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2 ...
-
医疗站设在一处民宅的偏房里。这栋房子的主人是个乡绅,据他说也是在北洋政府里做过一任不大不小的官,干了不到半年就赋闲归田。三一年不少东北人涌往关内,他也动过搬家的念头,但故土终是难离。
这回似乎是不走不行了。他叹道。
听到这声叹息,虞啸卿的嘴唇抿了起来,绷成一条紧紧的线。身边的卫生兵以为是他伤口疼痛,急忙加快给另一个伤员的包扎的速度,想尽早过去。
但虞啸卿转身走了出去。
老先生,等打完这一仗你再考虑搬家也不迟。虞啸卿走过他身边时对他说道。
老人花白的头一颤,抬头看了眼这个额际还带着血渍的英挺军官,保养得颇好的脸上露出个笑。“好!我不搬。”
回到不远处的连驻地,虞啸卿进门后摘下帽子就习惯性的往身后递去,但右手边是空空如也,他猛醒,原本会在那儿接过他帽子的警卫员已经不在了。
牺牲的警卫员是从二七年起就湖南跟在他身边的,昨天战场上被鬼子的一片弹片削去了半片颅骨,刚才已经下葬。
牺牲的不止是他的警卫员,全营在刚才的炮袭与随后日军的冲锋中阵亡四分之一,轻重伤近六十余。长长一列阵亡士兵的遗体,三月尚冷,有几处低洼的地方血凝成冰。
门响。
“进来。”虞啸卿回身。
端着盆水站在门口的,是那个宁可不要命也得去捡枪的士兵,虞啸卿一眼就认了出来。方才在战场上枪打得不怎么样,不过依年纪来看表现已经是难得了。
“报告!长官命令我来接替连长的警卫员。”张立宪放下水盆,立正敬礼嗓音清亮。
洗脸,清洁伤口,裹伤。虞啸卿额上的伤口似乎是弹片划的,不大,却很深,皮肉翻着沾满了黑乎乎的尘土沙砾。如果张立宪他们班长看到现在他轻手轻脚绣花般的模样,恐怕会因为刚才受到粗暴待遇而气死过去。
“上长城!”虞啸卿在张立宪割断绷带的下一秒,戴好钢盔,一马当先的走出去。
高耸的烽火台,现在已经垮下半边,上一次的交火,有一颗炮弹正中的台角,在那里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坑。
血战两个小时,日军未得寸近,已经撤了下去,长城下山坡上薄雪零乱,弹坑处处。战场是打扫过的,所有的尸体都拖了下去。虞啸卿一登上城墙,就盯住了峰火台的弹坑,目测了距离角度,手按在垛口上向远处的山峦凝目眺望。
张立宪不解的随着他的眼光看去,极目只见山抹微云,平静的几乎不像是上刻还血肉横飞的战场。
“连长,你找什么?”他问。
“鬼子的炮阵地。”虞啸卿在黄埔主修的是炮科,日军旅团常备的重炮有哪些口径,最大射程与射击角度,阵地设置等要点,在校其实都曾经讲过。只要掌握了计算方法,并不难从弹着点判断出对方的大概位置。
张立宪想起在炮击前的一刻,对面阵地上升起的白色烟雾。
“我知道!”他说。
站在他前面的人猛的回头:“什么?”
张立宪指着对面距离颇远的山坡:“今天炮击前那边有白烟。”
虞啸卿眼睛一眯,随手捡了块碎砖在城墙上划了起来,张立宪探着看着他在城砖上划出的几道见也不曾见过的算式与图形,心里又是好奇,又是佩服。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张立宪回过头,虞啸卿仍听如未闻。
是团长,身边站的是团里的参谋,一路巡视着布防哨位走到两人身边。
直到张立宪啪的立正敬礼,虞啸卿才从扭过头来。
团里的参谋是军校里高他一届的学长,看到墙面上划出公式与图形,与团长对视一眼,彼此已经心下了然。
“地图!”虞啸卿急道。
张立宪不假思索的转身向着指挥处跑了过去,战事吃紧,团一级的指挥所紧挨着前线,片刻后已经抱着一卷地图跑了回来,三步并两步冲上城墙。
虞啸卿的食指顺着细密精致的线条向北划去,越过一条粗线表示的长城,再进入前面的岗峦。张立宪没有学过识图,但是他看得出来这幅地图某一部分,画得正是自己所在防线。地图画得精细,山川走向,甚至哪条小径都描了出来,但标着地名的,却是日语。
日语的地名旁,不知是出自谁手的中文翻译。
日本人画的?张立宪边注意着前面山城的警戒情况,心下顿时觉得不太舒服。跟日本人打仗,从团长到连长,用的竟是鬼子画得地图……
虞啸卿看了眼史参谋,指尖重重的点在图上某处。
史参谋点头。
“你怎么想?”团长问他。
“日军投入兵力有限,对面敌人既要保持攻击,又要维护补给线,炮阵地上必然人手不足。”一手按着地图的虞啸卿因兴奋语速加快,“日军不擅夜战,只要挨得近了……”
“连长!我去!”明白了眼前几人讨论内容的张立宪打了个激灵,一句话冲口而出,战意上涌,血气沸腾。“我是川人,从小爬惯山了。”
“你?先把枪打准再说吧。”虞啸卿扔下一句话。
当即史参谋跑去团指挥部完善计划,团长则亲自带着虞啸卿去各连队去挑人,后勤管军火的也动了起来。傍晚时场院里列出了小小方阵。人人皆背插大刀,腰里别的全是从军官手里均出来的□□,一人十枚手榴弹,紧完绑腿后,无声无息的没入渐浓的夜色里。
屏息凝神的从两股日军的结合部穿过后,虞啸卿猛然发现,走在队尾的那个士兵,分明是被被勒令留在连部的张立宪。
“滚回去!”某处林间隐蔽处,虞啸卿怒不可抑。
张立宪低着头,一点儿也没有动弹的意思。他们身后是日军防线,若不是因为这里是两支中队的接合部,哨兵换岗时有着些许的时间差,再加上风雪势大迷人视线,想不声不响的摸过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方才过来时已经是千难万险,现在让张立宪单独再撤回去,几乎是痴人说梦,根本办不到。
愤怒中的虞啸卿也深知到了现在这地步,眼前这个细瘦条的川娃子就算想回也回不去,更何况张立宪尽管是低着头,但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肢体语言都在无声的说着一个字:不。
坚定倔强。
“违抗军令,我现在就能毙了你!”虞啸卿看着张立宪,狠狠的说。
“先让我去杀鬼子。”张立宪说道,“回去后我任连长处置。”
“回去?”虞啸卿怒气更甚,“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那好,”张立宪猛的扬起脸,一双眼睛在风狂雪舞里,定定的把虞啸卿看着,“只要能打鬼子,就算到了地底下我也去找你,听候发落。”
虞啸卿愣了一下,雪花落在脸上被体温迅速融化,一阵凉意。心头的怒火被冰冷的雪花压下些许。面前少年的眼睛在夜里是沉黑晶莹,眼神热切的等待他的回答。殷切渴盼的神情会让人生出错觉,好像将要奔赴的并非九死一生的杀场,而是一次盛宴般。
也许对于张立宪,甚至是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即将的杀场,的确就是一场盛宴。用日寇的血肉为殂,祭奠死去袍泽与沦陷河山。
虞啸卿心中微震。他想起自己小时在自家厅堂里看到父亲那一辈的军人,行伍的兵戈戾气与官场上的权谋运筹融在一起,紧拧的眉毛下是深不见底的眼睛。刚愎自用的横蛮,老谋深算的狐疑。面前张立宪的眼睛,不像他们,比起黄埔的同窗们,张立宪的眼神更纯粹更坦然,流露出的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渴求。
一头还没长大的野豹子,从天性里对血肉与胜利的渴求。
“有刀么?”他问。
张立宪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摇摇头,“刺刀前天就拼断了,还没领到补给。”
把插在绑腿里的一柄短刀递给他,虞啸卿又帮张立宪把他武装带上的枪与子弹带整理了一下。隔着有些肥大的棉衣,手底下感受到尚在发育中的,少年独有单薄柔韧的身骨。
心底涌上那句话,中国少年,少年中国。
“跟上。”收敛心神,虞啸卿拍拍他的肩,快步走向前方。
张立宪大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