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14、根生

　　镇长沧桑嘶哑的嗓音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与说服力，霍松节容易紧张的毛病在这里竟也变得一时无处发作。但也不过几句，他额上的虚汗又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此刻他本没什么胃口，可转念一想，凌风许早上吃得就不多，他这样健硕的体格，现下早该饿了。

　　“那就麻烦镇长了。”
　　“客气，那就请随我来！”

　　进了小镇，一行人绕过某处弯的间隙，霍松节隐约听见几声震动，不过镇长一路高谈阔论，他一边应和，边轻笑自忖不过几步山路，竟然也能累出幻听。众人谈笑着，随即行至一幢破旧的单层土砖房前。

　　“到了。”
　　一抬头，入眼就是檐下大片的泛青，上面挂着一幅褪了色的红色横幅，打眼乍看，幅面活动中心的末字还有点觉察不到的破损，整条带子迎风飘零，看得外人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表皮剥落的砖色墙根还有几处明显的裂缝，想来当真时日久远。

　　“谢谢镇长。”
　　感觉到身侧霍松节的动作有些僵硬，凌风许抬手环过他的肩胛略紧了紧，护他跨过门前的木槛儿。

　　“这些物资什么时候送到孩子家里？”
　　管家带着人将物资卸在镇里的粮仓，私心想一鼓作气将东西尽早发到孩子们的手中。来之前霍松节比照报道的户数将每一件东西都仔细检查过手再分批打包，管家放下东西，心里的担子却不愿松懈。

　　“这得等镇长过来核对名单，我们才能按着分发。”面前的人一副农户装扮，口音有些杂糅，面上摆得和气，言下却非要等镇长主持以示公平。他也只能看着物资暂存在扑灰阴冷的地上，昏黄的粮仓透着股黄曲霉素的经久味道，管家掩鼻皱眉，转过头去找他的小少爷。

　　“霍叔！”
　　管家进门的时候，镇长正招呼大家坐下，他则陪着霍松节落座在稍大一些的主桌。在屋外瞧着这房子饱经风霜，进门倒是十足的干净雅致，管家见到小少爷向自己招手，稍稍放下心，跨步经过邻桌。

　　“霍先生，这边儿坐！”霍松节这么一嗓子，镇长放下筷子就起身过来迎他。
　　“喂——你说什么，听不见！”
　　席间突然传出一阵不小的铃声，刚才镇长身后的其中一位干部皱着眉起身与管家擦身而过，
　　径直出了门。

　　“您坐着！”管家上前一步想让镇长坐下，迎面打过招呼镇长却又接着走到另一桌。
　　“山里没什么吃的，大家莫嫌弃也别客气！”
　　镇长堆着歉意的笑脸，两手搭在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个志愿者肩上，面朝两桌，“这些都是乡里老人自己种的粮食，还有这酒也是拿果子酿的，度数不高，不过咂摸个酒味儿。咱们吃喝有不够的尽管再添上，千万别客气——我在这里代表凤翔镇感谢各位的善举！”

　　志愿者不过是和霍松节一般大的学生仔，见镇长如此和蔼热情，满饮酒杯，几个男生当即举杯回敬，这么一来一回，学生们不胜酒力，便都有些恍惚。

　　霍松节喝不了酒，左右也盯得紧，他动了几筷子有些反酸，便安静地坐着看他们闹。正对他摆着一盘油光发亮的红焖肘子，张牙舞爪地拉扯人来品尝自己。可霍松节刚出过一身虚汗，看见爽口的菜叶兴许还能多吃两口。凌风许眼角瞥见霍松节有些闷闷，拿水涮了筷子，不动声色地给他夹过几样清淡的小菜。

　　不经意眼角添了些颜色，霍松节没吭声，埋头就开始吃了起来，碟子里的小菜不一会儿就见了底。他的嘴巴鼓鼓囊囊，好像正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新进的东西不油腻，消化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凌风许没忍住侧脸探去，那一瞬间的错觉，白皙的脸庞似乎正泛起一丝红润，耳后绵延脖颈的那一段尤为可人。他愣了一瞬，随即触电般闪过头，两眼放空了大口干饭。

　　“各位——”
　　霍松节正嚼着最后一片青菜叶准备咽下，又见镇长举杯站了起来，他筷子没动两下，酒已过了不知几巡，顶着张涨红的脸，仔细看的话，眼角竟然还闪过似有若无的泪花。

　　“每一次你们的到来，我都从心底感到万分的高兴。不怕在座的孩子们见笑，我年纪大了，一辈子碌碌无为，带着不过几十户的镇子也没能让他们过上温饱的日子。青壮为了糊口不得不背井离乡，镇子里就只剩下老幼孤寡，可他们在外忙活一整年，也不见得换来多可观的收入。我心里清楚，哪怕不比肩城市里的天之骄子，哪怕只是让他们多受一分教育，或许也能带来天大的改变。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镇长说及动容之处，声泪俱下，并不宽敞的空间里众人霎时安静下来，霍松节这一小片叶子便怎么也咽不下了。他放下筷子，轻声问霍叔：“家里的基金可不可以拨一些给镇子里？”

　　“这——”
　　自霍昌海在凤翔镇找到儿子之后，每年都以霍氏集团的名义向凤翔镇进行捐赠，只不过数目比起在城里的工程并不起眼，霍昌海也不需要以此做什么文章。霍叔眉头微皱，不是全程跟的款项，中间出过什么岔子也如同石沉大海，他们的确无从得知。
　　“小少爷宽心，我回去就跟老爷说。”

　　“咱们差不多去分发物资吧？不过有些间隔比较远，这边几个乡亲分区带大家上山。”
　　“好，镇长您慢点儿——”
　　有个眼尖的志愿者看见镇长抬脚就要踏在门槛上，赶紧扶住呕心沥血，颤颤巍巍的老人。镇长借着年轻人的力站稳脚跟，微笑着侧头轻拍他的手臂。
　　“年轻真好啊——小伙子，谢谢你！”

　　辗转送了几户人家，霍松节与凌风许又跟着镇长来到一间破败的红砖瓦房，门前空空荡荡没个人气。院子里杂物堆得到处都是，还有零落在地上的一些瞧不出名堂的垃圾。
　　“这孩子怕生，我去寻寻他！” 镇长见四下里没人，先引两人在一处干净些的位置停下，凌风许顺手将纸箱放在水槽台板稍平整的角落。然后就见镇长迈着大步进里屋去敲门。
　　“根生！——”

　　两人站在离堂屋稍远的空地上，只隐约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接着门吱呀一响，一颗小豆芽就这么贴着门板略探出来，干瘦的小手还搭在左侧额头，随着眼骨碌的转动一下接一下地磋磨。
　　“这孩子，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镇长伸手正准备把豆芽儿拉出来，他那灵动的眼珠一下就瞧见了院子里的两个陌生人，陡一紧张，原本的半颗脑袋更往里缩了缩。

　　“别怕，是城里来的哥哥给你送好东西来！” 镇长见豆芽儿还是怕生，蹲下身来往门里探他的脑袋，“你看，门外两个小哥哥多好看——”

　　霍松节耳根一红，捧起台板上的纸箱，汲着碎步来到豆芽儿跟前。
　　“你叫根生吗？我叫霍松节，”霍松节挠挠后脑勺，“是长在松树上的小疙瘩。”
　　说罢他伸出手想去握根生，却见孩子学着他也挠自己的小脑袋瓜。

　　“松鼠？”
　　霍松节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口音误导，正想再解释一遍。

　　“对，是松鼠哥哥——”
　　头上一只温热的大掌轻柔地覆盖下来，颇有些宠溺地搓揉几下，“你这名字一般大人也不见得知道是松树上的哪个位置。”然后凌风许接过霍松节怀里的纸箱，顺其自然地搂住霍松节的肩，单手抱着箱子把霍松节扶了起来。

　　“小朋友，想不想知道这箱子里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咱们进房间拆开好好看看，怎么样？”
　　十几岁的孩子正是一颗上天入地的好奇心，他盯着精致的外箱，来不及开心应道：
　　“好啊——”

　　“这孩子乖，你们进房间稍坐，送了这么多家也渴了吧，我去烧些水。”
　　镇长说完迈出两步又返身回来蹲下蹭了蹭根生的头顶，“根生啊，跟哥哥说话要有礼貌！”

　　“嗯知道了爷爷——哥哥进来吧！”
　　这边再三叮嘱，镇长才撑着膝盖站直腰，右手起茧的大掌无意间蹭过裤袋印出的棱角，
　　“去吧——”

　　“这个镇长有点奇怪。”
　　霍松节单等厨房发出叮当的响声，才贴近凌风许耳语一句，凌风许挽过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却在进房那刻回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孩子的房间不见得小，却粗糙得很。抹灰的工匠大概着急去赶下一趟，整个墙面刷得不堪入目，只靠零星挂着的几幅粗纸画遮羞，还有一些涂鸦。霍松节收回目光，那一瞬的欣喜落在凌风许的眼里，像极了此刻天真的男孩儿。
　　“你也喜欢画画儿？”

　　“嗯！”
　　正好霍松节准备了许多画笔和本子，可他环顾四周，房间里一张床板一套书桌椅，连衣柜也是老式的木头箱子——

　　“给。”
　　骨节分明的手魔术般变出来把拆好的威刀，“刀快，小心。”

　　纸箱一打开，根生就跟掉进万花筒的小仓鼠似的，再顾不上跟哥哥们说话。霍松节买的都是自己平时用得顺手的品牌，尤其一套72色的水彩画笔。霍松节刚把外包装拆开，根生就迫不及待地问：“松鼠哥哥，我可以现在就用吗？”

　　“当然可以！”
　　根生拿过东西就开始自顾自熟稔地画起来，霍松节没忍住，抬手撑着半身，两个人就在桌子上各自描摹起心里的一方天地。

　　凌风许刚回完一条短信，抬头就见两人安静地在窗前的旧桌板上写写画画。霍松节纤细的左手撑住半边脸颊，捻了轻灰的蓝天映出他的淡然如脂。眉眼染笑，许许低垂。忽得一阵微风拂掠，窗外飘进来不起眼的飞絮，凌风许就眼睁睁看着它落在他颀长轻翘的睫毛上。

　　原来那朵种子早就种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