来回打着空气,将这股说开的心意一并饮下。
“走吧镇长,咱们去下一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