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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1933.3

      直到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里,偶尔回想起那年,张立宪印象最深的还是两个月里的雪白土黑,手下城砖斑驳,脸际风凛如割。

      还有虞啸卿。

      那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却是第一次亲手杀死日本鬼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虞啸卿,却是在那之后才打定主意,一生追随。

      于是几十年里,塞北江南,华发苍颜,百死无悔。

      九一八事变的第三天,张立宪就迈进了设在他们兵站大门。下到营里后,他知道了他们营长姓虞名啸卿,知道他十七岁时就率乡勇击败三倍于己的盗匪大获全胜,更知道他出身军旅世家,父亲在国民革命军中身居高位,更有传言说另一军政大员与虞家更是唇齿相依……

      张立宪在那人离开前见过几回,有时是从训练场上惊鸿一瞥,有时是在营区里迎面碰上,不管什么时候他看到的虞啸卿都不苟言笑,站立行走永远把身板拔得枪杆子般直,军服永远笔挺,回礼永远标准到可以当样板。

      如果那时有人问张立宪,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肯定张口就来:肯定是像营长噻。

      可九一八事变后没过半个月,当军营里群情喧嚷都认为一场大战在即时,他的营长虞啸卿,忽如其来的被调去了军校深造,从此远离干戈。

      为此张立宪曾经不屑的想,不过又是一个借父辈光的世家大少罢了,遇到真刀实枪,马上远远躲开。于是把那个标枪般笔挺的身影在心里团巴团巴,扔去一边。

      彼时尚是少年心性,爱憎分明。

      他没想到,虞啸卿还会回来,而且是赶着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提前结业回来的。

      那是战时,一口吞了东三省的日军悍然南下,兵锋直指长城一线。元月三日陷山海关,三月初占承德,中原腹地门户大开。

      情势危急,中国军队约而同的,俱都用血肉之躯拼死顶上:喜峰口二十九军大刀夜袭,五百精兵仅二十人生还;古北口三昼夜血战,二十五师师长关麟征身负重伤;冷口黄光华师寸土必争,阵地数次易手岭为血染……

      张立宪跟半个营老兵的防线上,一座醒目的烽火台是整个战场的制高点,烽火台上无烽火,山河影里起狼烟。

      峡谷吹来的风自他们身后呼啸掠过,枪上刺刀铮然做响,正伏在掩体旁的张立宪透过垛口,看到远远的山坡上腾起一蓬白烟。在初春淡蓝的天幕下并不显眼,迅速的被山风吹散。还没有等他细看,紧绷如弓的空气里,忽然曳出一道哀哭般的长音。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大吼着卧倒。趴在垛口的张立宪还来不及反应,紧接着就被一股大力猛的扑翻在地上。出于本能,不假思索一肘子狠捣了过去。

      一肘锤在对方胸口上撞得结结实实,扑倒他的人吃疼的在嗓子里闷哼一声,没等张立宪再有下个动作,手腕已经被攥住,一个反拧就轻易的把整条手臂给别开,拉着他在地上一滚滚进掩体下面,随即整个人已经压覆到了他后背上。

      “趴下!低头!”背后那人贴在他耳边吼道。

      同时一声爆炸声响起,比贴着耳根让人点了个炮仗还要震耳欲聋。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冲击波,在空气里划出几乎让肉眼可见的一道水纹,张立宪贴着地面的胸口像被大锤抡了一下,肋骨紧压在了心脏上,让人窒息。

      头顶上的天空在眨眼间暗下去,耳中整个世界在爆炸声响后一片沉寂,唯余下耳鸣声,脑仁里都是疼的。

      被炸上半空的冻土碎砖纷落如雨,半截砖头先砸上青砖垒砌的垛口后,又咣当一声弹落到他头盔上,嗡嗡声变成黄钟大吕。

      对面的日本鬼子打炮了!张立宪猛的醒悟过来,前几天日本人也没少打炮,可是从来没有这种声势。硝烟弥漫,呼吸间尽是沉重的火药气,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那人头就窝在他耳朵边上,一只手揽住他脑袋带进怀里,堆垒掩体的沙袋被碎砖砸破,砂子倾泄而下。

      “枪!”张立宪扭过身子,伸长了手往掉在地面上的枪够去。

      “低下!”那人用力把他的头按下去。

      “我的枪!”耳朵里那台水陆道场还自钟鼓齐鸣着,他拼命的想挣出手臂,那人力道也同时放松,张立宪脚蹬手挠,冒着横飞的弹片碎砖,一把把枪枪够到怀里,抱紧。

      炮声又响了,顿时整个山岭像被一张巨手放在掌心里揉搓着,浓重的硝烟四下弥漫,不时有炮弹命中古老的城墙,一波波的碎砖满空飞落。

      持续了数天的攻防拉锯,面对中国军队完全超乎事先估计抵抗烈度,对面日军的炮弹储备估计是已经见底了,这场炮击在十多分钟后终于落下帷幕。

      一杆白底圆日的膏药旗,狰狞的从还没淡去的硝烟里冒了出来。炮击时踩着炸点冲上来的日军,蝗虫般的从山脚下涌上。

      “稳住,先别开枪,放近了打!”那人放开了他,蹲跪在射击口大声喊着,声音哑得像嗓子里被谁塞了把沙子在里面。

      很显然这条命令并没有被真正的执行下去,在日军距离防线五百米开外时,零零落落的枪声已经响成一片。

      日军迅速的拉开散兵线,错落着铺满了整面山坡,张立宪深吸口气,用照门套住最前边挑着小旗的鬼子,抵肩,拉栓,扣扳机。

      没打中。

      再瞄。

      没中。

      “熊兵!”身边那人骂了一声,张立宪恼羞成怒的继续瞄准,日军的推进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间似乎就近了。方才的炮击肯定是造成了重大伤亡,现在整条防线上枪声都比以前零落的多。他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儿慌,手不由得开始微抖。

      后颈一暖,是那人手落在上面,不轻不重的按了按:“慌什么,你打不中他,他们也打不中你。好好瞄着,进了三百米再开枪。”

      张立宪事后回想,那生平的第一场仗打得有点儿迷糊,最后日军怎么退下去的,他们又是怎么撤下长城休整的,一切都像是蒙在一片日军炮击产生的硝烟里,看不太真切。只记下了那个硝烟染得满脸漆黑的人是虞啸卿。

      他的营长虞啸卿。曾经被他认为是逃进了军校的虞啸卿。

      但现在那个人就站在队伍前面,跟任何一个从生死线上打过滚的士兵一样满身的火药味,额头血渍未干,嗓音还是哑得像被人塞了一把砂子。

      “我是你们的连长,姓虞,名啸卿……”

      连长?

      “我本来是你们营长,我要是再晚来一年从军校毕业了就是你们团长。可我现在就来了,上峰降我当连长,我说,当班长也行!只要能打鬼子!”

      那个被团巴团巴扔去一边的身影,好像一片干叶子泡在了茶里,于是叶舒脉展,瞬间鲜活如初。

      眼睛光顾着看前面的人,于是不由自主裹伤时手重了点,疼得他们班长直吸气,两小时后,班长一脚踹了张立宪去连部。

      接替昨天阵亡的原连部警卫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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