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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门下认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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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乐明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他呆呆的看着狄武。
狄武揪心的观察着他,突然吓得几乎肝胆俱裂:
“乐明!”
他急忙绕到颜乐明身后把他软倒的身子接入怀里,骇的用手去擦颜乐明不断呕出的鲜血。颜惟吓得浑身发抖用力憋住哭泣,曾娣慌张的掏出绢帕手忙脚乱的上前帮忙,好不容易不再呕血了,狄武从曾娣手中接过绢帕继续给颜乐明擦着下颌上残留的血迹。
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哭了。
用肩膀擦了把脸上的泪,狄武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口,颜乐明却说话了,他气息微弱声音也微弱,声线却平静,平静的有些可怕。
“义父收养我的第一年……带我去拜访真卿叔父……私下颜颐当面骂我是狗奴,颜朋看不过,顶撞了他,被罚在院中跪了一个时辰……我要陪着他一起跪,他叫我三公子,说万万不可……他知道我只是个被收养的……与颜家毫无关系的人……但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是外人……”颜乐明沉浸在回忆中,默然微笑,“我不该更不想被他认作主人……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我称呼他作阿兄……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仍坚持唤我作‘公子’……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第一次叫他阿兄时他脸上的笑……他叫我三郎,每次见到他,他都真心待我……真心的疼我……”
颜乐明颤巍巍的闭上眼,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晶莹的泪滴接连不断的从他眼角滑落:
“你问我为什么不对自己的过去好奇……我为什么要好奇……我有世上最好的父亲和兄长们,过去的一切……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睁开眼透过窗格望着外面的被分割成几块的天空:
“可我还是没有保住他们……”
“你保住了,你保住了,”狄武用力抱着他,“你的二兄你保住了,杲卿公的常山你保住了,蕊儿惟儿你保住了,甚至连颜颐那个不是人的东西你都保住了,乐明,虽然我只年长你一岁,可你别忘了我也是你阿兄,哪怕你不愿意这么叫我,你还有阿兄呢,可别放弃,要不阿兄我的心可都要疼碎了。”
怀里传来颜乐明轻轻的笑:
“你好厚脸皮……”
“我厚脸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喜欢我这样厚脸皮,别以为我不知道。”狄武用力笑道。
“放心……我没事……”
感觉声音越来越弱,狄武又吓得头皮发麻,晃了晃怀中的人:
“好阿弟,可别睡,一定别睡!”
颜惟也吓得抓住颜乐明摊在身边的手一阵摇晃:
“三叔!三叔!咱们还要救回蕊儿妹妹,你别丢下惟儿!”
颜乐明本要闭起的眼睛再度睁开一条,他轻喘着缓缓看向颜惟,露出微笑:
“放心……三叔没事……”
“乐明,我得给你包扎肩上了。”狄武说着给他解开衣领褪下衣服,左边蝴蝶骨上有一个半尺多长的刀口,翻卷着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和周遭皮肤的惨白一个颜色,不过血不怎么流了,看得狄武的心头又是一阵揪揪的疼痛,“乐明,这个缝一缝吧。”
“烙上吧……这样快些……”
颜乐明面朝下伏在狄武臂弯里,狄武看不见他的表情。
“还不至于到那个程度,烙上的话会难看的……”狄武为难的说着,腰上的箭伤太凶险,烙铁止血已是别无选择,可肩上的还不至于,他实在不想颜乐明洁白细腻的身体上多添几块狰狞扭曲的烧伤伤疤。
“又不是给人看的……管什么美丑……”颜乐明似要挣扎着爬起来,“没有时间了……后面还有很多事……”
他说的也对,不管公主与颜蕊生死如何,逃出长安总是一条荆棘密布的路,不能尽快恢复的话后面会更难。狄武连忙将他按回去:
“那你忍着。”
“啰嗦……”
烧红的匕首再次烙上去,比起刚才颜乐明发出了一串低低的疼痛的呜咽,狄武心疼的眼中含泪,在曾娣的帮主下为颜乐明裹好肩头伤口。颜乐明衣衫破碎浑身是血,脸上比鬼还要苍白,狄武注意到他右臂弯曲的角度也不太对,拉过他的手撸起他的衣袖,发现右臂手肘处已经青淤了一片,他心疼之余已经懒得追问颜乐明为什么不提了,又上了伤药,他从王府中搜罗了一套干净男装,其余长度不够但外袍可以替换,一切处理好已经到了申时。颜乐明要狄武外出打探公主和颜蕊的下落,狄武不愿离去但也没有办法,给颜乐明留下武器,又关照曾娣机灵些,好好照看弟弟,他冲出王府,争取自己快去快回。
颜乐明在曾娣的帮助下喝了几口水,但他完全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从昨晚开始他就没有休息,但狄武再次出门后他也不能放任自己昏迷,一直握着刀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两个孩子说着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光已然暗了,狄武回来了。
“你看你的样子——比死人好不到哪去……”狄武知道颜乐明不休息的原因,拉过一边翻到的矮几,“找到块炙羊肉,你吃点,然后好好睡一觉。”
颜乐明无力的按下他动作的手:
“说正事……”
“唉——”狄武反抓住那只手放在双手中搓着,好像要把那冰凉的指尖搓出些温度,“公主和蕊儿都活着,就被吊在朱雀门前,那个红衣疯婆娘守在下面,还有燕军,他们放话,要你过去,你不去他们就一直吊着公主和蕊儿。”
看到颜乐明挣扎着着急起来,狄武连忙按下他:
“在木笼里,公主和蕊儿看起来一时还没什么事——乐明,你先休息一下吧。”
“还不行……还不行……”稍微的动作就让颜乐明眼冒金星喘的厉害,他着急的思考着,目光又移回狄武鼓鼓囊囊的布袋上,“你现在都有什么?”
狄武一愣,一边把东西掏出来摆到矮几上一边回答:
“在一家酒肆里找到块炙羊肉,一点剑南烧春,咱们还剩了四个胡饼,我回静思寺把你的双剑和伏远弩拿回来了——还有这个,这个叫雷火弹,我一个在兵部当司仓的朋友做的,上午去找他没找到,从他家里翻出来这几个。”
颜乐明看着那半个巴掌大的铁球:
“是你用在静思寺门口的东西?”
“对,里面包着火药和猛火油,具体里面怎么弄的我就不知道了,他说这玩意儿危险的很,自己不能随便乱拆,否则操作不慎就当场爆炸。”
“你还有几个?”
“就这两个了,他当初做的也不多,可能燕兵不认识这个玩意儿,就没被搜走。”狄武预感不妙,“乐明,你真要去吗?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了是送死。”
颜乐明看着他,眸子闪了闪,嘴角倔强的抿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狄武叹息,“就算不为了咸宜公主,你也不会让颜蕊出事的对不对?——这次我和你一起。”
没想到颜乐明摇头拒绝。
“乐明!”
“娣儿和惟儿不能跟着一起冒险,”颜乐明握住狄武的手,尽管那力度比一根羽毛落下来强不了多少,“你先把娣儿和惟儿送到安庆真那里去,再来找我。”
狄武一愣,细想半天只好承认:
“如今这局面,也只能找他了——直接让他出面放人不行吗?”
“他的处境也不好,那样只能难为他……”
颜乐明气息不济,眼前又是一阵金星乱冒,耳鸣阵阵也没让他听见狄武的嘟囔:
“你只会替他想……”
但狄武转念又想明白了——孩子送过去,安庆真必然知道颜乐明有危险,安庆真虽然不是好人,但是他对颜乐明的心意还是让人信服的,他必然出手帮忙。
颜乐明勉力让自己吃了些东西,还喝了两口酒,他苍白的脸上终于回暖些许血色,狄武高悬的心也放下了不少,两人决定等入夜后就行动,抓紧剩余的时间,颜乐明终于放任自己昏睡了一会儿。
狄武与他商议的是由狄武先送孩子到安庆真那里,回来后他们一起行动,双剑和伏远弩颜乐明也让狄武带着了,他自己只留下一柄普通腰刀,但狄武刚走似是正在睡眠的颜乐明就睁开了眼睛——颜乐明知道安庆真若得知他的情况一定会出手帮忙,可是他实在不想拖累安庆真、也不想连累狄武了,那个红衣妇人这么疯狂的寻找自己必是出于私事,他已经赔上了颜朋的性命,他不能再让安庆真和狄武置于危险之中。
今夜的长安没有繁华时宵禁的鼓声与离乱时遭难的悲哭,今夜的长安似是沉入了迷幻的黑甜,各处都熄着灯光,哪怕是那些反叛的臣子与街头一朝登天的流儿都似在今夜收了声熄了灯,今夜的长安唯一充满活力的地方好像就剩下了朱雀门前灯火通明的小广场。狄武慢慢的走向那里,脚步虚浮但很坚定,他脸上一片平静,甚至在与高高吊起的木笼内的咸宜公主对望时,还能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淡云浅风的笑。木笼下的妇人红衣如血,与上午的相见不同,她绾了发梳了妆,面庞杂糅着清疏与艳丽,只凭面庞很难判定年纪,不过她的华发已半白,岁月的愁苦化作根根银丝绞缠在她的发间,不知为何,看清楚那红衣妇人后,颜乐明的心狠狠的疼了起来。
心口的疼痛涌到喉间化成一片腥甜,他默默咽了,继续走近。
“仇儿!”魅夫人惊喜的奔向他,但奔出两步又犹豫的收住脚步,她左右为难,脸上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刚要说话,却见对面的颜乐明跪了下去。
她眼中涌上热泪,叨念着“乖仇儿为娘的乖仇儿”就要上前,可她很快意识到颜乐明跪的人并不是自己,她顺着颜乐明的视线转身回望,正好看到木笼旁的高杆上挂着的那颗人头。她心中惶惑面露不解,呆呆的看着颜乐明对那人头行了三叩之礼,接着颜乐明站了起来,魅夫人刚要说话,颜乐明却已冰冷的开了口:
“我来了,你放了她们。”
魅夫人不可置信:
“仇儿,你为何对为娘如此冷漠?”
颜乐明的眸光轻微的闪了闪,他别开脸歉意的道:
“我不记得了……”
“仇儿,我是你阿娘啊!”魅夫人嘶声哭出,“为娘以为你死了,为娘以为你也抛下为娘了!!”
颜乐明扫了眼站在不远处围城一圈的士兵,再看向眼前这个几近崩溃的女人,汹涌的歉意和心痛同时涌上眼眶。
今日这妇人对他如此反应,他想到了这种可能,所以现在并没有感觉很惊讶,他惊讶的是为什么娘亲选择与安禄山同流合污,可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娘亲,没有娘亲不爱自己的孩儿,哪怕颜乐明全然忘了过去,可他绝不怀疑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心意,这些年她想必为自己牵挂的很苦吧?
两行泪就这么毫无预示的直坠而下,他不明白为何如此,眨眨眼,他对着魅夫人再度跪下:
“孩儿已经完全记不起过去……但让母亲牵挂,实在是孩儿的过错……”
颜乐明对着魅夫人叩首下去,被扑过来的魅夫人抱入怀里:
“仇儿,为娘的好孩子!咱们终于团聚了!终于团聚了!”
颜乐明轻轻挣开魅夫人的怀抱:
“请母亲放了公主和颜蕊。”
刚开始的怔楞转做不可置信:
“仇儿!你在说什么?!”
颜乐明回视着魅夫人的目光,倔强的重复道:
“请放了公主和颜蕊。”
“绝对不可能!”魅夫人跳起来尖叫道,“我要将咸宜千刀万剐!要剐满三千刀她才配去死!差一刀都不够赎清她的罪!”
木笼晃了晃,里面爆发出怒喝:
“你这个疯女人!我甚至都没见过你,哪里就对你犯了什么罪孽?!”
魅夫人回身指着木笼尖叫狂笑:
“你们就擅长如此!披着道貌岸然的皮犯下自私苟且的罪!害了人还要装作被害者!就是因为你们有权有势,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毁了他人的幸福吗?”
木笼内传出颜蕊的哭声和咸宜公主柔声哄她的声音:
“蕊儿莫怕,那个疯女人伤害不到咱们,你三叔在这儿呢。蕊儿不是说三叔最厉害了吗?”
颜乐明也慢慢站起来,他捱过眼前的阵阵黑雾,木笼内传出蕊儿哭叫“三叔救我”的声音让他咬牙重复了一遍:
“我已来了,请放了公主和蕊儿。”
“那小丫头可以,咸宜绝对不行!”
袖里剑再度滑出,这次的剑锋反指向自己脖颈。
他什么也没有说,倔强的眼神已经说了一切。
“仇儿!”魅夫人错愕,继而哭叫道,“咸宜是你的杀父仇人啊!整个李唐皇室都是你的杀父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