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丽新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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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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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亲手拾掇母亲的遗物，那么这段往事对秦非而言等于从未存在。
照片上军港的景色一览无余，干船坞内是正在拆解的“精卫”级航母。想象浩瀚无际的金属平原上崛起一座铅灰色的巨峰，峭壁上焊花四溅如同焰火，海湾彼端的楼宇灯光通明，仿佛一支浩大的舰队扑面而来。
但当他再次想象在航天中心废弃发射工位顶层鸟瞰休斯敦人保区鳞次栉比的彩钢屋顶，眼前浮现的却是浓雾盖顶的北京城。
偌大的广场人影寥寥，国槐枝节嶙峋，完全冬意，仿佛活死人破土而出的手掌。
父亲站立在高耸的纪念碑下，灯光泼洒在他墨绿色的军装上，照亮了肩上的两颗将星。从载着母子俩的车的后视镜看去，男人凝视着碑座的浮雕，面容仿佛模糊成某段历史的一部分。
秦非空滞的视线越过跟前的事物，落在空无一物的一点，面前的矮桌上是一支黑油油的手枪。
那声响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生物，湿润的重物在地上拖行，在黑暗的，木条钉死的窗外，在严丝合缝的门外，那非人的动静像痰液在胸腔中翻滚，仿佛弥留之际病人的喉鸣，晦涩，扭曲而癫狂。
无论是自己还是父亲，都拥有迂回的余地，只不过当下会迫使每个人很快地做出选择罢了。
灯光忽闪，恐惧凝结成实体，从门缝渗入房间。秦非感到一只大手压榨着心脏。他猛地抓起手枪，远离逐渐崩溃剥落的房门，摸出传呼机，在无法辨识的乱码中，只有一行号码是清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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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
前灯发出的光束撞破雨幕，军卡忽快忽慢地行驶在休斯敦港接驳区附近12号公路的遗址上，前轮栽入积满雨水的凹坑，车身忽地颠簸，朝两侧拍起一人高的水花。
驾驶座上的男人穿着蓝灰色的人保区运输队制服外套，前襟大敞，贴身的背心被汗水粘在胸脯上，带来黏湿的触感。车内后视镜上挂着的中国结疯狂甩动，镜面上来回划过年轻但疲倦的五官、草草收拾的胡茬和标志性的断眉，几乎能拼凑出他的长相了。
“倒霉天气。”秦非不敢相信这辆古董M1078的变速箱能撑到这里，后者一路上不停发出可怕的噪音。他胆战心惊地连续换挡，把传呼机夹在脑袋与肩膀之间，最后一次呼叫。
“南希！听得见吗？有人吗？请回话！”
噪音。
“……操。”秦非一手握紧方向盘，一手攥着档位杆，覆有厚茧的掌心并无法支持踏实的操作感。前方道路更加崎岖，他眉头紧锁，刹车，慢悠悠地从工牌的防水夹套里取出一根卷烟，叼在嘴角，重又踩下油门。
工业时代的终结带来了丰沛的雨水，雨刮器徒劳地在驾驶员的视野中划出一片模糊的扇区。
风雨拍打着驾驶室，沉闷但声声入耳。天地间间或一亮，雷鸣滚过大地，让秦非想起某个儿时的午后，那时的他趴在窗台边，门窗紧锁，一朵奇异的黑云从天际升起。
白噪音偶尔被尖锐的啸叫打破，无人回应寻呼，仿佛整个休斯敦从世界上消失了。终于，卡车驶上了平坦的路面，隐约可见军舰岛墨黑的轮廓。今天的终点便是这座巨大的浮动地块。
接驳区哨卡空无一人，想必是调到城里去了，安保走得匆忙，岗亭还亮着灯，升降杆大开放行。
曾经的军用平台如今平房和棚屋星罗棋布，路旁杂物遍地，卡车只得小心翼翼地避让。
秦非在一栋醒目的两层小楼边停下。风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屋旁简陋的水塔被吹得嘎吱乱响。“船员诊所”，一楼的招牌写道，“常见疾病，物流代收，免费加水”。
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迎面车灯大亮，不远处，一辆面包车堪堪刹住。怎么偏偏在这种地方。“懒得挪车。”秦非扯过雨衣，打算下车理论一番，却见司机和副驾手忙脚乱地从后座抬出来什么，朝这边哇哇大叫，但除了雨声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这时，一条胳膊在两人间耷拉下来。
人？秦非心头悚然。狂风呼啸，街头宛若死寂，此情此景在脑海里重叠，令人不安。“……别搞我啊。”
诊所前门张开一条细缝，橙红的暖光流泻出来。兴许听到了外边的异动，没一小会，两个护工模样的男人抬着担架冲出门，七手八脚地将那人弄到担架上。秦非见状跳下车，刚要搭把手，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住了他。
“秦！好久不见！”
穿着白大褂的拉丁姑娘张开双臂，孔雀般热情地扑进驾驶员怀中，秦非只得将她推回屋里，免得淋湿这一头微卷的棕色秀发。南希·普雷斯顿是这座诊所唯一的医生，还不到寒暄的时候，她应该呆在病人身边。
“再不露面，我都要把你忘了，今天有何贵干？”南希飞快穿戴好手套面屏等一身行头，边指挥护工招呼病人。
“没事我就不能来？”秦非用手在医生头顶揉了两把，让到一边，示意她专心职责。
南希用胳膊肘捅捅男人的腰，隔着层口罩，音色瓮声瓮气的：“半个月没见，我想你想得要疯掉，别嘴硬了。”她已经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
“只是路过……最近没接这边的单。”秦非看向别处，避开南希炽热的目光。这个高壮的驾驶员来回踱步，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捏在背后，时而摸摸下巴上参差的胡茬，但始终舍不得放下没来得及点的烟卷。
被送来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出头，细胳膊矮脚的虚胖身材，似稻草人上贴了层猪油，圆脸上蓄着圈花白的小胡子。眼下，男人双目紧闭，浑身发绀，呼吸紧促。护工剪开胸口的衬衫，但茂密的体毛使得心电仪的极片贴上没一会儿便掉了下来。
“这个人我认得。”秦非压低嗓子，“爱德华·博格，2号配给站的主管，昨天拉货的时候还活蹦乱跳……他有心脏病吗？”
“博格先生从今早开始发高烧，咳嗽。”两名配给站的员工认出了秦非，他们神色慌张，语无伦次，对上司的病情一问三不知，“他一个人住，求我们帮忙找医生，我们只管送，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急症病人，不就近送城里的医院，老远跑到军舰岛？秦非还没开口，两人扔下几张钞票，挣脱拦路的护工逃似地上车走了。
大风砸着前门，与监护仪器的警报、医护的交谈无情地交织在一起。街道上的积水大抵没过脚面，继而淹没了门口的台阶，一点点从底缝中灌进来。
“无自主呼吸，上呼吸机，准备插管。”普雷斯顿医生拉上抢救区的手术帘之前往这边看了眼，方才的笑意荡然无存，“秦，离远点，马上就好……麻烦你去地下室搬些防汛沙袋吧。”
博格先生刚送来时还喘得厉害，渐渐好几秒才喘息一次，渐渐只剩出的气，胸腔和漏了一样瘪下去。
这下面原本是军舰岛的顶层舱段，加隔断改成了地下室，防水尚可，当个仓库不赖。秦非挨个将沙袋码在大门前，脑海里回放着刚才的场面，说不出哪不对劲。
休斯敦人保区建造之初规定了人口上限，但附近各州前来寻求庇护的难民数量远超预期，当局只好在城区外开辟若干聚居点，军舰岛便是那时由烂尾浮动地块改作民用。
在南希把城里的诊所搬过来之前，身体抱恙的居民只能偷渡进城求医，或在黑市高价采购本不充裕的药品。尽管诊所只能提供基础医疗服务，总聊胜于无。秦非盯着帘子上涌动的人影叹了口气，眼前浮现出第一次遇见这个好姑娘时自己冒昧的模样。
“啊——！”几人的惊叫把秦非的思绪拉回现实，手术帘剧烈地晃了一下。
“南希！”秦非弹起来，试探着上前，“你还好吗？”
“别过来！后退！”
只见帘子那边忽然一暗，整间屋子都听得见男人浑浊但猛烈的咳嗽，帘子被某种液体慢慢浸透，由淡蓝色变为暗红，顺着往下滴淌……一名浑身是血的护工猛地扯开手术帘，他没有除口罩之外的任何防护，惨叫着冲到水槽边，发疯地用清水冲洗着面部与双手，淡红色的血水四下飞溅。
秦非呆在原地屏住了呼吸，下一秒，新鲜内脏的腥臭扑面而至。
医生跪在床头，两手叠放在博格先生胸口大力按压，她的面屏和洗手衣正面糊满粉红色的泡沫，看起来血肉模糊。更多的泡沫一股股涌出患者的气管切口，呼吸机米色的机壳密密麻麻缀满血点，心电监护仪的屏幕显示着一条起伏微弱的不规则曲线。
坠积在博格先生呼吸道内的分泌物、血液与组织碎片因为插管的刺激从切口喷薄而出，床单、墙壁、地板……到处都是。秦非感到晚饭不受控制地翻腾，他不禁回忆起黄金时代最后一年的冬天那场惨烈的瘟疫，那段艰难的时光构成了父辈的集体记忆，带来的噩梦延续至今。他迈出一步，询问南希是否需要帮助。
“谁都不许动！上二楼去！”医生怒吼道，心肺复苏的节奏并未放松分毫。
当空落下一道炸雷，整座军舰岛都因之战栗。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天竟全黑了，诊所外，闪电在漆黑的天幕肆意涂抹。天气预报今晚有一场飓风在休斯敦登陆，前戏才刚刚结束。军舰岛必须泊稳了，免得在风暴中沉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美丽新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