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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内心的表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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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北航安静地抱着君子兰坐在窗台上,好像在跟兰花一起进行着光合作用。
自从那天起,时北航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也抱着这盆君子兰抱了三天,准时浇水,一起晒太阳,睡觉也摆在床头,好似活生生被爷爷附体,甚至更加夸张,搞得蒋萍都不太敢接近他了。
今天时志远回来,把他往学校揪也没揪动,时北航硬是死抱着爷爷的君子兰不放手。
“有本事你就把它也砸了。”时北航吊眼瞪着他,咬牙道。
时志远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了他,紧抿下唇,转身不管他了。
直到时北航洗脸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凶了,他试着摆出那个表情,目光阴鸷得让他自己都吃惊,再配上那句咬牙切齿的话,也难怪父亲转头就走了。
但他没什么不满,他就是想让自己变得凶点儿。变得凶点儿,就没人敢什么都不告诉他。
他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爷爷脑子里有个瘤的人。
爷爷什么都没跟他说,而他光顾着跟爷爷索取,也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等这个定时炸弹终于爆炸的时候,他连最后一句告别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一言不发地抱起一旁的君子兰回了卧室,坐到窗台上。
月光照在脚边,铺满了银色的寂寥。
没了爷爷的絮叨,现今这屋子里,又清静了。
“你有完没完?”章勋把酒瓶往吧台上一墩,青筋暴起。可这点不愉快的噪音在吵闹的酒吧里显得微不足道,欢呼和音乐早把这不起眼的小角落盖过去了。
“我只是一个想喝金菲士的可怜人。”秦龙一脸无辜地摊着手。
“我说了,”章勋手指敲着酒单,一字一顿说,“点酒单上有的东西,别来犯贱。”
秦龙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但显然已被消耗了大量耐心。
今晚的乐台上有摇滚乐队,章勋本来正跟着欣赏得起劲儿呢,这个男的又来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上次来的时候他告诉章勋他叫秦龙。
我管他叫什么名儿呢,他叫猪笼也跟我没关系。章勋翻着白眼想。
结果这次猪笼坐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就是要一杯拉莫斯金菲士。
我拉你妈!
章勋咬牙瞪着他。
好在今天人多,有掌柜的坐镇,看到他这边状况不对,老板立即走了过来:“打扰了,这位先生,请问是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吗?”
“倒也没有,”秦龙自然地拉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我只是想让他为我调一杯酒。”
“我不会,酒单上没有。”章勋没好气道。
老板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堆出笑脸说:“抱歉了这位先生,他是学徒工,刚来没多久,做不来特调——您想喝什么?”
秦龙勾起唇角,目光仍在章勋身上飘移,引得章勋一阵生理不适,拧着眉满脸厌恶地撇过脸。
“Romas gin fizz。”
老板的脸僵了僵。
这勾起了章勋的疑惑,能让老板闻之变色,这酒得是有多难做?
“很抱歉,今晚还有其他客人。”老板迅速恢复笑容。
“罢了,看来今晚我运气不太好,”秦龙也只好作罢,抬屁股离开了。
章勋瞥了眼他的背影,疑惑地问老板:“他那个什么fizz你也做不出来吗?”
“做一杯拉莫斯金菲士最起码需要20分钟,有15分钟都在shake。如你所见,吧里也没闲到那种程度。”老板胳膊拄在吧台边上,笑着跟他解释,“像这种刁钻的客人你也满足不起,与其花大把时间去对付他,还不如多做几杯简单又受欢迎的酒。”
章勋应和一声,算是懂得这个理儿了。
“我也有像你这样的时候,一万个不爽加不忿,但你来这里不是跟他斗气的。好好干,尤其是调酒这一行,干久了你就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很长阅历的。”老板带着一脸“我很看好你”的笑容。
章勋瞄着他眼角的鱼尾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游动的金鱼尾巴。
时北航已经抱着那盆花硬犟了一个星期没去上学了,邢老师通过电话了解情况后决定来家访。
这是一个周日的上午,和煦的阳光正正往他和君子兰身上晒。门开的时候,他还捏着兰花叶子,没往门口瞅。
“您就是邢老师吧?您好您好,快请进。”蒋萍热情地将邢老师迎进来。
邢老师也客气地连连问好,脸上挂着的笑容在看到窗台后变为忧愁。
“小航,你们老师来了,快跟老师打个招呼啊。”蒋萍紧忙招呼他。
时北航慢慢地转过头,瞥了眼她蹩着的眉头,上面写满了同情。
他又慢慢转了回去。
“小航!”蒋萍急得直唤他,被邢老师拦了下来。
两人坐下来开始聊时北航的情况,邢老师的眉头一直没舒展开过,最终她建议蒋萍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上哪儿找呀?”
“市里的五院。”
“不好意思老师,我们家是县里的,不太熟悉市里的医院,这五院是……”
“是齐齐哈尔第一神经精神病医院,挂的牌叫神经精神卫生中心,就在齐大附近。”邢老师耐心回答。
时北航捏叶子的手一抖,差点儿一把给揪下来。
“精神病院?!我家孩子可没有精神病啊!”蒋萍更悬,吓得直接跳了起来。
邢老师急忙站起来安抚她:“您先冷静一下,我不是说小航有精神病,只是他现在的心理状态不好,跟谁也不想说话,请个心理医生陪他聊聊或许会好很多。”
蒋萍听了也觉得在理,邢老师又跟她嘱咐了些“不要逼孩子”的话才离开。
中午饭也是蒋萍追着哄着他吃的,就差像小时候那样端着碗满屋追着他喂饭了。爷爷去世后,时北航从来不会自己主动进食,已然瘦了一大圈。
天天就看着这孩子抱着君子兰搁窗台上吸收阳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兰花成了精,光合作用就能饱了呢。
刚吃完饭,蒋萍就急着拽他去医院了。
“我不想去。”时北航放下筷子,固执地抱起脚边的花盆——这样放是为了防止爸妈偷偷抢走,他现在睡觉都会给房门上好锁。
“听话,跟医生聊聊就好了。”蒋萍劝道。
他从前已经够听话了——时北航垂下眼帘:“我不去。”
蒋萍俯视着他,双眉颦起,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爷爷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以为拿爷爷威胁他他就会去了吗?
【眼里的光,要熄喽——】
时北航睫羽颤动,眼瞳左右飘忽。
【答应爷爷,别让眼里的星星熄灭。】
【就算有一天爷爷不在了……】
“我去。”
尽管早已做好了一万个心理准备,时北航在看到“神经精神病中心”的大字牌子时还是心惊。
从小只听到别人拿这三个字来骂人,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进精神病院。
那他是个精神病吗?
不,妈妈只是说带他来跟心理医生聊聊。
进了医院大门,他发现这里人还是挺多的,以老头儿老太太的组合居多,一个看病,一个跑来跑去帮着办手续。
跟普通的医院没什么区别。
这里的人看起来也很正常,不论是办手续的还是看病的,每个人就像只得了小感冒一样平常。
就连医生也很平常,问时北航怎么了,他答不出来,妈妈急忙解释说爷爷去世后孩子就抱着花盆搁窗台上天天进行光合作用了,饭也不吃。
问了一溜十三招,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不适应高中生活、学习压力太大和爷爷去世的打击导致的。妈妈还跟着附和说高中是辛苦啊,连他们这些家长也跟着操心,俩人聊得热火朝天。
时北航彻底失落了。
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的诊断有什么意义?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
纯属浪费时间罢了。
医生给他开了单子,让他去做心电图和抑郁检测。
心电图很平常,坐在门口排个10分钟就做上了。而做抑郁检测时,医生问的问题他都会迟疑一下再回答,随后由医生在电脑上选择答案。
看着医生面对他努力耐下心来的样子,他忍不住开口说:“我自己来填吧。”
医生如释重负,为他让开电脑椅:“好,有哪里不懂的就叫我。”
时北航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抑郁症问卷。
他发现他完全知道选什么会有怎样的结果,答完后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他故意的——尽管他填写的的确是此刻内心所想。
但未免有些太矫情了。
答完问卷后,打印出一张报告单,做诊断的医生瞅了眼那张纸,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递给他让他交给主治医生。
蒋萍坐在走廊焦急地等待着,看到门一打开就忍不住迎上来,要看他手里的单子。
其实都不用医生来看,谁都能看见那顶上黑体的大字:“重度抑郁症”。
时北航看着这五个字半天,竟觉得有点满足。
从上学起,他就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病倒,不用再去上学,或者哪天走在马路上出什么意外,让汽车一下子撞死也没关系。
他真的很累。
他不敢否认这五个字没有水分,但也不认为这个结果完全虚假——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母亲的脸上印满了失落,难过与诧异各执一词。
“怎么会这样呢?”妈妈不敢置信地一会儿看看报告单,一会儿看看他。
他低着头不说话。
回到诊室里,时北航表现得更加阴郁了。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种表演,还是内心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