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13、镇长

　　“嗯！”

　　显然这个肯定并不具备几分说服力，凌风许笔尖停顿，看着霍松节泛白憔悴的侧脸，心知这是揠苗助长，只是眼下这份恩情还不够。

　　至少对他真正进入霍家，光拿捏霍松节的心还远远不够。

　　“下次注意。”
　　他套回笔盖，暂时收起了纷乱的思绪。

　　最后的决赛并没有发生奇迹，甚至并不在凌风许的预期里。

　　可霍松节说倒又倒下了，凌风许越来越深有体会，这个小家伙或许真如沈追所言需要小心呵护。

　　午后的光线透过纱幔撕成朦胧不清，斑驳地打在书架格子里的素描上。他站在床前，望着昏睡的人呓语出神，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抵墙而立，捂着胸口蹙眉的霍松节。他就是这样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家伙，永远在心里跟自己默默较劲，说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自己。

　　他蹲下身，才发现霍松节开裂的嘴角，不由指尖攒动，细细密密的疼漫上心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上前湿润那一瓣发干的唇 。

　　门突然开了。

　　“凌先生你来啦。”
　　霍川穹裹着一袭热浪进门，向凌风许点头示意，接着捻手捻脚来到床边，临近大四，他最近也不得空闲。但总归不放心，赶着周末回来看一眼。他轻搓掌心上前探了把床上人的额头，依旧有些微微发烫。霍松节沉睡的时候比平时的安静模样更多了份柔美，清浅的气息打在脸颊一侧的手腕上，勾得人心弦颤动，霍川穹捻着弟弟的手心，一时没忍住地摩挲。

　　爱怜的动作并不能传达更多的情绪，可站在一旁的凌风许又起了刹那的跃跃欲试。霍松节皮肤白皙，深夜补课的教室里，头顶的白炽灯打在他脸上，在鼻翼的阴影区都不见毛孔，仔细打量的话，还能发现皮肤表层幼兽般浅浅的绒毛。他低眉吟笑的时候连带耳后根都能泛红起大片。还有此时枯乏的双唇，在夜夜灯光的映衬下也透着浅浅的粉红。

　　那是如月色般皎洁的美好，却在咫尺间，唾手可得。

　　“凌先生，出去饮茶？”
　　天外弥音传入无所准备的耳膜，将凌风许缥缈的思绪猛地拽了回来，他看了眼床上依旧不见清醒的人，脸上无风无波，点头沉声应道，“好。”

　　炎炎的夏日午后，凌风许一身浅色的衣服却不见清凉，楼下客厅里此时没有别人，两个人坐下，各自饮了一口遐思。
　　“凌先生有心，听说您之前一直辅导我弟弟的奥赛——”
　　初次见面的匆忙并没有给霍川穹留下多好的印象，但听了之后的许多事，如今凌风许又时时殷切地过来探望，他对这个恩人已是大为改观。

　　“我弟弟身体不好，别看他性子温吞，做起事来执拗得很。”一说到弟弟，霍川穹似乎总有操不完的心，一时也顾不上别人是否真的耐心想听。“看得出来，我弟弟很喜欢您，还希望您能够适时地提醒他，凡事不要操之过急，用之过度。”

　　又是一个跟他说霍松节多么脆弱的人，他觉得此刻心里有股酸涩梗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搅得他有些发哑，于是边抬手去够玻璃杯，垂眸轻轻点头，“我知道了。”说完他似想起什么地抬头，“霍公子客气了，你我年纪相仿，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两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坐在一起，自然有聊得来的话题，霍川穹在国外学经管专业，为的是日后进入霍氏，但霍家本就是药商，从小的耳濡目染，两人聊起制药来也是滔滔不绝。

　　“国内外形势日趋严峻，病毒的进化机制演变诡谲，压在企业科研肩上的担子越发重了。”
　　“这一类病理特征究底就是过度的炎症反应，它包含广泛的免疫细胞表达并攻击自身器官，这种自身免疫反应带来的伤害很难说是否比病毒本身更为严重，所以现在各家企业的发力点都在研制有效的免疫抑制剂来减缓这种过度活跃反应。”

　　听到这里霍川穹来了兴趣，“对，早期的糖皮质激素通过降低毛细血管通透性来强制稳定细胞及溶酶体膜，减少炎症因子的释放，但这一治疗方式带来的副作用这些年也有目共睹，所以才需要转向相对更安全的方向。”
　　“相对糖皮质，确实迈进了一大步，”转凉的清茶入喉，凌风许再开口更是思如泉涌，“但是免疫抑制带来的副作用也不小，且现行免疫抑制机制是通过定期注射来实现，其作用时长也有待提高。”

　　“确实，长此以往不是彻底解决的办法。”
　　似乎怎么走都是一条没有豁口的死胡同。

　　凌风许见霍川穹皱眉陷入困顿，收回目光接着说：“不过免疫基因是构成基因链的一环，我们无法定点击破，反进化规律而行所带来的危害是未知的，我们能做的只能尽可能提高制剂活性药物作用的时长。”

　　“嗯，这个我们也有在考虑——”
　　“不知有没有考虑小分子合成药物，靶向性针对炎症反应。”现阶段靶向药物的应用领域更偏向肿瘤，但其作用机制却一样具备借鉴意义，“当然，长期服用生物制剂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果能够采用生物制剂与免疫抑制剂的联合治疗机制，或许是研究的一个方向。”

　　“再细说可能就触及我的盲区了，”霍川穹举手投降，坦然地笑着，“但是听你这么说，或许会是一个更好的方向，回头我跟研发开会提一提！”他并没有草率地表现出十足的认可，只是心底对凌风许的赞赏却更上了一层。
　　“不过霍氏最近出的这款免疫抑制剂，我关注过相关的跟踪报道，普遍反映效果已经非常好了，其中还有几样专利成分，这也是你们每年大量投入的回报，或许你们在不久的将来就能研制出更安全长效的平替制剂。”

　　这款神秘的免疫抑制剂如顶流明星一般，与生俱来的各种花边新闻。凌风许敷衍地恭维，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的神色。
　　“投入嘛，自然是每个科研项目至关重要的一环——”
　　“确实，投入越高，回报自然越高。”
　　凌风许收回目光，捏起杯子又喝下一口，余光瞥到霍川穹左手上那一环晶莹剔透的斑斓。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凌风许顺着话题只是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并不点破，霍川穹再年轻气盛，也不至于当下就漏出什么蛛丝马迹。况且他尚在学业中途，集团事务恐怕也不能事无巨细地了解个遍，他并不比众星拱月的霍昌海少一丝身不由己。凌风许轻轻放下茶杯，与茶几相接的一刻，耳边呼啸声骤起。

　　“我一会儿还有约，就不多叨扰了。”

　　“那我就不留客了，风许，有空多来家里坐！”

　　荒村古道，步调比电火行空的都市要慢上不少。转眼已是八月下旬，这天清晨，中巴车裹挟着林荫的清凉停在一块有些破旧的站台前。霍松节上身淡色的polo衫，背着浅灰肩包，搭着凌风许略发烫的手跳下车。

　　前不久霍松节在网上看到凤翔镇的留守儿童报道，正巧可以作为暑期社会实践的内容。他赶着在家里整理出一堆教材书籍，还在网上买了不少零散的物件，打包准备送给山镇里的小朋友。搬工拉一车一车的物资先送上山，其他志愿者都走在前面快没了影，凌风许就陪着霍松节沿着崎岖的石子路慢慢走。

　　“霍同学是吗？二位辛苦！我是凤翔镇的镇长，他们也是镇里的干部。这次太感谢你们的物资了，没想到前几天才上的报道，今天就来了雪中送炭！”

　　两人刚迈上镇口前的一座小桥，对面紧赶慢赶过来一位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更大的乡里。两人相视了然，想是霍叔已经见到里当地的领导，这便派人来接他们了。
　　“镇长您好！还劳你们亲自来接一趟，我们本来也快到了。”

　　凌风许默不作声向后退了半步，正给霍松节腾出了一方空间。

　　“各位不远千里而来，我们这几步路又算得了什么！” 镇长一脸听不得这话，热络地迎两人向镇里走，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干部也是连声应和。

　　“镇长您客气了——”霍松节擦了把额头渗出的热汗，过了小桥又转个弯，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还能望见不远处依稀的炊烟，但劈头盖脸的山风一激就有些瑟瑟。志愿者们早在办公室里休息过一阵，霍松节跟在凌风许的身后好容易爬到这儿，此刻嘴唇已有些泛白。

　　“喝点儿。”
　　凌风许耳目流转，就是比小家伙更知道他需要什么，他利落地从自己的黑色背包里掏出个小巧的保温杯，凑到霍松节嘴边。

　　霍松节一愣，停下脚步顺着凌风许的姿势乖巧地喝了一口温热的田七丹参茶，才后知后觉地接过保温杯，他低头看了眼杯子上层漂浮的参片，又抬头侧身问：“镇长，我们先去哪家呀？”

　　“快到中午了，大家一路辛苦，现在肯定都饿了，不如先吃过午饭，再分发物资不迟！” 镇长停下脚，站在离两人半步远的距离，知命之年的个头比之凌风许也不输半分，一张圆润的褶子脸与身上的浅色短袖衬衫很是相配，笑起来眉眼弯成一根细线，让人很容易就注意到他眼下的青色与斑白的两鬓，他带着这笑意静静地看着霍松节喝水的模样，“这城里水也养人，霍同学这么俊俏的模样，想必小时候也很可爱！”

　　然后他拉近了这半步的距离，背靠的手也换到身前，变了副更关切的态度——

　　“霍同学没来过这山沟沟吧，看起来有些疲累。咱们再坚持走两步就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