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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引蛇出洞二 ...

  •   落叶不多。清扫干净却不在一时半刻。
      王小六性子慢,动作也慢。他依旧想不起眼前这位热情的伙计,但他对古林的印象着实不错。当古林端着精致的茶点再次给他打招呼,他羞赧地给了回应。
      这便是古林的手段,善于制造深入人心的假象。

      这次他直奔西厢房。六人中除董玉外出,在白兰花与温婉儿之间,古林先给温婉儿送去了茶点。
      温婉儿人如其名,温婉动人,一头披肩长发与粉色长裙衬得她如出水菡萏。
      如此看来,温婉儿与温惊鸿属实郎才女貌的登对,也难怪温盟主有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盘。古林对盟主千金没这方面的兴趣,他热情的给一年一度的灯会节做宣传。
      少年尚有两分稚气,当他带着对情爱的向往,两眼发光地描述今晚的落马镇该如何热闹喜庆,温婉儿竟也代入了那副热闹花卷。他说女为悦己者容,落马镇的姑娘会在这一晚使尽浑身解数装扮自己,然后邀约中意的男子一起猜灯谜、互换灯笼、倾诉心中的喜爱之情,携手成功的则会共放河灯,约定半生。
      而除了耳熟能详的一套老说辞,古林为了勾起温婉儿的兴趣,还给灯会节添了一抹浪漫的神话色彩。“落马镇有个说法,灯会节的河灯有一盏点燃后不会熄灭,它会承载上面刻写的情意流向河神的洞府。”他告诉温婉儿,现今世事坎坷凡人多磨难,多的是有情人难成眷属,但河神会祝这盏河灯上的情侣恩爱到白头。“大伙花在河灯上的精力不少,就为了让手里的河灯顺利流入河神的洞府。不知今年是哪对幸运儿。”
      果真,对情爱的向往,以及那独一无二的神之眷顾,吸引了温婉儿。
      古林见她两颊有浅浅的红晕,趁热打铁地夸赞一番盟主千金的美貌,也表达了他对惊鸿公子的敬佩之情。
      “小姐第一次来落马镇,定要和温少侠游玩一番才不枉此行。尤其是今晚的灯会。”少年暗示意味浓重,就差把两人天生一对讲出口。
      温婉儿谢过古林的好意。
      她不愧是盟主堡的千金小姐,举止得宜,连多谢二字都自带柔情。古林一咧嘴,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然后满意的离开。

      少年做完这些匆匆离开沈园。他穿着沈园仆役的短衣和六瓣帽,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出去。
      然后沿着中央大道一路下去。
      古林打算找正主入局。当站在莺莺燕燕阁的大门前,他眼角觑见的一幕与脑子里浮现的场景重叠。对方脑袋压得老低,两只手缩在袖子里、交相握着。
      沈园的张管事朴实本分,当初一把剪成衣铺的窗外闪现他闷头赶路的心虚背影时,古林挑外褂的兴致当即被对方落差悬殊的举动打败,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尾随对方而去。记忆中的张管事沿着青砖小道来到了灰雀的“尾翼”,对方小心的绕至侧门,又谨慎地朝四处探看才泥鳅般的滑进了莺莺燕燕阁。古林初次来此便是因着对张管家的这份好奇。
      然而少年在瞧了两次堪比做贼的举动后兴趣顿失,盖因老管事来此无一例外是给东厢房的沈心递话。
      此次沈老爷离世,忠心耿耿的张管事没少来这汇报沈园的大小诸事。是以,这会儿还能瞧见他匆忙逃离的背影。
      古林凭这身装扮无人阻拦,从正门进入后直奔东厢房的贰号客房。
      这地儿白天不如晚上有人气,但房门半掩中仍传出暧昧的声响。少年顿足门前,已能够想象张管事被吃闭门羹的难堪表情。
      大概是午间的空气过于干燥闷热,古林连擦了三次额头的汗水,直等到房中的声音消失才叩响房门。
      来应门的是花魁柳媚儿。
      古林拘谨地勾着背,随着一阵香风他先看到一双饱满的胸脯。柳媚儿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半露。古林一度以为沈心偏爱丰腴的女人。此时柳媚儿倚门而立,从胸脯到被红绿长裙勾勒的婀娜身姿,视线回到她细长白嫩的脖颈、鹅蛋脸上丰厚且艳丽的嘴唇,以及小巧直挺的鼻梁,这些无一不在诉说她的精致与令人垂涎的风情。古林避嫌似的退后一步,目光转到右上角的不知名地方。
      这做法与古板的张管事如出一撤。柳媚儿见后暗骂一声小古板,也有心逗弄一二,一侧身,那股子白梨花香便随着她的风情一道袭向稚气未脱的少年。
      古林忍不住回头瞥了眼。
      柳媚儿觉得少年比起直楞的老管事多了生动与趣味。她主动问道:“小兄弟也是来找沈少爷的?”
      古林耳根一红,迅速点头回答后又把脑袋转开了。
      柳媚儿满意自己的魅力。她换个姿势,颔首侧面,唇角勾起,又是一副妩媚多情的俏模样,然后对里面那位道:“您家来人了。”
      房中寂静。她又说:“这回是个年轻的。”
      古林臊红脸等了一会儿,也攒足勇气道:“少爷,明天老爷出殡——”
      “进来说。”对方声音玉润珠圆,他打断了古林。
      古林一喜,依言进屋。
      当少年侧着身子从花魁身旁小心翼翼的走过,美人被逗得一笑。里头闻听笑声的沈少爷立马吩咐柳媚儿下去准备晚间消遣的小玩意。
      待柳媚儿听话的给两人关上门,古林一步滑出,羞涩的表情收起。
      又一步,少年脊背挺直。
      灰雀“尾翼”的莺莺燕燕阁,它足够满足落马镇男人的全部念想。美人美酒佳肴,诗情小调歌舞,这里都有。倘若贵客流连忘返,有东西两处厢房拿来招待他们。
      但这一间房与西厢房的奢华风格全然不同,它简洁,连熏香的味道也清幽雅致。屋里唯一贵重的是玉质的《海棠美人》屏风,上题两行小字“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落款则刻了易安居士。如此清新小调的布置倒像是在强调它不染污泥的纯净。前提是忽略空气中弥留的一丝余韵气味。
      古林能想象那二人耳鬓厮磨的画面,他为沈心又当又立的骚性子竖大拇指。后者背负双手,正人模人样的欣赏《海棠美人》。
      少年恢复本态,开门见山道:“秦骑让我查清沈老爷的死因。”
      沈心闻言转身。他长了张风流的脸,性子也风流。闻言很是不解,他问:“子规连沈园的事也管?”子规是秦骑的字。他识得古林,对古林的做法同样不解。“你也是。”
      古林摊牌。“表小姐在秦府,秦骑拿她没办法。”他见沈心用一双桃花美目盯着自己,心知对方在意白玉芝,索性直言白玉芝对沈心的依恋。“但在沈老爷这件事上,白夫人叮嘱秦骑不准带她的宝贝女儿来沈园。这不,分身乏术的秦大少爷忙着看顾表小姐就让我来带个答案回去交差。”
      这最后一句听来有点酸。沈心不言语。他以自身对白玉芝的了解,对方想念他是真,有能耐想到他爹的死是意外就让人意外了。结合少年语调中自带的一股酸味,沈少爷怀疑是秦骑在帮他。
      两人四目相对,古林看明白了沈心的疑惑,但他不想解释说秦骑咸吃萝卜淡操心才让他跑了这趟,他也知道沈园的人怕沈心,哪怕是沈老爷提拔的张管事,老人家在沈园兢兢业业三十年,对沈老爷一片丹心,也惧怕沈心。古林不怕。他略过究竟是秦骑还是白玉芝对沈建国的死感兴趣,坦言自己的计划,关键处需要对方配合的地方也一一点出。
      沈心听后内心微震,计划听来详细,环环相扣。古林是认真的。
      他盯着对方的家仆打扮,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若是照你说的做了,沈园怕无宁日。盟主堡、剑阁、少林寺、白夫人,不论哪一方势力都不容小觑。”
      “沈少爷怕他们吗?”古林的想法和落马镇人全然不同,如今沈老爷被害,沈立业文不成武不就,沈园唯有倚靠沈心才能走下去。“你不怕他们。”古林相信沈心的实力,他更相信沈心潜藏心底的那份父子感情。“说句难听的,若凶手真是盟主堡或剑阁的人,沈少爷更要将凶徒绳之以法,才对得起沈老爷。”
      沈心沉吟思索。
      古林下剂猛药。“先前你孤军奋战,诸多考量才躲在了这里。我知你是不愿打草惊蛇。”连远在秦府的秦大少爷都认为沈老爷的死有问题,近在眼前的沈少爷不会没察觉。“现在我帮你。”古林盯着沈心,认真的目光叫后者心惊。“你信我就放手一搏。”
      沈心久久无言。
      沈少爷第一次被人看穿花花面具后的本质,对方还是数面之缘的外人。这让他心头一震的同时莫名感到丝愉悦感。眼前的少年,虽说哪天会因立场不同成为一名强劲的对手,但此刻,他瞧见了沈园大少爷的隐忍。单凭这点,沈心愿意结交这位聪明人。
      然而他却说:“说服我的不是你。”

      夜幕降临,正是楼里男女热情纠缠之际,沈心带上赎得自由身的柳媚儿一道离开莺莺燕燕阁。
      沈心已被说服。两人交集在秦骑,沈心表示出于对秦骑的信任才同意与古林联手揪出真凶。为此他向古林强调,“我信的是子规。”古林没异议。
      于是两人在调查沈老爷一事上达成共识。
      此时华灯初上,中央大道上人群熙攘,一眼看来全是眉目含情的小情侣,有挽胳膊的,猜灯谜的,暗送秋波的比比皆是。那见证美好爱情的花灯则如黑夜繁星,每一盏都竭尽所能的发光发热,数不胜数。
      沈心不落俗的给柳媚儿也买了只花灯。
      大美人一路走来将半个身子紧贴沈心,一双臂膀也似柔弱不能自理的把着沈心的左臂,□□亦若有似无地轻蹭对方。勾引意味十足。眼下他二人的情谊不管真假,至少大美人对沈心言听计从。这会儿她满意沈心送的纸灯笼,整个人扑进沈心的怀里。
      古林跟在后面,瞧着柳媚儿在沈心的怀里腰肢轻颤,瞧她兀自娇喘出声,瞧见那双杏眼竟趟出两滴晶莹的泪珠。
      沈少爷也不含糊的直接吻上美人的红唇。几乎一瞬间,有烟花升至夜空,猛地炸开、盛放。
      眼前之景,着实美艳。古林在最绚烂的一刻别开眼。
      少年没见过比秦骑更让人心动的良人,也未牵手佳人,当真羡慕沈少爷的这段艳福。也是在这夜,尚未抱得美人归的他下定决心要见识当世第一美人。

      戌时一刻,领略了沿途风景的三人回到沈园,正与在大堂一脸正经交待事务的沈立业撞个正着。
      素人皆知,沈园的二大爷既没武艺,没也笔墨,平日里幸有一双亲人管束才能在落马镇逍遥度日。这几日沈二爷趁侄儿不在乐得以主人翁的身份巴结各位武林侠士,还自认八面玲珑,倒也玩得开心。对此沈心颇有了解。
      然而今晚的灯会节沈立业不仅没去掺一脚,还负责任的守在沈园,与他往常的性子大相径庭。确实令人感到意外。
      沈心上下打量沈立业,见对方回以讨好的微笑,顿觉索然。
      他转开了眼,目光跳过待命状态的张管事后落在角落的一家仆身上,吩咐对方带柳媚儿去他的院子休憩,又让灵堂外间的一小丫头给柳媚儿做贴身丫环。安排好柳媚儿,他招呼没打一声就进了灵堂。
      沈立业不介意被侄子无视,张管事也是司空见惯。两人目光落在莺莺燕燕阁的前花魁身上。张管事不喜柳媚儿,认为对方是红颜祸水。沈二爷一双眼睛则恨不能粘在柳媚儿身上,直勾勾盯着轻薄纱裙下的曼妙身姿,一脸的轻浮之色也在柳媚儿离开视线范畴后才收起来,然后他追进灵堂。
      老管事一脸忧愁地跟了进去。
      古林殿后。
      灵堂寂静,正前方的奠字被一圈白花包围,案桌上的白烛顾自流着蜡泪。显然,生前如何显赫的人物,身后不过一抔黄土回归大地。
      沈心正给他爹上香。
      这会儿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来到灵堂,然后停靠在青铜棺椁上。沈立业快步接近沈心,惊得飞蛾掉头离开。
      沈心一个眼神示意沈立业止步。从灵堂往外看,今晚的月亮既大又满,倾泻而下的冷光铺满了整个庭院,也在沈心的心里落了层寒霜。沈心告诫自己,要争。更要稽查真凶!
      沈立业一顿,听话之余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这位贵客。然而沈二爷这套吹捧之词叫在场几人都觉耳熟,不说与古林从老铁头那儿听来的相差无几,沈心早从张管事口中晓得同版本的内容。单这沈二爷以为旁人毫不知情,不仅抛出一长段的说辞,情绪激动处还要挥舞两下胳膊助兴。
      沈心听不得这段碎碎念,言明自己已知情。
      闻言,沈立业的情绪肉眼可见的被一股恼火取代。只见他这张比沈老爷年轻一肖的脸上笑容顿失,怒上眉梢。紧接着,他瞪向张管事,生气对方事事汇报、从而剥夺了他倾诉的乐趣。后者察觉这份情绪后退了一步,然后垂下脑袋。
      沈心虽不喜张管事的木讷做派,也不惯沈立业的冲动脾气,他开口赶人。“夜深了,无事便都回房休息。”
      沈立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大猫,张牙舞爪地回绝说不困。
      “那就别睡了,”沈心的温柔大多给了女人,他冷漠地消灭沈立业最后一点热情。“今晚留这守灵。”
      香火袅袅。沈立业心里一酸,他看眼棺椁,又想到夜宿沈心院里的柳媚儿,一时间他因大哥离世而寄托在侄子身上的感情没得到回应不说,还被柳媚儿比下,很是不甘心。“你光惦记那花魁吧!”他一把扯住沈心的袖子,用力嚷道,“你还总嘲讽我多动脑子,现在大哥就在里面躺着呢,那温惊鸿和董玉是什么背景的人?你就一脑子想着那个女人,也没见你巴结讨好他们!我看你是想撒手不管沈园了!”
      古林第一次知道草包沈立业对沈园有这么深的感情。
      沈心在这片谴责下也是第一次知道,沉默一瞬后他回应沈二爷:“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
      两人距离甚近,沈心缓和了语气正要应付两句,不妨瞥见沈立业脖子上俩乌黑的咬痕。因为咬得用力,齿痕至今清晰可辨。对此,沈少爷有理由相信,他这位偏爱女人和豪赌的小叔今夜会如此“凛然大义”,盖因他在驯服女人一事上失利。而所谓为了沈园的未来而费力巴结讨好一说,只是沈立业想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托词——他纯是为了在落马镇人面前撑他沈园二大爷的面子罢了。
      沈心将人拉开一臂的距离,指着对方的脖子道:“小叔每次来我这里胡搅蛮缠,不是钱输了,就是被哪个女人怼输了。”他一针见血直戳沈立业的内里。“老规矩,你既然不敢回去睡觉,明日我就把那‘母老虎’赶出沈园,算尽我的一份孝心。”
      这话当真驳了沈立业的面子。但与事实接近。沈立业怕见着院里的“母老虎”,才这般找事拖延时间。
      如今新鲜劲未过,要沈二爷放手这只“母老虎”也是万万不能的。只见他听了这威吓之词先是光火要砸东西,然而考虑环境及沈心等因素后只能咽下到嘴的叫嚣。
      不足片刻,沈二爷气势渐萎,道:“明个见。”
      沈心点下头。
      两人身份立场颠倒,做叔叔的还需听子侄的话。古林不觉奇怪,他瞧沈立业火燎屁股似的跑远,暗道对方还是怕沈心丢了这只“母老虎”,这才妥协。
      张管事恭敬地候在一旁。
      老人家也不去完成沈立业交待的事情,摆了副但凭沈心派遣的姿态。他心知少爷关心二爷,便等二爷离开后介绍起了二爷的这位新欢,从对方一窍不通的文采,到三脚猫的功夫,甚至辛辣的手段,一一枚举,叫沈心听了眉头紧皱、恨不能夹死一只苍蝇。古林也感到匪夷所思,没成想沈立业找虐的贱性全开,倒贴得没有底线。至于说沈立业的新欢是何许人物,暂留后边赘述。
      此刻沈心将沈立业的事记在心里,随后让张管事重新安排两人守灵。
      张管事领命。先前的两人被安排照顾柳媚儿去了,这个漏洞需要补上。而尽管张管事对柳媚儿不满,沈少爷的安排还是有认真遵从。很快张管事领了两人过来。沈心让他们在外间候着,等他离开再进灵堂。
      这次张管事认出了一旁的古林。
      少年给老管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古林把从莺莺燕燕阁出来的老管事拦了下来,还高调的打趣了一番,把口笨的老管事臊得一败涂地。在张管事看来,这绝非是令人愉悦的好印象,以致于一见着少年青春洋溢的脸蛋,他这老脸总要红上一会儿。
      此时古林穿着沈园的奴仆衣裤,还与沈心一起回来,张管事忍不住询问:“秦府的小林少爷怎么穿了这身衣裳?”他小心翼翼地望向沈心,“是老奴哪里没做好吗?”
      沈心懒得解说,让管家退下。
      古林瞥眼表情一瞬空白的张管事,问:“张伯,灯会节,东厢房的那几位去了吗?”
      张管事不假思索的回答:“都去了。”却又改口说,“无意小师傅和他朋友没去。”
      灯会节还有一个时辰结束。古林挑眉一笑,心想这二人果然上钩。随后他交待张管事这两日在沈园单纯把他当一名家仆使唤。后者征得沈心的同意后愿上阵助演。

      好戏开场。等管家走得远远的,古林狡黠一笑。
      少年五感灵敏,已经察觉有人靠近。他拉着沈少爷窜上房梁。两人躲在阴影中。也不等沈少爷询问一二,他竖起一指做个禁声的动作,又以手掩鼻。
      沈心也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味道在鼻端摩擦他的神经。
      气味似有若无。
      然后变的浓重。
      俗话说,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今日这位是先闻其味,后见其人。沈心见到正主时差没把隔夜酒吐出来。好在古林手快,一把捏了他的鼻子。
      而拥有如此浓重气味出场方式的,不意外是小和尚和他的乞丐朋友。他二位不请自来,深夜放倒外间的奴仆后转进了灵堂。
      沈心上挑的眼角煞是风流好看,他以眼神询问古林:“就是他们?”
      古林眼睛一亮,点了下头。
      话说,这天下午被古林鄙夷是骗子的周全终是说服了无意。此时趁盟主堡的两位贵客逛灯会谈情,连剑庄的董二公子也跑湖边凑热闹去了,周全算准时间,一等白夫人就寝便拉着无意来此验尸。
      小乞丐头脑灵活,明白上面几位来客不好对付,倒没把沈园的人看在眼里,于是时机成熟便拉着无意行动起来。
      这会儿他激动地围着棺椁走了两圈,试着打开。然而这口青铜棺椁需要合两个成年男人之力才能打开。
      周全瘦弱,手上力气堪比一介妇孺。无意见他又是推,又是扳,哪怕手脚齐上也没让最外层的青铜棺椁移动分毫,不由对此次行动有了一分动摇。“阿弥陀佛,师傅说沈老爷是大善人。”他捏着佛珠轻声嘀咕,“周大哥也敬沈老爷是位英雄人物。我以为,开棺验尸这事不该,哪怕是为了调查,这不仅惊扰亡者、对亡者更是大不敬。”
      周全全副心神在棺椁上,偏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一听无意的唠叨立马去推一把干瞪眼的小伙伴,还让无意打开。
      “偏弄清楚了才走。”小乞丐不服气地说。
      “阿弥陀佛。”
      “咱俩是为了义薄云天的沈老爷。他们不懂!”周全指着手下的棺椁要求无意上手,“你赶快的,晚了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沈心盯着大胆的周全。
      小乞丐穿了偏大的破旧衣服,全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沈少爷没见到小乞丐被一路撵打的狼狈相,此刻见对方神色坚决又义正严词,觉着小乞丐几分有谱。连见识了周全油滑性子的小和尚也犹豫起来。
      最后无意败给了周全的一声催促,“赶紧的!”周全直接把无意推到棺椁前。
      接下来,在周全面前纹丝不动的棺椁被无意徒手打开。青铜棺椁之下是一副木质棺材。无意宣声佛号,继而扒开棺材盖。
      棺开无声,小和尚力道把握得正好。周全却吓了一激灵。棺材里陪葬品颇丰,有金银珠玉,沈老爷就阔绰的躺里边,脸上已经起了尸斑。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眼睛还睁着,颇有点死不瞑目的意味。
      周全猛地对上那双眼睛,不免心惊。等多瞧了几眼,他一手覆上沈老爷的眼睛。小乞丐知道,这原该沈立业和沈心的事,他暗自埋怨那两人不靠谱,以致于沈老爷躺在棺材里还一副不得瞑目的模样。接着他帮沈老爷闭上双目。
      “阿弥陀佛。”无意道。
      “你看下怎么回事?”周全有自知之明,指挥无意检查这具尸体。
      “佛祖保佑……”无意见周全寸步不让,他想了想,小跑两步给沈老爷上了一炷香才心安的摸上这具肉身。
      小和尚下手很稳,一边在尸体上掐摸,一边凑上前嗅闻气味。
      沈心窝在横梁上,同古林一道打量底下的两人。这会儿他是看明白了,小乞丐光会耍嘴皮子,活都给了小和尚。眼见小和尚趴在棺材边翻动尸身,已不满足于表面,沈心忽然痛惜这具被人摆布的尸身。
      古林以为这是验尸的正常流程,无可厚非。
      正下方的小和尚,无意确有几分本事,不仅熟读佛经典籍,而且懂得各家暗器,他能通过伤口判断它的出处,还知晓医理和毒理。“没有外伤。骨头各处完整,连银针类细小的暗器也没有。”无意以内力梳理肌理,又跳过隐□□将尸身从头摸了一遍,才得此结论,“仵作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倘若沈老爷生前与人武斗,这身肌肉筋骨不会没有一点受外力冲击后的迹象。”
      “所以更不会是自杀。”周全肯定道。随即他问无意:“毒呢?是中毒后才‘死不瞑目’的吗?”
      “有点难。有些毒物叫人七窍流血,却也有置人于死地而不留痕迹的毒物。”无意循着中毒的思路又重新检查,他掀了眼皮观察瞳孔,见瞳孔没有收缩抑或发散,又摸遍头骨,未发现受伤点。最后解开衣襟探究这份皮囊的质感和色泽,一阵指按触闻后,结果如他所说,有点难。“至少,我还没看出来。”
      话落,小和尚一脸认真的扒开了长裤。
      周全很认可伙伴细致的态度,他拿从仵作那里听来的话问无意:“时间久了,就算是中毒后留下的特殊气味也散光了。有哪种毒是叫人瞧不出来、却会短暂留下特殊气味的?”
      小和尚没回音。
      周全又问了一遍,无意侧身示意他看过来。
      下一刻,小乞丐脱口一声惊呼,然后右手直指某个部位。同样心里疙瘩一下的还有梁上的沈少爷。
      眼前事实竟告诉在场诸位:沈老爷是阉人!
      古林思绪飞转,他想起他在沈建国的书房里见到的那只装有胡髭与毛发的小盒子,原先以为它是白头情深的信物,此刻明白了其中道理。就连沈建国的沙哑嗓门也有了解释。却原来是沈建国弄坏了自己的嗓子,也一直靠贴假胡髭来隐藏他阉人的身份。
      少年明白后仍以平常心对待。小和尚不通人情世俗也是单纯得够镇定。前者姿势不变,哪怕沈少爷投来警惕的目光也无动于衷。后者继续检查尸体。
      周全的反应最大。
      世人眼中阉人地位极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总被人诟骂。小乞丐瞪着一双牛眼,脑门都急出了一层细汗。等他喘着粗气回过神来,他猛地攥紧无意的手臂,右手则固执地指着断口,问:“为什么?”
      “很久了。这不是现在造成的。”无意已经摸上了冰冷的大腿,实话回道。
      “为什么?”周全还是不能接受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为人不齿的阉人,就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声音嘶哑的再一遍质问。
      沈少爷也想知道为什么。
      不单是亲爹的秘密被外人揭穿后的羞辱感,还有这秘密本身的羞辱感,都叫沈心既惊又怒。他极力稳住情绪才没有跳下去捅这秃驴和乞丐两剑。紧接着他黑了脸去瞧这闹剧的始作俑者——正是古林怂恿周全来冒险开棺的。而他答应古林栽赃这二人行窃,却不知道有人还附赠了这一出“重头戏”!
      古林瞧见梁上的指痕,朝怒火中烧的沈心摇摇头。借用小和尚的一句“阿弥陀佛”,古林表示他也未料到有此一出。
      这边无意也不能回答周全的问题,犹豫后整了一句来应付周全。“断口整齐,该是一刀结束了。”
      这一刀切的手法不知该说是手段老练的阉割“专业户”所为,还是该怀疑行刑之人是一练武好手。无意一脸的简单。话到这戛然而止。周全盯着好友看了会儿,见对方眼中一片坦诚,他的心也慢慢落定下来,竟也接受了沈老爷的新身份。紧接着,他又在这层缘由上纠结起来。
      “既已娶妻生子,就是说,沈老爷成家前、乃至成婚时都是正常人。昨晚上的,那个气焰嚣张的老女人记得吗?她就是沈老爷的旧情人。”他揪着无意一惊一乍的问,“我问你,这命根子它能是什么时候丢的?谁最有可能摘了它?”
      无意不在意这些,他想尽已所能排查中毒的可能。
      周全自问自答道:“我告诉你,这种事发生了也不能被人知道,肯定是在沈夫人难产后发生的!”他叨叨唠唠的还抓着无意分析了起来,“我告诉你,这世上没人会对自己下这般狠手,六根清净如你也不会这么干!肯定是他的仇人——我猜是个恨他的女人干的。但沈老爷成家后难得离开落马镇,就两年前武林盟主的五十寿诞,沈老爷带沈心一道去了,回来后这两父子就离心了。我猜那老女人就是那时候下的毒手!”
      周全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自我了悟了,偏还盯着无意要好友也认可这段话。然而无意本能的觉得周全的话颠三倒四,甚至感到头疼。
      小和尚迎着好友逼仄的视线,无奈听对方又一轮的新论述。“但如果沈心不是沈老爷的孩子呢?”
      此时周全推翻了上一轮的论述,开始新的荒诞联想。无意不明白两者的前后联系,好在周全松开了他,得以让他将尸身下肢检查了一遍。
      但他还是没发觉有用的线索。无意视线一转,随即上前摘下沈老爷的假胡子,又对着它一阵嗅来嗅去。
      周全的思绪顿时被眼前光秃的下巴打散。
      小乞丐本就大受打击,不仅崇敬的大英雄被揭开了丑陋的一面,而且在沈老爷的事上没得到一点进展,眼下这块光洁的肌肤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紧绷的神经开始作痛。
      忽然他问:“瞧出来了?”
      无意回答没有。
      周全脑门的青筋突突狂跳,暗骂一声,狗屁不通!紧接着他大力夺过胡子,努力给沈老爷装回去。可按上去的胡子总是斜了一分。
      就这么调整了两次,周全失了耐心,他凶狠的瞪着小伙伴,破罐破摔道:“剖开来!你把它剖开就一定能发现隐藏的线索。”
      这二人一个上手扒尸拔毛、一个主张开棺剖尸,行为大胆而失礼于“尸”。古林不讲究这些个繁文缛节,倒在周全的口无遮拦上瞧见了秦骑的影子,不觉莞尔。沈少爷却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却听小和尚为难道:“这偷偷剖尸,传出去就成口诛笔伐的邪魔歪道了。况且我手上也没工具……难不成明天下葬后挖坑盗尸?这被发现了,离被逐出师门也不远了。”
      周全哪顾这些。
      无意苦口相劝:“周大哥,冷静一点。这不可能……”
      周全听不得否定的话,当即威胁小和尚听令行事。“我不怕告诉你,老和尚知道你偷着打开沈老爷的棺材盖也会把你逐出少林寺。”他说翻脸就翻脸,把无意吓了一跳。“只要你听我的,事情败露总有我给你作证——咱们是为了给沈老爷沉冤昭雪才揭人棺材。至于剖尸,到时候证据在面前摆着,相信大家都无话可说。”
      小和尚性子软,有人为他做主便依言行事,如今知觉自己泥足深陷,一方面极为害怕,另一方面觉得周全说的有理,竟也接受了。
      周全的节奏再一次加快,他给沈老爷拢好衣裤就喊无意上手。“今晚就把它带走,这棺椁沉得要死,明天出殡不会有人发现。”他催促无意背尸时还不忘脱口来这么一句自我安慰的话,“安心,一找到线索我们就把他送回来,也叫沈老爷入土为安。相信沈老爷在天之灵不会责怪我们的。”
      这事做来过于冒险,不仅古林,沈心也好奇这小乞丐是另有目的,还是单纯的正义感在作祟。
      古林偏向周全不是凶手的可能。
      倘若周全是杀害沈建国的凶手,他没必要今晚把尸体偷运出去。已有仵作的证词,作为凶手的周全想从沈建国身上找寻某一秘密,今晚趁大家参加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棺搜寻便是——这也是古林白天有意引导的结果。若说是为了毁尸灭迹,在大家一致认为沈老爷死于安乐的情况下,凶手今晚动手实在不够明智,他甚至可以在沈建国安葬后偷偷处理。
      也即是周全偷尸的行为,叫古林降低了他是凶手的可能。
      所以,周全是出于内心的正义感?沈心也偏向古林的推测。是以,想明白了周全的本意后,沈心对周全的杀意也收敛了几分。
      梁底下,无意已经背起尸体。他再一次相信周全,然后按照对方说的将青铜棺椁恢复成原本模样。
      接下来,两人一尸悄悄地离开了灵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引蛇出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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