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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习以为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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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格先生死了。
他的状态一度稳中向好,却在凌晨急转直下,到后半夜,连呼吸机也已经无法维持断崖般跳水的血氧。当仪器的报警声将惊魂未定的两人惊醒时,一切都晚了。
二楼留观区的气氛十分沉闷,昏沉的白炽灯忽闪忽灭,屋外雷电交加。秦非掐灭烟卷,呼吸变得小心翼翼,空气似乎越来越浑浊。
“今天发了工资,明早我要进城换掉手头的配给券,冲动消费。”
“你哪都不准去。”暗处传来女人强硬的命令,“衣服脱掉。”
“玩这么大?”秦非挑眉道。
医生直勾勾地瞪着秦非,脸上阴云密布,滴着消毒水的喷头几乎抵在男人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她背上固定着一台农用手摇喷雾器,高挑的身形被橘色药罐的阴影衬托得些许娇小。
这张平日百种风情的脸蛋咄咄逼人地靠近,散发出连秦非也感到陌生的疏远。他愣了一下,把二郎腿抻直了,脱下外套,让消毒水喷在身上,嘴唇开合,想说点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诊所的情况,我通报了上级,等天亮,国民警卫队会派人来。”说完,她撒开喷枪,颓坐在秦非对面的地板上,一言不发。
凉意侵袭着裸露的皮肤,秦非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清楚地听见屋外忽然传出钢材变形、折断的噪音,紧接着似乎某种重物从高处坠落,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整个诊所弥漫着浓烈的氯味,闻上去胸口发紧。
医生失落的模样扼住了秦非的喉咙。他站起身,一手摸着脖子上的疤痕,走来走去。“我老家有句古话,‘尽人事,听天命’。你做得够多了,这不是你的错。”
“但我还是喜欢你告诉我的另一句话,‘事在人为’。”南希抬起头,疲倦地拉高音调,“你知道他为什么宁可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秦非会意地点头,没有接过话茬,南希接着说:“这种老年患者,在城里得不到抢救的机会。”语气中揉进了愤怒,但也只有愤怒,她是医生,对当下药贵如油的年代有着他人所不及的感同身受。“我们必须在生命与生命之间作出取舍……可是,秦,我能选对吗?”
“我在想,抢救一个希望渺茫的病人消耗的药品,能让多少孩子免于夭折?如果昨晚送来的是你,我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你早就回答过了不是吗?”秦非嘿嘿笑着,摸着脖子说,“万一真有那天我可不敢栽在你手上……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就好,善行和下半身从来不会骗人。”他伸出两根手指。
“你差点就感动我了。”
六年前,她在诊所门口遇到这个昏死在血泊中的半大小子,骇人的伤口显然是被割喉的痕迹。万幸的是,他俩血型相同,加上彼时人保区建成不久,物资水平远不像如今捉襟见肘,这才捡回条命。秦非花了六年时间证明自己不是条放下碗骂娘的白眼狼,调到运输队之后,更是给诊所行了不少方便。
“罗瑟琳呢?她现在怎么样?一直哭。”秦非望向留观区角落的床位,这名护工把头埋在胸前一动不动,低声啜泣着。抢救中途的插曲把在场的每个人暴露在致命的风险中,但大家默契地缄口不言。
杰克·贾里德,那名最初接触过博格先生的男护工,正一声不吭地捣鼓墩布,这是第五遍了,如果拖地多少能排解焦虑,就随他去吧。
“吓得不轻。一个劲说不想死,想回家。”南希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缓缓说道,“警卫队也许会抓走她隔离,也许什么也不会做……秦,我也很害怕。上次出现类似症状的病人还是大停滞那阵子……有时真希望忘性大一点。”
个别成因的肺炎能导致博格身体的急性症状,这正是南希担心的。军舰岛甲板区人口密度惊人,舱室更甚,传染源一旦泄露无异于在蚁丘上倒下一瓢热油,只要……
“咚。”
“有人敲门,南希。我去瞧瞧,你呆在这,大家聚到一起,不要走动。”秦非抄起门后的撬棍和从车上带出来的手电,沉声对众人说道。
窗外晨光熹微,连夜大雨降温的缘故,窗户内侧蒙上了细密的雾滴。一楼电力完全断了,水漫进来不少。抢救区一片狼藉,手术帘拉起,就像故意遮挡什么。秦非尽可能不去想象后面的惨状,将防汛沙袋逐个挪到一旁。
听到门里的动静,敲门声越发急促。
“开门!国民警卫队!”来人似乎颇不耐烦,又是响亮的三响。
“你叫你妈呢叫!”
秦非骂骂咧咧地拉开门,看到对方的瞬间,两边都迟疑了片刻。
“你想没想过一种可能性,就是我应该会中文?”
“您请进。”
门外站着的男人属于秦非最讨厌的那类,他穿着国民警卫队核生化部门的绿色连体防化服,比自己高半个头,压迫感十足,偏偏还立得笔挺。防毒面罩扣住了整张脸,看不见他的表情,防护目镜下横着一对利剑般的眉眼,不怒自威。
对方似乎发现了秦非藏在背后的撬棍,没绷住。
从刚才起,秦非就感到一种令人脊背发毛的凝视,这束目光穿透了外表和情绪的表象直抵他极力掩盖的不安,仿佛探照灯扫过一览无余。
“休斯敦人保区二片区物流员,登记姓名皮尔逊·维克多,曾用名秦非,男,26岁。这是你的车?”
“是的长官,进来说。”秦非一手叉着腰,一手杵着撬棍,气势上不落下风,大概。“您这么爱淋雨我可关门了。”
连绵的滴水声与厚重的装备把士兵的音色也变得微弱且黏糊糊,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些话,面罩让他的喘息越发粗重,比起人类更像一头凶兽。
“‘船员诊所’负责人,南希·普雷斯顿,女,31岁——”
“长官,我在。”医生不知何时来到了秦非背后,她往前迈出一步,挡在秦非和男人之间。
“向您致敬,普雷斯顿医生。”男人转向南希,微微鞠躬,“人保区国民警卫队核生化事务部门,下士瓦列里,这是我的工牌……你可以叫我夏洲盟。”
“秦,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非阴沉着脸:“中国话,他说你肤色很迷人。”
名字奇怪的军人似乎谁都信不过,反复确认了一圈所有在场人员的身份,照着名单涂涂画画。听完南希的复述,男人嘱咐众人远离,掏出一包棉签走进抢救区,出来时手中多了两只盛有红色液体的玻璃小瓶。
“稍后我的同事会接手收殓和消杀,你们在原地等候。那两个提前离开的员工,我们来处理。最近几天减少外出,觉得任何部位难受或发现死者相同症状的人,马上通知警卫队,明白吗?”
“我们会……和他一样吗?长官?”罗瑟琳两手相握,恳求男人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她原本水润的的双眼干涩红肿,似乎哭了一夜,看起来楚楚可怜。
“神助自助者,女士,我们还会见面的……方便的时候联系我。”
秦非对视着男人的眼睛,却发觉自己如同湖边企图看清水底卵石的幼童,漆黑的水面上只有自己的脸。男人大步流星走入雨雾,消失在街角。
中英混杂的发言搞得医护一行人摸不着北。
“秦,听上去像你说过的中文谐音梗。”
这话没法接。
天光渐明,空气里氤氲着潮湿的雾气,奇怪的是,飓风过境,雨却继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我的老天……”贾里德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众人本各有心思,此时全循着他的目光瞧去,罗瑟琳停止了啜泣,秦非欲言又止,所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空旷,触目惊心的空旷,鳞次栉比的棚户区荡然无存,熟悉的彩钢屋顶不知所踪,目力所及到处是扭曲折断的木材、金属与无法辨认来源的碎片。
砖砌平房的受损情况稍轻,但同样摇摇欲坠,只有舰桥、诊所,与为数不多的钢混结构建筑维持着完好的结构。近处,诊所水塔的钢架像被巨手拧成一团,画有红十字的水箱倒扣在后院的泥地上。
秦非远远望见,接驳区有辆警车领着一辆救护车沿着主干道开过来,赶忙将自己的卡车挪到新出现的空地上。
飓风造成的破坏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别发呆,贾里德,把帐篷支起来,准备接收伤员,照顾好罗瑟琳。秦,搭把手。”南希披上雨衣,踏着胶靴,从地下室努力拖出一堆救灾帐篷套件。她的专业嗅觉素来灵敏。
堪堪清理出一块不积水的平地,他们很快架起几座帐篷。这时,一个、三个,然后是无数个,呼救声,哭喊声,人们出现在死寂的废墟上,他们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圣般往诊所的位置聚拢过来。
“嗨小丫头叉子出什么幺蛾子了?”
秦非方才见到的两辆箱车径直停在诊所门前,其中一辆摇下车窗,一名敦实的短发黑人女士官从驾驶室探出头来。
“伊迪上士,你来得正好,告诉你的上级我需要支援,诊所的专线打不通。”总算见到熟悉的面孔,南希走到车边,重重舒了口气。她想送老朋友一个热烈的拥抱,但想起什么,两人只是碰碰肘。
“什么叫来得正好?报警的是我的好姐妹,对不对?”上士走下车,紧随其后的救护车开启后备箱,两名防化兵全副武装,推下一台担架车和一只黄色尸袋,喝退周遭的平民,进屋开始作业。
秦非好奇地跑过来瞧了一眼,然后识相地跑开。“南希,我去城里买些必需品。”
“你男朋友?”伊迪倚在车门上,嗓门像教堂的大钟,“英俊又健美,真是个好男人啊。我的老猫咪啊,他的胸是不是比你还大?”
南希不时扭头关心一眼自己的员工,一边担忧地目送秦非和他的爱车开出接驳区,“伊迪,我得忙了。其次,我没有男朋友。”
“放屁,巡警说你跟这个帅哥共处一室的时间比你爸都多。”她继续声如洪钟,“你舍不得吃嫩草可以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告诉他如果他是直男我周六有空……嘿,南希,玩笑,玩笑而已,别生气,对不起,哦不。”
“如果你的工作效率和瓦列里一样高,早升职坐办公室了。”南希懒得解释,随口抱怨道。伊迪有她的想法,不过并非每位朋友都消受得起她的乐子。
“……谁?我不记得调度处通知过别人。”
南希有点纳闷,不是ARNG还能是谁?她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那名瓦列里下士的特征。伊迪像是囫囵吞下一只带虫的苹果,回味一番才恍然大悟。她的表情晴转多云再转阴,打开对讲机,转身说道:
“长官,目标在军舰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