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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7.南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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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甫落,高湛显然察觉到,掌心间握着的指头绷着有些紧张。他对着孝瑜安抚道:“不必担忧,朕只传他来问几句。高孝琬秉性冲动,朕料他也没那么多心思。”
和士开眼珠翠波流转,细声进言道:“陛下,不若将赵王也传来,与河间王一同对质。”
皇帝瞟了他一眼,轻笑:“高睿才捡回一条命,这会还不知醒过来没有。”
他早让人将赵王抬着送进医署,这会高睿估计还在卧榻上和阎王爷搏命呢。
和士开语气愈发殷切细软,跪地道:“臣愿往医署一探。”
高湛大袖一挥,让他赶紧去。
和侍中出去的档口,宫人进来禀报天子,河间王就在宫门前候着呢,即可前来觐见,。
皇帝剑眉斜挑,有些玩味地与河南王对视:“看来你家老三是真心记挂着你。”
孝瑜皱眉:“可我不想见他。”
高湛有些意外,从前老三可是他的心头宝,但皇帝不知为何就很开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为何?”
河南王显然余怒未平,撇过头去不说话。
皇帝拿他没辙,只好哄道:“行吧,那就不见了。”
他垂眸,对着下头跪地待命的黄门吩咐道:“天色已晚,让那小子赶紧滚回去看前方战报,别在外头瞎晃!”
那位老黄门欲言又止,皇帝嗤笑道:“他是不是在门口碎嘴又抱怨了什么?但说无妨。”
黄门叩头,如实道:“陛下,河间王托老奴给您问候一句,他何时能来接河南王回府?”
皇帝额角青筋弹跳不已,这混小子胆子愈发大了!
他被气笑了,才开口想申斥几句,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铁蹄,以及传令官的高声呼喊,回荡在寂静的深宫中。
是前线传来的加急军报!
皇帝不敢耽搁,对身边人劝慰了句:“不必担忧,朕去去就来。”
可他心知,等待他的绝不是什么捷报……失城?失地?叛臣?他究竟要面对什么呢……谁知他猛然站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倾倒,孝瑜扶住他,将他一路搀扶到殿外。扑面而来的干涩寒气剐得人面额生痛。
铁骑踏破寒寂的夜空,披着漫天锋锐冷光,为齐主带来了一则噩讯:
十二月初一日,大齐的豫州刺史王士良携带州城向权景宣投降。
高湛没能像往日一般暴躁地原地起跳,挥刀泄愤,他自觉头痛欲裂,气息也渐渐紊乱,倚着高孝瑜才能勉强站稳,当即传令,派大将斛律光、兰陵王南下救助洛阳,又修书北上,问询段韶。
段韶即刻回复,请求奉诏南行,皇帝允诺,令段韶先行南下。
翌日,皇帝命人秘密将转醒的赵王高睿从医署抬至宣政殿偏殿,屏退了所有人,偌大的宫殿内,赵王在宦官们的扶持下跪地行礼,而后虚弱地倚靠着坐具,等待皇帝的问询。
但高睿始料未及的,皇帝的面色并不比自己好多少。
君臣二人隔着滋滋冒着火星的铜炉,相对而坐,只等旁的宫人鱼贯而出。
炉火时明时暗,映照着天子喜怒难料的面容,只听皇帝语气平常道:“拔须,洛阳告急,朕欲南下亲征,但唯恐事有不及,为之奈何。”
竟然对他暗通突厥之事只字不提,高睿料想皇帝没听进小人谗言,舒了口气,却气息不稳道:“有平原王与明月公在侧,陛下勿忧矣。”
高湛了然,又说:“朕担心的,不仅仅是洛阳之围。”
赵王才回过味来,皇帝是担心病体难以维持,一旦有个意外,太子年幼,何人能主持大局?又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恨不能取而代之!但他又陷入更深层的疑惑中——干系国体,皇帝怎么就偏偏找上了自己这么一个身陷囹圄的戴罪之臣。
龙椅上,皇帝显然看穿了他的疑虑,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你是个才从生死线上逃回来的,说得好与不好,左不过一死。朕给你个机会,只想听几句真心话。”
于是赵王思量许久,挣扎跪地,行大礼,俯首沉声,与皇帝说了几句心里话。
皇帝支着下巴,神情逐渐凝重,听罢,脸色片刻转为青灰,眸若寒锋,直刺向赵王。
但高睿自知生死只在皇帝一念间,他据实以告,尽了为人臣的本分,而后额首贴地,等待皇帝发落。
更漏尽,夜已央。
跪的半边身子发麻的高睿才听见帝王冰冷的命令落在他的后颈:“事已至此,时不我待。就照你说的办吧。”
十二月初三日,高湛率兵从晋阳出发南讨。
年幼的高俨不听母后的劝阻,执意骑马追上宫车,要与父皇送行。
皇帝看着幼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又倔强的小脸,如何也骂不出口,便将贴身的一柄精铁怀刃交予儿子,嘱咐道:“阿俨,好生收着。”
高俨却只觉得不安,父子连心,他惴惴难平间预感到了什么,双手接过那柄精良华美的短刃,藏入怀中。刀鞘冷凉的温度令他心惊,高俨见宫车将要起驾,忙让身后与他同乘的家将策马跟上,声音随着铁蹄颠簸着:“父皇,等您凯旋,儿臣保管将它完好无损地还给您!”
但前头的宫车却疾驰起来,里头戎装整肃的阿爷平静地放下帷幕,不再看他。
高俨仰着脖子,寒风迅速沿着雪白的裘领穿进他的衣襟,冷得他声音也是都抖着的。
背后护着他的家将不敢再上前,扰乱天子仪仗,于是小高俨只能驻足在官道上,朝着高湛远去的方向呼喊着:“阿爷,儿臣保管将它完好无损地还给您!所以您也要完好地回到晋阳啊!”
段韶督精骑一千,发自晋阳。五日便济黄河,仍与诸将结阵以待之。韶为左军,兰陵王为中军,斛律光为右军,与周人相对。
韶遥谓周人曰:“汝宇文护幸得其母,不能怀恩报德,今日之来,竟何意也?”
周人曰:“天遣我来,有何可问。”
韶曰:“天道赏善罚恶,当遣汝送死来耳。”
周军仍以步人在前,上山逆战。
韶以彼徒我骑,且却且引,待其力弊,乃遣下马击之。短兵始交,周人大溃。
(出自《北齐书·卷十六》)
当此时也,高长恭带领五百名骑兵冲进北周军队的包围圈,冲杀至金墉城下,被围困多日的守将不敢贸然开城门,喊话出来:“来者何人,如何正名!”
鬼面将军徐徐摘下面具,仰面朗声道:“大齐,兰陵王。”
守军认出兰陵王,当即开城门,派遣□□手出城与兰陵王呼应,抗击周军。
周师一时瓦解,投坠溪谷而死者甚众。洛城之围,亦即奔遁,尽弃营幕,从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军资器物弥满川泽。
高长恭以邙山之捷,威名大盛,武士歌之,为《兰陵王入阵曲》。
丁卯,帝至洛阳,免洛州经周军处一年租赋,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
而后,亲劳将士,于河阴置酒高会。
齐军大胜的捷报传回晋阳,依旧被软禁在宫中的赵王听闻,却只能苦笑,凭他在皇帝面前说的那些话,只需局势稳定皇帝心念一转,他万死难辞。
正待他一筹莫展,立在桌案前深自叹息之际,一人领着几个小黄门款款而入,与他见礼道:“赵王,好端端地,何故长叹?”
高睿不愿搭理他,冷声道:“和士开,你来作甚!”
和侍中回头给随从使了个眼色,笑意嫣然道:“邙山大捷,下官特来与郡王庆贺佳音。”
随从们为二人抬进来一张小几,摆好碗碟酒具,鱼肉酒酿。
高睿冷着脸,呵斥道:“扔出去!”
眼前的丽人却不急不缓,心平气和道:“何必动怒,赵王。前阵子您与下官多有误会,不如趁这个机会,你我把话说开,待陛下归来,你我还需同朝为臣呀。”
赵王见他舌灿莲花的架势,也不愿再兜圈子,只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和士开见他快人快语,省去了许多套话,便问:“皇帝南讨前夕,你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赵王不傻,自知不说还能等天子回宫再看情况,当下说了只有死路一条,对着他蔑视冷笑:“和侍中,何不等帝归晋阳,您亲自去问。”
和士开打量着失势的赵王,这人对着自己这么一位天子宠臣,从来是一张傲慢的姿态,正眼不也看他。呵……敬酒不吃……
既然如此,万不能留他,来日若赵王通敌一事翻案,难保祖珽那个贼瞎子不会反咬自己一口。
他面露凶光,击掌道:“拿上来罢!”
两个健硕的黄门,各执一端细韧的麻绳,迎上前来。
又来又来……流年不利,高睿气急,暗骂,这是要让他把各种死法都感受一遍么!
他连退了几步,扬手一指怒骂道:“和士开,尔不过一介胡庶,鄙贱鼠辈!安敢谋害当朝宗室!”
和士开哎呀一声,无辜道:“赵王莫说胡话,明明是您畏罪自裁,自缢宫中,与我何干?”
哪里躲得掉,左右合围上来,拧着他的胳膊将人摁压在地上,就要动手。
和士开又道:“赵王,劝您还是交代了吧。”
高睿怒骂:“匹夫,奸佞,尔必遭天谴!”
亲眼看着昔日从不给他好脸色的赵王引颈就戮,那位姿容俊妙的宠臣愈发笑得得意:“可惜,我日后如何下场,赵王却是看不到了……”
下一刻,清扬曼妙的笑声戛然而止。
和士开有些不可置信,他突然感到后背有些冷,似乎是豆腐被切开了一面。
然后那种艰涩的锐痛才有了实感,他低头,紫金菱纹的前襟透出一点血色,从一个小小的圆点,慢慢扩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回头,但脊背痛得像粘在冰柱上一般,微微一动就是撕皮见骨的痛楚!
“怎么搞的……”他几乎就压栽倒,强撑着走到小几前,想扶着什么东西先站稳了。
没走几步,刺啦一声,原来是利刃拔出血肉的声音。
他感到温热的血液顺着背脊,腰身,和线条流畅的双腿,汩汩地流淌着。
脚下,血迹摊开,步步生莲。
他终于被自己的血液滑到,翻到在地上,看清了来人。
和士开笑道:“是你呀。”
来人没空与他闲聊,割断了横在赵王项上的绳索,对着几个黄门训斥道:“滚!”
赵王捡回一命,暂时无力思考其中的曲折是否,下意识跪坐着,捂着喉咙不住咳嗽。
和士开自觉受了致命一击,伤口正中他的心脉,药石无医,只是叹道:“怎么把你忘了,应当先除掉你,再来解决高睿啊……唉,失策……”
那人只是垂眼看着高睿,问道:“无恙否?”
高睿一时间也不知该谢他还是先行逃命,但见他手持利刃,若要动手,自己在劫难逃,便哑声道:“并无大碍……”
来者点头,转身就要走,高睿问:“如何处置和士开的尸首?”
和士开靠着几案,想掷出酒杯砸死这两个自命不凡的高衙内,骂道:“爷爷还没死……”忿忿不平中,血涌如注,他气息减弱,终于万般不甘地闭眼,用家乡的胡语咒骂着什么,安躺在血泊中,紫金华服散开,朱紫相映,荣华之极。
那人停顿片刻,笑了笑:“等高湛亲自来给他收尸吧!君臣一场,总要哭上片刻,以致哀思。”
赵王反应过来,咬牙:“高孝瑜,你要嫁祸给我!”
高孝瑜好笑地瞅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身就要离去,却听赵王追问:“你要去哪里。”
河南王弯腰,从小几上拾起酒壶,倾倒在怀刃上,洗净血污,擦拭干净后才答他:“去洛阳,还刀。”
高睿惊讶:“你……不打算装疯了?”
河南王直言:“是,不装了,我累了。”
他好笑地看着赵王:“我自己说出来,总好过你去高湛面前搬弄是非。”
高睿被踩了尾巴似的,怒道:“我不屑做这样的事情!”
面前的堂侄“哦”了一声:“如此,赵王自便。”
高睿见他落拓坦荡的神情,挣扎着起身,追至苑门,拉扯住侄子的衣袖,咬牙道:“别去洛阳……”
高孝瑜诧异地回头看他:“为何?”
高睿跺脚,下了什么决心,把他拽回屋内,一番低语。
最后,赵王告诫他,无论如何,守着高孝琬,有他在侧,皇帝总要忌惮几分情面。
于是河南王即刻出宫,直奔三弟府邸。
兄弟二人尚来不及多说几句,正在高孝琬惊喜大哥恢复之时,一道洛阳发来的谕旨便传送至河间王官邸。
皇帝命河间王即刻动身赶赴洛阳行宫,为期四日。
高孝琬不做多想,立即让人择数匹良驹,就要动身南行。
孝瑜知道拦不住自家弟弟,只得随他一道奔命,一路上险些跑死两三匹好马,终于赶在第四日的黄昏时分,进入洛阳城门。
城内列阵迎接兄弟二人的,竟然是四弟长恭。
高孝琬驱马迎上来,朗笑道:“长恭,真有你的,邙山一战,我听闻……”
但老四面露忧虑,丝毫不见得胜后的傲然喜色,与他道:“三哥……快随我来!”
孝琬有些不明,下意识地去看大哥。
孝瑜策马赶上他们,也来不及多做解释,只问了句:“安乎?”
长恭见兄长神色清明,这才略微展颜,低声对两位兄长说:“我等俱安。”
河南王颔首,三人并辔朝着行宫前行,长恭趁机与他在马上附耳:“今上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