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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胭脂血未央 ...

  •   一
      午夜,迷乱之城。冷雨淅淅沥沥地下。昏黄的路灯影子恍惚地映在闪光的街面上,忽然又被脚步溅出的水滴搅碎。瘦削苍白的女孩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黑暗里,匆匆前行。
      她不打伞,也没有披雨衣。密密的水线从漆黑的天空里跌落在她的身上,沿着曲折的轮廓泛起一层薄薄的氤氲,而她也只是毫不在意似的用手撩了撩被雨水纠结着紧贴在脸上的青丝,轻叹一声,连一点放缓步子的意思也没有。这女孩一头的黑发有如帛锦,肌肤却是异于常人的全无血色;只有那双唇,还略略地显着些许的润泽,可看上去依旧很是惨淡。粒粒水珠划过她青碧的眼,渗入,又析出,那双冷倦的眸子却是连闪都不闪。然而是泪是雨,又有谁分辨得清楚?水淌过她的面颊,逐渐变得浑浊,浑浊,最后竟溶入了丝丝的殷红。那是女孩特意涂抹上的古老粉妆,胭脂。
      自己的这个样子,大概很像鬼吧。女孩终于停在一杆路灯下面,仰头注视着那不大规则的光圈。边上,被映得清晰的雨夜还在不断地坠落,激打着一切它们触摸得到的东西。她有些怕了,于是对自己说,姬子璎,马上就到了。
      迅速滋生的寒冷和恐惧一起折磨着她,可姬子璎还是不断强迫自己尽快赶路。转过四个街口,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又是一杆几乎一模一样的路灯下,她把自己置身于那一片明亮的中心,低声说道:“出来吧。”
      空旷的巷子里没有人回答。她等待了片刻,只听见雨水与金属摩擦的声响越来越密集。空气里散开一股腐朽的气味,萦绕在她的鼻尖下,叫她多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姬子璎用一只手拧着湿透的衣角,忽然提高了声音又喊一道:“出来吧,我已经到了,也没有别人。”那隐约透着的,依旧是死亡一般的沉寂。
      似乎她苦候的人还是不肯现身。可这一回,姬子璎却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他是如此的虚无缥缈又亦真亦幻,但她是确信自己已经捕捉到了的。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她的耳畔一直摸到了心底,压得她喘息不宁。“我要的东西呢?”他漠然地问道。
      “我给你带来了。”她慌忙应答,一心想要对方快些解除这咄咄的逼迫。那声音阴阴冷笑,听上去是说不出的摄人心魄:“在哪里?”
      “如果你不出来,我是不会给你的。”她硬生生地说。
      过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他再说话,大概是在仔细思忖着什么。再开口时,她便听出了一丝冷冷的嘲讽:“有意思,竟敢和我讲条件,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不要忘记了你是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
      这庸懒的声音又大笑几下。她心里一沉,暗自愤怒,却不敢显形于色。她自然是不会忘了那个不大光彩,甚至低三下四的企图的,可她怎么也料不到他会拿这个来当作恐吓自己的材料。好吧,要不是为了把自己和他的微妙关系维持到解放的一刻,她何以如此忍气吞声?罢了,暂时让他得意一阵吧,就因为他现在还有权利凌驾于她。
      但是,你要记住,一旦那个时候到来了,你今日对我做的一切,我都要加倍地还给你。
      “你还是出来吧。”她决定让自己不再那么容易妥协,“否则你永远也别想得到你要的东西。”
      “永远?”他不依不饶地和她斗下去,“我只怕你等不到那时候了。权衡一下吧,我们彼此之间,到底是谁对谁更重要。”
      她还想驳回,但立刻被那个声音打断了,“不过我不想浪费时间。就照你说的吧,我这下就出来。可是千万别以为我已经被你俘虏了。”
      她气得咬牙切齿,可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女孩张大了眼睛急急地搜寻,好像生怕会错过亲眼观看他出场戏的机会一般。在下一道闪电轰鸣地纵贯天地时,她终于看清了那一片雪亮光线里黑暗的剪影。他就站在她头顶的路灯上,衣袂翻飞,诡秘而消沉。不管看不看得见他的容颜,她已经在心里向自己确认过,那一定是他,而且他必然是那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光线刺激了双眼,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在这一刻她仿佛听到他嗤地笑了一下,之后路灯上的身影轻巧一跃,姿势优雅地降落在她的面前。这动作并没有什么威胁,可她还是警觉地倒退三步。
      他开始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姬子璎强迫自己镇定地去面对,却仍然感觉得到脉律的加速。他停下了,高大挺拔的身影让她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影子。现在她可以细细地端详他了。这是个英俊冷漠的男子,也是乌黑的发,苍白的面庞,唯一起了变化的是他一双血红的瞳孔,像是有人在里面注上了凝固的浆汁,永远是诡异得叫她心冷。
      “东西呢?”半张脸都埋在宽大领子里的他,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让她不寒而栗。她有些受不了如此近距离地注视他了,总是心里惴惴的,挨不到底。只有逃避了,姬子璎极不自然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同时抽出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将东西抛到他的脚下。那是个硕大的包裹,用一张沾满污秽的白色麻布结结实实地捆好了,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眼底里飞快地掠过一道光影,但立刻又归于如初。男子用脚尖捅了捅包裹,又不动声色地对她说:“把它打开。”
      她没有动,又开始直视他。“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东西是你要的。”
      “你在骗我吗?”
      她蓦地感到,自己做得太过火了。他的全身已腾起了凌厉的杀气,显然是被她激得恼怒。她也不敢再违抗,乖乖蹲下,三两下解开了绳结。他注视着她手里的动作,僵硬的面孔逐渐如同冰川解冻一般化开,最后竟然完全生出一副极为吃惊的模样。他的唇一隙,便隐约露出一对尖利的獠牙,盈盈地闪着寒光。恰逢姬子璎起身,头一眼就瞥见了这可怖的东西,毫无防备地狠狠吃了一惊。他自知失态,立刻抿紧双唇。可她又躲开些许,用小兽似的目光紧盯着他。
      果然啊,这个高贵又邪气的男人,竟是正正统统的吸血鬼呀。
      对此他却只是淡然一笑,轻声问道:“你怕了么?”
      她不回答,自顾专注地摆弄着地上散开了一半的包裹。粗糙的遮盖被一层层地揭开,愈来愈多的是如同毒汁般漆黑的液体。它们从埋藏得最深的地方蔓延上来,浸透了她的双手,又混入了一地的雨水里,逐渐在两人身下扩散成片。最后她抓住了那件东西,提着它站起来,将手举到他面前,抖动两下。他便感到,那黑色的浆水,已经涂满了自己的半张脸。
      “看清楚了,”她镇定自若地问道,“是不是她?”
      连他都慌了,而她却还能如平日里的漠然。姬子璎给吸血鬼带来的,正是一颗死去女人的头颅。这流淌着墨黑血液的女人头颅,五官娇好,眉宇间流转着魅惑的雍容华贵,只是面色惨白,双眼紧合,脖颈处赫然生着一道巨大的伤口。可她死得并不痛苦不是吗?是的,现在她解脱了,不再承受炼狱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了。女人,是为她所杀。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苏伊?”
      可吸血鬼只是痴痴地盯着她手里的头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皱了皱眉,轻一扬手,头颅就被抛在了他的怀里。吸血鬼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怅惘的神色。他用一双手捧了这头颅,细细地为她拂去肌肤和发丝上的泥浆与血水。赤色的瞳子里,此时隐去了阴郁,竟也变得与常人无异了。
      “你杀了她……”他如梦呓般喃喃道,“你真的杀了她……”
      “怎么,你认为我本该做不到吗?”她冷冷地回答。
      他终于把目光移开,只是瞬间,就又恢复了一贯的心高气傲。他似乎再没有一点留恋,手一松,头颅又重新落到地上,激起一簇肮脏的泥浪。吸血鬼似笑非笑地低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开口。“你还真的做到了。”一半的赞赏,另一半,却像是说给自己听。
      “当然。”她骄傲地仰起了脸,“我从来都不比你想象中的差。”
      “是吗?”他笑了,犹如怜惜一只精美绝伦的瓷器一般的笑。“可苏伊她不好对付呢。我猜你以前从来没跟先知交过手,这次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嗯?”
      “这些并不重要。”她急着要向他展示自己的非凡,“重要的是,她已经死了。是我杀了她,取下她的头,然后带给了你。”
      “可要是我说,这头不是她的呢?”
      看着姬子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吸血鬼不禁大笑起来。“当然了,是我骗了你。这便就是苏伊了,我憎恨的女人。你又何等如此拼命,非为我杀了她不可?”
      “还不是为了完成你交来的任务。”知道被耍不好受,她把一腔的怒气都冲他去了。“为了换取你的承诺。”
      “承诺?”他饶而有幸地重复道,“我对你的承诺……”
      “别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她阴森着沉下脸来,“这不是你搪塞我的借口。你很清楚我这般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我已经带来了交换用的东西,你也该兑现你说过的话了。别告诉我你要反悔,否则我会让你很难堪。”
      “反悔?怎能反悔。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他又是一笑,竟叫她一时没了话说。“倒是你,你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么?”
      “决不会。”她傲然答道。
      吸血鬼沉默了。姬子璎扬起头,看见他正慢慢地挪着步子向自己逼来,眸子里的杀气愈演愈烈。她心中一冷,想快些躲开,却发现身体像是被什么禁锢了,怎么挣也脱不开。她也不知道,究竟吸血鬼用了怎样的办法,竟叫得自己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听候发落。他已贴到了她的面前,微微侧头,一寸一寸地欣赏她,犹如玩弄他的一件宝贝。她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吸血鬼镇魂香似的目光萦绕在她周身,弥漫着他独特的暧昧气味,像毒液一样麻痹了她。直到最后,他将一只手拂上她的颊。
      蘸了雨水的手指在她的唇边留下两道清晰的划痕。吸血鬼有些失神地看着被锶红浑染的一圈圈手纹,轻轻地念:“又涂了这么些胭脂……”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虚弱。她在心里叫道,可是说不出来。
      他的手掌顺着姬子璎细腻的肌肤按上了她的颈。就在他的掌心下,她略显微弱的血脉正在仓促地搏动着。这感觉让他浑身一激。贪欲犹如按捺多时的罂粟种,一旦滋生就不可收拾。想必他当下的眼神,定是火焰一样的灼灼撩人,哪怕他迎上的是她惊慌失措的眼睛。
      对不起,原谅我。我已失控。
      刹那间她已感到脖颈处剧痛阵阵。吸血鬼的利牙深深地嵌入了她的皮肉,新鲜的血浆猛烈崩溃,染红了她的半边颊,还有他的一双唇。他是那样紧紧地搂着她,几乎要和她溶为一体,而她只有从他宽阔的肩膀上张大了眼睛,绝望地凝视着黑琉璃般的夜空,翕动着嘴,呼不出一声惨叫。
      甜腥汩汩地涌入喉间,吸血鬼也合上了他罪恶的眼。女孩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逐渐酥软了。他用手臂支起她,然后轻轻一推,她就瘫倒在了满地的浑浊里。血液依旧从她颈上的两个血洞里流淌不止,让他觉得连自己脚下也变得粘稠了。吸血鬼抹一把因沾了血而鲜艳起来的唇,一面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她一面后退,然后一转身,匆匆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
      只有锈迹斑斑的老路灯见证了这里的一切。雨水不停。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死去的女孩忽然一颤,苏醒过来。她用手肘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又按住颈上的伤口,低声咒骂一句,也径自贴着小巷的墙壁离开了,只是样子颇有些力不从心。现在那一片昏暗的光下,除了冲刷着浓血的雨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至于那只头颅,约莫是给吸血鬼一同拣去了。
      二
      第二日,她去学校,颈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却还是掩不住殷殷的血迹。可对于他人的惊异和关切,她是一概的置之不理。
      她憎恨他们怜悯的目光,也不屑于俗气的唉声叹气。她只觉得,比自己更值得同情的才是那么些人。整节课她什么也没听,唯一困扰她的只有那伤口时隐时现的余痛。一下课她就径自低着头往门口走。并没有太多的人留在了教室里,门边座位上的女孩的身影也就显得越发孤寂。女孩套了件宽大的紫色毛衣,一头好看的栗色长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如虹如泉。姬子璎只看见她懒懒地趴在桌上,手里却是走笔如飞。
      她绕到女孩面前,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良久,女孩也没有抬头瞥她一眼,依旧不停歇地在纸上写划。姬子璎一向冰凌似的眼神忽然缓了些许,伸出右手来,在女孩的桌子边缘轻叩两下。
      可她像是早就意识到有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一般的。紫毛衣的女孩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直抵上她的额,反叫姬子璎有些措手不及。女孩一张清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不带,更不开口,和她沉沉对视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拾起笔来继续工作,不再多看她一眼。这让她觉得自己便是个罪人。兴许她是真生气了?姬子璎想不到,手又触到了颈上的伤,居然有瘙痒的感觉,大概是要愈合了。
      “出来一下。”她对紫毛衣女孩说。
      她仍旧不抬头,但已搁下笔,顺从地起了身,安安静静地随她一同出了门。外面阳光铺泄一地,格外晃眼,很难让她联想起昨夜那场雨。可是,又有谁能够保证,今晚不会再有风雨来袭?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地走向楼层的深处,各自以各自的姿势站定了,彼此沉默。喧闹四起,人群在她们身侧疯狂地奔跑欢笑。但这就如同添在冷调背景上的一道彩,并不能让她感到暖和多少。终于,紫毛衣的女孩轻轻叹了一声,幽幽地问:“你昨天果真去了?”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了“是”。不敢多动,她生怕又撕裂了伤口,得再忍受一回难以名状的痛苦。
      女孩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颈上,有些无奈般地拧起了眉,又问:“这是他弄的?”
      “不是他还有谁?”她愤然作色,怒骂,“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等卑鄙!”
      “他毁约了?那他要你给的东西,你真的给了?”女孩脸色一变,惊讶不已,“苏伊……你真的杀了她?”
      她余怒未息,声音里也止不住一股冲天的气焰。“为什么连你也怀疑我的能力?昨天我把苏伊的头交给他,他竟然也这么说。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被看得起的权利吗?”
      紫毛衣女孩只是摇头。“苏伊是先知,血统高贵,像你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同她较高下。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如何赢得过她。”
      她盯住女孩的眼睛,字字铿锵:“可是,她的意念终究比不过我。”
      “所以,你一心想取她的头颅交给华颜?然后……”
      “然后她失误了。她暴露出颈部,被我砍中。我提了她的头去见华颜,但他不仅不肯实现诺言,反而吸去了我大半的血!”她愤愤地道。
      “你还是要坚持那个承诺?”紫毛衣的女孩惊呼,“你还想要……”
      “变成吸血鬼。”她沉声道,“是的,不仅是我,我希望你也能同我一样。”
      紫毛衣女孩显露出恐惧的神色,这让她觉得颇为压抑。“姬子璎,”她严肃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这样想。或许这是你已经下定决心了的事。我劝过你,可如果你不愿理睬,我也强求不了。但这对于我来说,是绝对不曾考虑过的事……”
      “我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早些解脱。”她冷冷地打断了女孩的话,“我不愿再这样惶惶地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不可终日了。起码,我要让我的血液先变得暖和起来。”
      紫毛衣的女孩不说话了。姬子璎却分明地看到她眼里的悲哀。她俯下来,紧紧攒住她纤纤的双手。虽然是暖春,可她依然感觉得到,她的手与自己一样,是冷玉一样的冰凉。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不都是命,这不可抗拒的命,捉弄世人的命。命运不公,可她要翻身,不再做奴隶。什么时候不用受难,就算是万劫不复也好。
      “我已决定,你是改变不了我的了。”她的声音凄凉难耐,“琰,我知道你觉得我快疯了,我也没有权利逼迫你信服。但无论如何,你务必要相信我,要帮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不用再活得那样悲惨。变不变吸血鬼,你一定认为这是桩罪过。但是迟早,你会谅解我的,对么?”
      紫毛衣的琰抿紧了薄薄的唇,一脸生涩地凝视着自己和她交织在一起的手,长久地失神了。匆匆的光景浮现在她的眼里,一闪即逝。琰终于极慢极轻地说道:“要我怎么帮你?”
      她如释重负,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字条,在琰面前晃晃,示意她打开来看。女孩接到手里,几下翻飞,展开细细地读。琰的一对眸子眯了起来,像正午太阳下的猫眼。愈来愈迷茫了,她索性把条子交还给姬子璎,等她解释。
      “我想,华颜是不会再现身了。”她绝望地说。
      琰微微点头。她知道,打从华颜咬透她脖颈的一刻起,他就下了决心毁去约定,从此逃遁了。
      “可我不会放过他!”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的不能就这样结束了。他欠我的,一定要还回来!”
      “所以……这个是?”琰盯着她,试探似的。
      “他绝对想不到我会留这一手。”她冷笑,陡然生出的邪气叫她止不住地发抖,“苏伊不能就这么白死了。我逼她抄给我华颜女友绫罗的住址。他逃了,可绫罗不一定会走。她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找不到他,还可以利用绫罗寻出他的下落。我要去见她,说什么也要套他出来。”
      套出来。琰不禁又是一个战栗。什么时候,自己的忘年交,竟变得让她不敢认了。
      “你去,我不许你再杀人。”她沉下声音来告诫姬子璎。
      她愣了,忽然发现,琰的眼神也那样冷锐,于是怜惜般地笑了笑,说:“我保证。”
      琰也就舒展了眉宇,一笑明媚,恰似春光。可姬子璎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久久无语起来。
      三
      那一日,琰和姬子璎照了字条上的地址,动身去寻吸血鬼华颜的女友绫罗。
      绫罗的公寓在城南的老区。朱红的瓦,栗灰的漆,镂空雕花的木窗,带有落地玻璃门的阳台,上下两层,是典型的仿旧式建筑。姬子璎和琰从马车里下来,在门口站定了,借着阴沉的天空里漏下的点点光线细细地打量。整幢房子都弥漫着隐隐的晦涩气味,或许还有那么些杀机和血腥。她们的心立刻被攫住了,不敢动弹。等到她们走上门前的台阶,才发现早有一个女子倚靠在门口等候。不消说,那便自然是绫罗了。
      两个女孩迟迟疑疑地迎上去。那女子倒显得大方,微微欠身,以示欢迎。绫罗果然生得一副好面孔,墨浓的眼,绸缎一样的发,身着红湿重锦旗袍,右手夹一纸烟卷,袅袅薰香更是烘得她的冷艳。琰看得发了呆,见绫罗也正盯着自己,慌忙低下头去,脸上烧得滚烫。只听见她的声音如箫如笛,缓缓地道:“早就听闻两位今日要光临,我就特意在次恭候了。”
      “你知道我们会来,有谁告诉过你?”姬子璎上前一步,紧紧逼问。
      “这等重大的事我怎会不晓得?这乃是我的荣幸。”绫罗头一昂,眼里蓦然生出了冷意。姬子璎心里一凉,怕是这话里的蹊跷,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那死去的苏伊,指不定早就和绫罗私下里通好了。而自己费尽的心机,原来早就被人看穿;那被华颜拣去的头颅,若是作上些手脚,她的一举一动也就都逃不过他的眼了。但绫罗又何苦要留下来,不随他一同逃去?早些叫他现身,那时自然什么都明了了。姬子璎想着,眼睛摄住绫罗不放,只觉得脊背上的寒气陡然而生,讪讪地收了目光,不敢再多瞧那女子一眼。
      她仿佛叹了一声,依旧客客气气地问:“也不知二位远到而来,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姬子璎是一点也不买帐,硬要往回顶,“既然都知道我们要来,未必不清楚我们的目的。难道是有人忘记告诉你了么?”
      被琰在旁边狠狠拽了一把,姬子璎才勉强收了话头。旗袍锦缎的女子不愠也不恼,又叹一声,神色却是止不住地越发高傲。她向两个女孩点点头,用讥嘲的口吻道:“这里不好谈,里边请吧。”
      说罢她就径自往里屋走,一席湿红飘然远离,似乎还听得到她的冷笑。上来服侍的仆人要接姬子璎手里的风衣,被她狠狠地甩开,自己一边咒骂一边大步追上去。琰只有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时要小跑几步,生怕被她落下。
      绫罗的家,里头也是华丽致极。屋内到处都是镶金织花的帐子,波斯来的软毯,银制的烛台,红木的桌和碎纹的瓷器。但姬子璎全无观赏的心情,一路紧跟着绫罗,到中厅的沙发上对面坐了,在昏黄的光里沉沉地注视着她,竟会觉得头晕目眩。琰也终于赶上来,在姬子璎边上安顿下来。随同的还有一只双眼碧蓝的黑猫,跃进绫罗的怀里,一脸仇视地冲着她们龇牙咧嘴。
      绫罗的指甲在猫光滑的毛皮上来回摩擦。左右的仆人端来了咖啡。绫罗优雅地拣出一杯来,一口一口地细细地抿。琰也是安安静静地喝完了手里的东西,只有姬子璎,一直持着满满一杯,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凝视什么。
      “你在犹豫什么?放心吧,这里面没有毒。”绫罗又啜一口,眯起眼睛打量她。
      她干脆把杯子甩在桌上,一对眸子冷冷放光。“少装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我也不想再拐弯抹角了。我问你,华颜现在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她轻笑了一下,抚摩着怀里的猫,完全没有注意到姬子璎眼里聚集起来的杀气。她也不知道,是琰一直按住了姬子璎的手,才没让她冲上去威胁到自己。姬子璎咬住嘴唇,一字一句地道:“那么,你是不肯讲了?”
      “讲?我能讲什么?我又有什么义务知道他的去向?”绫罗的语气里也突兀着棱角。她俯下身从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点燃了含在舌尖上。白练似的烟雾立刻充斥在整个房间里。那猫怪叫一声,飞快地从沙发上跳开,径自逃了。
      “如果你们怀疑是我把他藏起来的话,就请你们随便在这房里翻吧。”她冷冷地说。
      呛鼻的香烟气味狠狠地扑打在姬子璎的脸上,让她双唇泛青,浑身发抖。琰原本紧压在她右手腕上的手指也逐渐松开,到最后收了回去,大概是觉得自己也实在无能为力了。绫罗将左腿搭在右边膝盖上,倚着一只金绒靠枕,似笑非笑地吸着剩下的半截烟。姬子璎再忍不了她的神色,拍案而起。
      “你在抗议么?”绫罗一脸波澜不惊地望着她。
      “少装模作样了,你真让我恶心!”姬子璎也是毫不掩饰,霍地站起来冲着绫罗咆哮,“把你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收回去!我再问你一次,华颜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绫罗也按捺不住,娇好的面容拧成一团,“我这里交不出人来,要找他就靠点本事吧!”
      她几乎是要给绫罗几耳光了。但琰用手臂紧紧地将她锁在原地,一点松开的意思也没有。绫罗的神色又逐渐凝聚起来,像是寒冷夜晚里的冰凌,直刺那挣扎不已的女孩:“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想找他,又是什么缘故呢?”
      “讨债。”她从齿隙里挤出这两个字。
      绫罗轻蔑地笑:“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地去寻?”
      姬子璎缄默,只见绫罗一脸森森的模样,故意叹了一声,诡秘地说下去:“我猜这般费周折,你们恐怕也吃不消吧?”
      她一下愣住,似乎摸不透绫罗这一番话里到底有什么意味。回头去看琰的反应,她的脸却是阴得可怕。绫罗还是说个不休,这样一来,姬子璎也发觉,她唇里吐出的,句句是毒。
      “真是可怜。”绫罗眉头一扬,不住地摇头,“这样的身体,怎能经得住长途跋涉的风雨呢?看你们的脸色苍白,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更难过的,恐怕还是身体里一年到头都冰冷的血液。要是沸腾起来,简直比死还要痛苦……”
      “你们便是那流淌着堕落之血的人了。你们这回来找华颜,也都是为了早日脱离这苦海吧?你们的祖辈,总因为禁不了诱惑,不惜以血脉相抵,才会产生出这样身负罪孽的孩子来。可这又哪里怨得了你们?正是因为你们体内这两股水火不容的血脉,才在你们的身体里埋下了隐患,一旦发作,生不如死,岂不悲哀。”
      “诚然,让华颜助你们变成吸血鬼,只是一条越发堕落的路。可你们的选择总有道理。生活压迫你们,兴许彻彻底底做个邪灵,也要比不人不鬼好……”
      绫罗的话到了这里,就被姬子璎愤然地掀翻了桌子而打断得支离破碎。精巧剔透的饮具接二连三地跌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咖啡浓烈的香味凄凄绕绕,不断撩拨着这一触即发的对峙。她不晓得绫罗是如何清楚了自己的一切,而现在也顾不得考虑。她只知道自己被羞辱,绝不要忍气吞声。她更是没有发觉,一旁始终没有开过口的琰,嘴唇早已被自己咬得泛出了血红。栗色长发的女孩忽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飞快地抽出右手边壁炉上方悬挂的一支花剑,直刺向依旧站在原地,一脸从容又傲慢的绫罗。
      所有的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怔怔地看着,琰的剑刃已经逼到了绫罗的咽上。绫罗却是不见丝毫的慌张,利落躲闪几下,快步掠过壁炉边上,又取下一支,同琰刀刀见声地抵上。两人如光如影,尔击我挡,只听得错落的金属交击声不绝于耳。琰喷薄出咄咄逼人的杀气和绫罗优雅翩翩的一招一式,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捆得她心慌意乱。她恨自己帮不上忙,可又实在无从插手,只有静候结果,心里却如同凌迟。终于,绫罗挡不了琰愤怒的一击,一步退出中厅,琰追她进到一旁的走廊里,撞剑声愈发密集。她急忙追过去,极力要跟上厮打双方的步伐。
      琰和绫罗已是越缠越紧,花剑已不够用,恨不能用眼神化成利刃,伤到对方一寸也好。姬子璎再不愿见到,琰要一直这样让疯狂湮灭去了理智。何况,她也感觉得到,再想分出高下,琰也是力不从心。想不了太多,她强行冲上去拦腰抱住琰,叫她住手。一经制止,女孩也不再倔强地要挣脱,只是定定地站了,喘息不已,一面用寒焰似的目光死死盯了对面那高挑貌魅的旗袍女子。另一边,绫罗手里的长剑脆声落地。她轻轻地拭着额上细细的汗珠,容颜不改。
      “刚才若有冒犯,还请多原谅。”绫罗的两颊泛起了薄薄的桃红颜色。她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剑戟,交到围上来的仆人手里。“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两位要从城南赶回去,路上恐怕有诸多的不便。倒不如留在寒舍里用过晚餐,歇息一宿,明日再启程也不迟。另外,也算作对我无礼行为的补偿,如何?”
      姬子璎分明的看到,绫罗眼里明晃晃的挑衅。她刚要回绝,可琰却抢先一步,爽朗一笑,说:“好。”

      直到午夜她们才进房睡下。寝间被安排在二楼,一推门是扑鼻的粉脂味道。服侍的仆人告了辞,琰带上门,径自跑去落地玻璃窗前眺夜景。姬子璎却是阴着脸色,硬生生地仰面躺在挂着火红色天鹅绒帐子的床上,像是死去一般,久久也不动。
      连琰都不知道,绫罗的话是怎样刺激了姬子璎。那字字钻心的疼痛,像梦魇一样紧紧缠上了她。堕落之血,那便是她每一寸肌肤下流动着的液体。她不敢违抗,那打在她身体里不可磨灭的烙印。父辈们到底触了怎样的禁忌,才留下了她一正一邪两股血脉,她不得而知,更多的,她是不愿知道。
      所以,自己的血才要一直冰冷彻骨。若是一激荡起来,她和琰,恐怕难保性命了。
      多可笑,经不住一点事故的就要吐血而终的人,才是最脆弱的吧?或许绫罗说得对,变了吸血鬼,也比不人不鬼要好……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琰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到了她的边上,一对眸子炯炯地盯着她,“你在气我,不该答应留在这里过夜。因为你会觉得咽不下这口气,非住在羞辱我们的人这里,是可耻的……”
      见她无动于衷,琰也就直往下说:“可是你没有想过,就算绫罗不刺痛我们的伤,那也注定已是事实。何况,要真的赶回去,路上有多危险。”
      姬子璎依旧一言不发,只顾坐起来,跳下床去大步向门外走。剩下琰呆呆地坐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背影,一脸的悲哀。
      “回去,我们现在就走,还不行吗?”她冲着姬子璎喊道。
      “急什么,我还要感谢你的决定呢。” 姬子璎忽然回过头诡异地笑了笑,“幸好你同意了让我们留在这里。”
      琰怔住了。而姬子璎在快要踏出房间的时候又添一句:“我觉得华颜就在这栋房子里。”
      说完她就消失在半掩的门后头。琰也赶紧起身,匆匆披了外衣,追她出了房间。外面的走道里充斥着黑魆魆的迷雾,幽长又狭窄。琰望着她飘忽地向那微光冥冥的尽头而去,又是一阵颤栗。
      四
      夜愈来愈深。空气里的冰冷也是肆虐。刚起壶的咖啡或许可以温暖手掌,却永远也熨不平生着寒创的心。绫罗坐在这黑暗房间里的一角,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紧紧蜷起身子。手里掌着的一杯咖啡,她也只是搅动。偶尔,她会抬起眼,偷偷地去瞥那坐在桌对面的阴森的男子。他一身的漆黑,也看不见容貌,只有雪茄燃烧的一段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有时他也会晃动一下身体,猛喷出一股青绕的烟来。那一双赤红的瞳子,裹在雾里,鬼魅似的,不知要看向哪里。
      已经忍耐不了这样的气氛。绫罗还是首先开口打破了岑寂。她把又一杯咖啡推向那男子跟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他根本不理会。凝固了似的空气里只听见烟卷嗞嗞着火的声音。没过太久,那簇焰星也湮灭了。黑衣男子捏着只剩下的半截灰烬失神了片刻,轻一扬手,雪茄头就簌地一声跌进了满杯的咖啡里,一沉一浮,恍恍惚惚。绫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想说什么,可是不敢。
      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烟盒和打火匣,他叼上雪茄,手掌护在火焰边上去点。苍白的光线微微照亮了他英俊的脸庞。这正是华颜,那姬子璎一心要寻的吸血鬼。他狠狠地吸上一口,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斜了眼睛去瞟绫罗。
      “明天一早,或许今晚就走。”他懒懒地说。
      “还是明早吧。我已为你备好了马车,打好了行李。明早我先支走那两个丫头,回头再来送你。”她恳求似的,说得飞快。
      “不用。”华颜淡然地答道,“我一个人走。”
      “但是,”绫罗怔怔地看着他,“你这样很容易被她们发现……”
      “我会这么不小心吗?”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插手。”
      “可是万一……”
      “少罗嗦,够了!”吸血鬼大为光火,“要是嫌我烦,我现在就走!”
      绫罗的身体僵住了。一股浓郁的凄凉从她的眼底涌上来,铺盖了一张瓷娃娃似的脸。她愣了片刻,忽然发疯似的站起来,一把紧紧攒住华颜的手。吸血鬼被她的卤莽吓得不轻,但任凭他怎样扭动,绫罗就是不松开。
      “留下来,我求求你。”她喃喃地说道,声音里哭腔愈来愈明显,“别离开,你知道的,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不要去管那两个丫头吧,他们不能伤到你分寸的。就住在我这里,我会驱走那些你不愿见到的人,不再让他们来惹你。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好,留下来,就算是为了我。”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吸血鬼一脸嫌恶地看着自己面前这妖媚得销魂的女子,眼里搀满了怜惜与不屑。他轻轻地抽回手来,漠然地从唇间吐出几个字来,脆生生地撞得零星地响:“你觉得你配么?”
      两行清亮的泪痕划上了绫罗的颊。她仰了头磕起眼皮,为的是不让他看到自己眸子里的绝望。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的步步紧逼的仓促足音,还有女孩怒不可遏的叫喊:“华颜,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五
      吸血鬼蓦地从椅子里跃了起来,宽大的衣摆掀翻了一桌子的瓷具。他猛得拉住害怕得浑身颤抖的绫罗,顺势将她一把推入黑暗的角落中。华颜镇静地整理好披风,竖起领口遮过半边脸,然后如一尊雕塑般沉寂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等待着下一刻,那即将要爆发的瞬间。
      房门轰然洞开。他缓缓地转过身子,下意识地用手遮在额头上。那如洪如流的雪亮光线在地板上拉出一条倾斜的直线。姬子璎一脸阴郁地把住门框,身后是琰写满诧异的面孔。吸血鬼一双瞳仁紧紧地收缩起来,心里竟也生出丝丝的恐惧。看不清姬子璎那对冷璧样的眸子里的神色,还真不知道,下一步她要做出怎样的事来。
      “果然是你。”她说得轻,似乎也不带一点感情,可还是叫他惴惴地慌张起来。姬子璎又逼上几尺,脚步是越来越急。华颜在眼里看得分明,琰在后头拉的她一把全无作用。他是从她的脸上读出了绝望。
      她又何苦要绝望,那明白着是冲他来的呀。他在心底叹了一声。
      “华颜!”她的声音忽地尖厉起来,“我要的东西,还来!”
      不及他回过神,她已从身后抽出一把寒光盈盈的长剑,足尖一点,衣袖生风,如苍燕搏浪般向他挥刃而来。仿佛空气都被她划出了形状,又薄又利的剑身上森森地照出了她的脸,不禁叫他大惊失色。原来她的眸子里是何等的杀气,嘴角边是何等的仇恨,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上千百倍。
      而他却并没有逃开。姬子璎迎头劈上,华颜挥袖去挡,几招相过,只听得布匹撕裂得惨烈异常。黑暗中她只感到有细碎的绸子不断在脸上拂过,闻不见血腥。不,这怎么够,前头那一双若隐若现的赤红的瞳仁,不知为何,竟能这般勾起她的贪念。没有嗜血的杀戮是无法满足她的。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病态了,她也想不了,只顾朝他狠命地砍杀。但如她一般毕竟体弱的女子,纵然有再顽强的意念,终究斗不过他一身邪气的吸血鬼。姬子璎只觉得胸口上忽然吃痛,想是叫华颜用力给了自己一掌。她被他一击退出老远,趔趄连连险些摔倒。心上一闷,细细的黑血就沿着唇边缓缓地淌了。而他却是不急着再进攻,反倒大步离她而去,最后竟然是披风一舞,几乎裹住全身,拼死一般毫不迟疑地狠狠撞向那落地玻璃窗。姬子璎的惊呼还来不及出口,就只听得朽木和玻璃一齐落落有声地粉碎开来,疏疏地溅在窗下的地板上,凄冷绝响,仿佛还闻得到残片割裂空气的簌簌声。她顾不上自己的伤,飞快地冲上去,探出身子向外张望。夜色无边,茫茫中她只见一席遮天蔽日的黑暗迅速划过天际,哪里还有他的影子。罢了罢了,这次只有让他逃了。
      “不用追了,他已经走了。”
      这悲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头去,琰已跟在自己身后,眼神幽幽。那发话的却是绫罗。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用身子撑住门框,又燃一支烟,一明一暗,活像鬼魅。姬子璎从没见过,那张妖媚的脸上还会有这般凄切的神色,想必是她的命也系在华颜身上,他这一逃,她也就没了魂吧。
      擦去嘴角的血迹,她一言不发地大步向门口走去。绫罗见了,也不敢怠慢,连忙侧身让开。看着姬子璎紧锁双眉愤然离去,绫罗也只有落寞地叹气了。好歹,好歹她没有怪罪下来,否则今夜岂有安宁?想她也不会甘心受骗,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的思忖?姬子璎只顾径自往前赶,隐约听到琰在后头向绫罗和解的话。“让阁下受惊,实在是我们的过错。”她说,“愿阁下早些休息吧。”然后就是她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大约是要追上来了。
      可是也没有人注意到,在她们身后的绫罗,已是跪在地上,用双手掩了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第二日清早两个女孩便决计要走。绫罗拦不了,恭敬送她们出门。外面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一架绫罗叫来的孤零零等候的马车。此时她正倚在门上,绸紫的旗袍下摆颇有意味地从她交叉的修长□□半垂下来。半宿不眠,绫罗在脸上抹了浓艳的妆彩,却依旧掩不住汹涌的疲惫。只怕,她是一夜苍老,恍如几世吧。容颜易改啊。琰盯住绫罗惨白瘦削的面庞,那就仿佛是浸水的锦缎,光泽尽失,惆怅不已。禁不住,她的思绪又念到了昨日初来乍到的光景。这是如此的相识,怎么又全变了味儿呢?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二位昨晚睡得可好?”绫罗像全想不起半夜里的那些,照样这么问。
      姬子璎不答话。从昨夜回房之后她就没再开过口。一时尴尬,琰也不知道怎么圆场。只是绫罗又毫不在意地道:“今日回俯,二位路上切要小心。”是同昨天一样的语调,却已少了一层隐隐的意思。琰淡淡一笑,也不去理会绫罗投来的漠然的目光,拉了姬子璎要上车。
      “等等!”
      这才听得,姬子璎勉强开口。沉着声调,低低的如同风暴。琰很是吃惊,但见她脸色铁青,也只有不做声的才好。马踏沙砾的声音渐行渐近,那是木头车轮转得飞快。高大漆黑的马匹从她们身旁飞驰而过,深厚拽着阴森森的车厢。窗里血红的帐子紧紧贴服着玻璃,透不出一丝儿的缝隙。琰领会不到,姬子璎没了一点要走的意思,自然是有她的理由。再看绫罗,忽然一脸的畏惧。姬子璎蓦地一抬头,一对眸子像是烈焰一般明晃晃地直刺那马车的窗里。时间的齿轮似是被她这一瞥而缓慢下来。琰也是趁了这个时候才惊讶地看清,因为颠簸而掀起的帘里,黑洞洞地透着一双赤红的瞳子。
      他还在!原来华颜还没走!她差点要脱口了。
      可那景象也只是一纵即逝,她根本捕捉不到什么。琰只见得姬子璎又霍地得回过头来,紧紧盯了绫罗,一字一句地道:“你骗了我两回。”
      说完她就拂袖而去,飞快地向华颜逃离的方向追赶。再看绫罗,已是脸色煞白,颓然地瘫在门柱上,失掉了原是满满的神采。琰淡淡地瞥过她一眼,转身去追已跑出老远的姬子璎。等她想到要回头再看一眼,已是模糊了绫罗的身影。隐约却还听得到她怨魂似的叹息,自己的胸口也就疼了起来。

      于是在这个泛着薄薄的雾的清晨,潮湿而长满青苔的街上,那黑发黑衣的女孩像一匹疯狂的狼,飞奔出几百米,苦苦穷追赶在她前面一辆黢黑的阴森森的马车。那仇恨烧成了火焰,化作一股钻心的力量。姬子璎只觉得那缕缕炽烈生自骨髓,极快地在全身泱泱地燃成一片。只怕是要发病了。她心里一紧,可是总不甘,再一次地放过他,就算是跑得死去,她也不愿停下。最起码,不可再叫他嘲笑自己了。但最终她还是败了。她分明看到,那马车正在逐渐从她的视野里脱离出去,心里一急,却竟像是魔鬼上身了的狠绊一交。她只觉得心力交瘁,半天爬不起来。等到她终于能继续前行时,他早已化作了虚无。平定下自己的心绪,她才终于决定回头。
      琰不知道在哪里,一定是在寻她,要么还在绫罗的门口等她。她不禁心中生愧,一时内疚,快步往回赶。可刚走过一段小路她就被吓得呆住。琰侧身躺在街边上,唇间涌出的鲜血汇在颊边,竟是个小小的血洼。她惊叫一声猛扑上去,痛心疾首地将琰滚烫的身体抱在怀里。把了脉,那是女孩气息凌乱,狂颤不已。想罢她是追着自己来了,半途上突发了重病。傻,你怎这样傻啊。她在心里斥道,泪却是不住地汩汩而下。从来没有的,她是头一次如此绝望。
      六
      若你一生里有太多难以忘怀的人和事,你必定是有罪的。主要罚你用一生来念叨他们。
      已经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听来的话了。琰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厅里的床上,身上裹了那旧毯子,头疼欲裂。熟悉的气味,屋里照旧的昏黄一片。已是深夜,里间的炉上药香阵阵。
      她觉得自己是累了,累得足以死生几回。翻过身去,她又念起了那句话。
      这就是罚么?
      合上眼又会有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在这半醒半睡的意识里,她会将那些亦真亦幻的镜头一一重温。或者说,那便是她的一生。
      最先她看到的还是父母。虽然他们现在已是两具没了躯壳的灵魂,但她相信,他们从来不曾离开她。她和母亲是多么地相似,那栗色的发,白净的颊,软软地唇,除了那一对森然的獠牙——是,她从不回避,母亲同华颜一般,是吸血鬼。
      但母亲是有着无人能及的善良和温柔的。她从来都是笑得一脸明媚,尤其是在父亲面前。父亲也笑,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笑得隐忍,背后是切肤的痛。看他胸前的十字架,还有一身华贵的戎装。父亲是城里教会的主教。她看的到,母亲在躲着,那个小小的银制饰物。
      这便是禁忌了。父亲忽然疯狂地扯下那十字架,揽过母亲,狠狠地吻她。母亲的眼泪簌簌地掉,愈发屈从,屈从。越搂越紧的身体渗出血来,惨烈地溅了一地。她不再会惊叫,可多少回到这里,她都会不住哭泣。父母被人群架上了十字架,满眼邪恶的面孔和明晃晃的火把。在大火吞没他们的前一刻,她从来都会听到那首童年的歌谣。它竟会是如此的清晰,竟会是掩过了木柴剥啄的粉碎声音。于是世界失了颜色,她也茫然了。
      或许他们是得到了永生的。浴火的凤凰要涅磐。但她又怀疑,如他们般地屈从堕落,究竟有没有生得翅膀。
      然而他们是只消守在一起便会幸福了。受尽苦难的父母终于留下一双女儿来。大她两岁的姐姐也出落得秀丽,只是瞎了一对眼睛。很就就听人说,这对姐妹生自禁忌。年幼的一个顺理沦为堕落之血,年长的一个虽然侥幸得了健康的身子,但逃不过惩罚,一生便永见不得光明。那时的她,懵懂地觉知上帝是如此残酷,凭空要叫她和姐姐难以生存。她也不晓得,当时城里战乱连连,就因为要驱去人人谈虎色变的吸血鬼。自己终日咳嗽,身体状况很是凄惨,也叫她越发忧郁。一路上她都由姐姐带着逃亡,看到的从来都是燃烧的建筑,街头上肆无忌惮的杀戮和频繁又莫名的死亡。而每次她只有在姐姐的臂弯里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具具躯体喷涌着鲜血痉挛不已地倒下,叫不出半个声儿。当敏感的姐姐企图遮拦她的视线时,她竟会满心羡慕起来,如果自己也盲了,有多好。
      照得母亲生前的吩咐,她和姐姐最后去到城西的吸血鬼聚集区里,希望以母亲的血脉而求得她族人的庇护。但是烽火的逼迫已叫这高贵种族的子民也失了理智。饥饿和疯狂促成了他们真正嗜血魔鬼般的性情,已是完全顾不上任何伦理道德,只要是有血有肉的躯体,就是他们吸吮的对象。她们不得不再一次颠沛流离而去。直到一次边境上的暴动拆散了两人,她才觉得像是噩梦转了身,但见到的依旧是无际的黑暗。
      她不得不在流年里孤苦求生。什么样的嘴脸她没见过,什么样的心思她没闻过。然而到战争即将结束时,她才终于遇上一群肯接纳自己的吸血鬼。那时的她远以为日子将会美好起来,但立刻又弃了这幼稚的念头。听了她的身世,那群邪灵面面相觑,各个凝重。她固然是有种族的血统,但并非纯正。纵然是魔鬼,也有鄙视其他种族的权利。他们嫌恶她另一半基督的血,他们决定,她要接受改造。
      那便是怎样的酷刑啊。她被带入了地下的血牢里,禁闭一年,直到身体里的基督血全被冲了,成了不折不扣的邪灵,才准重回地面。饥渴时他们不送食水,只指着那浸过她胸肺的殷红,教她餐肉饮血。她是打心底里以此为耻的,仅仅靠从血牢墙顶上一扇通向地面的铁窗里身伸出手去,在街面上胡乱拣来的残羹冷炙糊口。三个月后,当前来探察的吸血鬼愤愤摔门而去,她就真正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与他们为伍了。不沾血腥,纵使再苦难,自己也要一世清白。
      但她没有一天不想逃离。她还没有腐烂到要畏惧太阳。每当粉末似的阳光从铁窗的雕花格里流泻下来,她总要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指望贪婪地抓住那缕灿金。那外头的车水马龙,市井脂粉,都是她日日念到的。可要是她陡然置身于外,连她自己也觉得突兀。她惟有等,时间有余的够来消磨了。
      但她很快就遇上了命里的救赎。那夜的雨格外大,她叫闪电从睡梦里惊醒过来,铁窗下街面上流动着肮脏的水,却总没有甜腥的气味。路灯的光里映着个瘦削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矗在雨里。她看不清那影子的容颜,却像是下了消魂香似的疯狂地伸出一双污秽的手。
      救救我。她喃喃地说。
      她这才感到,总有一双眼睛在攫着自己。那影子居然一点也不惊慌,反倒慢慢地向她走来。她依稀看得出,这是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乌黑的发,青碧的眼,唇边溢着股浓浓的杀气。这样小的孩子啊,便有了这般凌厉的眼神。可她却心生快慰,解释也不清,只顾呼着,救救我,救救我。
      那黑发的女孩蹲下来,苍白修长的手指扣住铁窗的边沿,只消一扳,铁窗立刻被卸下。女孩将它重重地甩开,抖抖衣袖,向里头的她伸来一只手。
      抓住我的手,我拉你出来。
      她哪里分得清梦里梦外,急急地要去拽住好容易得来的生路。然而她有忽地迟疑了,眼泪纷纷地落。她分明看到,那女孩的周围聚上一群鬼魅样的人形,各个有着赤红的瞳子,像要吞吃掉她一般。
      你是谁?为什么干预我们的事?他们恶狠狠地逼问。
      那女孩却毫不畏惧,一双疲倦又冷漠的眸子杀气郁郁,摄人地扫视一周,不消说那群吸血鬼,连她都给震慑住,不敢动弹。
      你胆子好大,不怕我们吸干你么?
      怕?怕的是你们没这个胆量!
      女孩冷笑一声,掠掠沾湿在额前的发丝,利索地腕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来。你们谁先上?她森森地说道。
      那女孩一定是疯了。她趴在冰冷的墙面上,不敢再看。
      然而也没有人敢上前。女孩等得不耐烦,自己迎上去,怒骂。好一群孬种,不敢来了么?
      吸血鬼也是一激就怒,扑上去含住她的腕猛吸一阵。女孩全无血色的脸上却是异常平静,渐渐的,竟还有了得意般的笑容。不多久,只见那吸血鬼忽然松开了女孩的手,痛苦地倒在地上扭动着丑陋的身体,终于没了气息。女孩用另一只手按住汩汩流血的伤口,冷冷地道,下一个是谁?
      死一般的寂静。又蓦地爆发了骚乱。她那是禁忌之血,吸不得的呀。语一脱口,四下皆惊。领头的吸血鬼显然是不甘心,不愿放过她们,却又没了主意。狠狠地咒骂一番就拂袖而去。其余的更是慌不迭地四散而下。女孩不顾他们,自己撕了衣襟裹在伤口上,一面探下身子执意要放她出来。
      她的手拂在女孩的腕上,感到那道口子里有什么东西是刺骨的寒冷。谢谢你,她模模糊糊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姬子璎,你呢?
      我叫琰。
      她记得清,那一年她们相遇,两人都整好十一岁。

      从此她们便一同开始了流浪的生活。琰也是后来才听姬子璎讲,她身体里流动着的也是堕落之血,但不知为什么,吸血鬼是格外怕这血的。所以她尚可以在这里安全地生活下去。琰心里也安慰,就仿佛是寻到了玩伴,以后的日子不再寂寞。约莫两年后她同失散的姐姐又聚到了一起,连同姬子璎一道在城西吸血鬼区边沿的小镇里安了家。两个女孩感情日渐好了,生活倒也安宁。倘若就此也罢了,但命运不放过她们,也就是这样了。
      十五岁那年,她们身体里的血开始动荡起来。犯病成了家常便饭,而且愈演愈烈。药也没了效果,只要稍稍一躁,就要翻江倒海,苦不言堪。姬子璎忍受不了,独自去城里寻医,留下琰在家中静候消息。日子一久,她也是寂寞难耐,听不进姐姐的劝告,她时常要出门去。其实连目的也没有,只是希望借此消磨去长长的时光罢了。
      那烟云风花的一日,她无意进到了街边的一家旧书坊里。那天正是阴雨不停,店里实在是冷清。她便想那店主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孤独。那刻他正坐在店门口的柜台后头,一席黑衣,衬着苍白英俊的脸。还有,那是双怎样叫人消魂的眼睛的啊。她的两颊已绯红,低了头往里走。
      店里头也不过几只木书橱而已,有些旧得都开了裂,落满了尘土和蛛网。她懒懒地倚在一边,随手抽下来几本来翻翻。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她忽然瞥见最角落的书堆上支起牌子来。闲人免阅。她一时来了好奇心,非要一探这些书本的内容。
      于是她拣了来读。愈读就愈被吸引,本是随心一瞥,没想到要潜心读了去。那上头,字字句句都离不了吸血鬼,中世纪盛起的高贵种族。几世的战火连连,人人都不肯放他们生路。但这种族里的人又岂是这般容易被消灭了的。血脉顽强生息的代代传承,并且逐渐融入了各个时代他们应该经历的社会。她才知道,那路易十六宫廷里的交际花,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吸血鬼;还有那十八世纪丹麦坟墓里时常出现的蛇身女妖,只不过是族里变异的一支;而那江户时代妓院里频频死亡的商甲,不仅是不胜酒力,更多的是屈服了远泊东亚的族里后裔。她看得入了迷,丝毫没有注意到,才坐在门口的店主人,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一脸森森的雾。
      小姐,你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转身,却见那男子炯炯地盯着自己,脸上就烧了起来。她后悔了自己的莽撞,要是不惹他生气才好。只见得他是一脸饶而有幸地上下打量她,自己的心才稍稍放得下来些。她也是头次发现,如此冷漠的人也可以笑得好看。
      你似乎对吸血鬼很有兴趣?他从她手里接过书来掂量。
      嗯。刚才翻了你的书,很抱歉。不过我真是头一次才知道吸血鬼的那么些事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抱歉?你知道的,接受这类书的人不多。
      她为自己的稚嫩羞愧。这些是她从没听闻的。
      他一直微笑,如夜风中绽放的黑玫瑰。可以告诉我,你的缘由么?
      她没犹豫,自己的一切,她全一字不差地讲给他听。过后的他,沉默良久,一脸肃穆。她偏头瞥他,有一刻她在想他是不是为自己心疼。
      他又静静地笑了,咧了嘴让她见到鲜红唇间的一对獠牙。我想我们是有缘分的,他说。
      她一点不惊慌,点点头跟上他的步子。
      这边来,喝点咖啡,我能告诉你更多有关吸血鬼的事。
      他们就算是认识了。洪荒一样时代里的细微情事。他叫华颜,是黑披风掩面的吸血鬼;她叫琰,是栗色长发面色苍白的女孩。他们的手里掌着各自命运的线,被这两双手系在了一起。
      再后来,出走十五个月的姬子璎归来了。阴沉着脸,不见有一丝的希望模样。闭在房里七日,那一晚才走出来,对她讲,这病是治不好的,要么就一直拖到死,要么就饮一杯吸血鬼的血,彻彻底底地做邪灵。
      像是遭了雷劈一般,她当下就跳起来,坚决反对。姬子璎不语,两人像翻脸似的,又不闻不采几天,姬子璎才告诉她,自己决定走后者的路。
      她苦苦相劝,却始终动容不了姬子璎的念头。自己以为耻辱的,她不要让朋友再遭受。她求华颜相助,他铤而走险,将自己与姬子璎相识,拿血同她下赌注,派她刺杀仇家,事成后换她一生的解脱。琰与他踌躇着,指望她达不成目的,便不用引上邪道。可她忘了,姬子璎那眼里终日不散的杀气。直到她满手血腥,提了人头去见他,他们才慌了手脚,连最后的先知也逃不过她的欲望。在琰极力的逼迫下,他只有仓皇而逃。
      现在的姬子璎,与真正的吸血鬼又有何不同!他曾向琰叹道。
      你逃吧,别让她知道。
      和我一道去。
      我丢不下她。
      可以后怎么办?那时,他是搂了她,坐在钟鼓楼的顶上,沐雨眺望着整座城的。
      以后,没人知道要何去何从。

      “醒了。”她睁眼的时候,姐姐正坐在床沿上,手里端着药碗笑着,“喝了吧。”
      “又做梦了。”她答非所问地喃喃道。
      “见到了父母,我带着你逃,还有你的朋友?”
      “嗯。”事实上还有的,她不敢跟姐姐讲。
      “以后呢?就从来没梦过么?”
      “没有,看不清以后,但总觉得那血光,浓得很。”
      “梦里总是反的。”她接过药碗,胡乱地想象着姐姐睁开眼睛的样子,那该是怎样的惊世骇俗。这味道,她闻了十几年。“喝了,胸口就不会闷。”姐姐说。
      她乖乖地一仰头,凭那苦水汹涌地灌。“姐,以后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呀。”她拂着姐姐的手,梦呓一般地道。
      “嗯,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只觉得安稳。外头雨水正浓,眼皮沉沉,她刚要睡,只听得尖利的呼号越来越急,低低地向这里压来。
      她慌了,刚放下的心又被揪了起来。“乱了,乱了。”她捂在姐姐怀里,只有她的低语暗暗。仿佛是那年,姐妹逃难的依偎光景。她本该安心才对,可她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惊惶。
      要来了,逃不过的一劫,命中注定。
      七
      雨是下得太大了。城西的边上是和城中有不同的景色,连街道都窄一等,更不消说有路灯照明了。空气里弥漫的是腐烂,潮气和市井味道。也只有这些才给这静得异常的夜晚添了些生气。偶尔一两声犬吠,那是被他的喘息惊到了。
      他不肯脱去那湿透的披风,固执地向前飞奔。那群人已被他甩在了后头,但他不敢松懈。今天是怠慢了,去城里竟然暴露了身份,被那里的人操了棍棒和火把追赶。还有那十字架,简直让他怕得发狂。嘴角的腥气还没除去,他慌不迭地向城西逃去。过了边界,就没了忧虑。只是之前,狼狈是免不了的。
      那群家伙,简直就是蛮夷啊。人跟吸血鬼,到底哪一个才是恶魔,他怀疑了。
      再拐进去,狗叫得愈凶了。他一个趔趄,险些滑倒。人群的叫喊也就更近了几尺。虽然是危险,但他一刻也放不下那个念头。不知不觉就要往那方向逃,也算是天意。人在一世,何不委心而去。既然都到了这里,为何不去。
      她一定感觉到自己了吧。像她那般聪明的孩子,怎会不晓得他的召唤。吸血鬼赤红的瞳子在暗地里盈盈闪光。那张脸是浸在雨里才会更加俊秀的。就算是被人追,就算是狼狈,他那一身高贵又是何时泯灭了的呀。这一去,生死未卜,今日同她的一面,指不定就是告别了。他在心里盘算着,要来了,逃不过的一劫,命中注定。
      实在是力不从心。他撑着巷子里的砖墙大口喘息。久不嗜血的身子日渐衰弱,他也难得再去城里猎杀一回了。他怎么也看不起那些愚蠢的同类,因为懦弱,竟会拿死人的血肉日日食饮。做吸血鬼到了这地步,他不如一死了之。但他也不是生性残忍,没有人会甘心苦苦饿死。吸血鬼勉强起身,才要走两步,却发现的路面上已有拦路者。那是只不大的狗,毛发倒竖,两眼竟也发红,全身淌着肮脏的水,俨然是穷凶恶极的小兽一般冲着他狂吠。他几乎愣住,半晌才轻笑一声,眼里的光又冷下来,飞身一跃,只见漆黑里有寒光一道,那丑陋的小东西便呜咽地倒在血泊里,抽搐不已。大风再舞不起沉重的黑袍,贴得他成一道落寞的剪影,缓缓向尽头而去。细听才得他轻蔑一笑:“畜生,你以为我会吸你的血么?”

      那道闪电劈开了她的门,也带了他来。刚咽下最后一口药,唇齿间还留着香,姐姐的手臂紧紧环着她,叫她热得发慌。他身上的水淌个不停,在地下汇成了一片,怎样地映着他憔悴的模样。那是叫她无时无刻不叨念的面容。
      “是谁?”看不见的姐姐却有最敏锐的洞察。她已嗅到了陌生的气味,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过怕了。琰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板起脸来。他也不敢再往前踏过一步。虽然盲了,但他可以想象,那双眼睛睁开时是犀利的敌意。
      “你来了,都这么晚了才回来。”还是要她来圆场,“你快进来吧,站在外头不好。”
      他颇不自在地挪了挪,一声不响地踏向她的床铺。区区几步,他像走了老远。雨落的声响连绵不绝,琰絮絮地向姐姐说,说他是远行归来的朋友,几年不见,特别回来叙旧的。而那女子只是漫不经心地听,却始终面向他,似乎可以盯着他经过又坐下。他被攫住了,想那是一颗心,这般撩人。或许是自己的血腥气,惊扰了她的安宁。
      他一个字也不敢讲,生怕泄露了身份。琰故意问些平常的问题,他也只会木讷地应着。她笑得无奈,他也恨自己没用。空气一下子沉顿,只有姐姐,丝毫不肯放松一些,紧紧攒着妹妹的手。
      她终于耐不住了。“姐,你去里头忙,让我同他单独聊聊吧。”他也不是不晓得,她要支开姐姐,连那声音里都渗着丝丝的急躁。可姐姐听得这话,倒也干脆得很,一脸平静地站起身来,轻轻盈盈地掀了帘子,进到了房里,不久就听见碗碟的响动。他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到她的床头,将她搂进怀里。他以为万无一失,却不知道,里屋俯身刷洗的姐姐会时时起身,把脸侧向厅中的方向,不带任何表情。
      “还好么?”她先开的口,气息游走,“那天,姬子璎她没追上你么?怨我后来没能赶上你们……”
      “她哪有马车的速度快。”他的眼里竟是满满的温存,“你怎么就那么傻,硬要去追。”
      “我老怕你们会正面交上手,要我帮哪一边好。你们两个一没了理智,要打个昏天暗地才罢休呢。”她想起那个清早,自己与马车里的他对视的刹那,她就从他那里读到了姬子璎读不出的东西。那是悲哀和无奈,她才会毫不犹豫地追过去了。
      他显得是那么忧心忡忡:“我现在真怕她,简直比魔鬼还要可怖。她竟会想做吸血鬼到发疯的地步。你看她那杀气,连我一个邪灵都会畏惧。要是真正的交上手,我还没指望赢得过。”
      “所以你万万不要同她打。”她的心一下被他揪疼了,“那次你在绫罗那里和她遇上,我可真怕得要死……”
      “我不是逃了么。”他笑着捧住她的脸,“我怎好违背你的意愿。”
      “我觉得她已经失控了。她要变,我们谁也拦不了。可是你,”他脸一沉,眼里淌出的全是痛,“我不许你听她的,不要做吸血鬼。我生来是这个命,受够了冤孽,我不想再让你遭罪。宁可好好养身体,不要管那什么耻辱,各有各的苦,这山望得那山高,去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安心过吧,听我的。”
      “我听你的。”她把容颜深深地埋进了他的领里,有东西爬上眼眶来,忍不住要掉落。那是她魂牵梦绕的人呀。
      “可你怎么就那么不能忍,还吸了她的血。我亲眼见过,死在她手下的一个,就是饮了她的血的缘故。”
      “我只是好奇。”禁不住她的责备,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委屈地撇嘴,“那滋味是何等的不好受,我才晓得。”
      她的胸口又隐隐作痛了:“再不能多吸,否则你也会死去的。就那么一回,你也难过了好几天吧。”
      “你也不是正难受着么。”他又揽紧她一些,像是生她会突然离去,“你务必要小心她,苏伊告诉我,你得提防她胭脂盒里的东西。甚至的,你会死在那东西手里。”
      “苏伊?”她睁大了眼,“你不是叫姬子璎杀了她的么?”
      “没错,正是因为她热衷散布吸血鬼灭族的谣言,族里才决定要除去她的。可我从姬子璎手里要了她的头颅,镇住了她的魂魄,让她屈从了我,才道出了以后的事。可她一个自称无所不知的女人,竟只给了我这样模糊的答案。”他叹了口气,话里还是愤愤的,“可提防着总好些。”
      她点点头,看到他眉宇间流转的怜惜,“她还说了什么,关于你的?”她问道。
      “早些和姬子璎做了结。我已送去了字条。”
      死战么?她心里凉了。
      “会尽量好好解决去的。”他安慰道。
      “那绫罗怎么办?”她像忽然想起来了似的问,“她很喜欢你的。”
      “你不高兴么?”他笑起来,语调忽然恶狠了,“她要想活命的话就不会来打搅我们。至于情事,那是她自找。”
      “但姐姐和姬子璎也不知道我们的事。”
      “总有一天,我们要光明正大地公布给他们。”他们是再一次地看到彼此这般忧郁,“在那之前,只有我们好好过。”
      “搂紧我,”她喃喃地说,“华颜。”
      两颗同样寒冷的心贴上去,就会缠出丝丝的暖意。他们能从彼此的身上找到慰藉,不就是最好了的么?世态万千,找个依靠,守一生,他们都知足了。
      拥一刻便是一世。他不得不松手了,而她看到他满脸的歉意与不舍。外头的咆哮声渐行渐近,那是逼到这里来的人,要破门而入是势头上的事。她那么苍白的恐惧叫他比凌迟还要痛。
      “才去城里猎杀,好久没吸血,身子有些撑不了,可被他们发现了。”他若无其事似的说。
      “可现在你不能往外逃了。”
      “让他们抓住我好了。”
      “还有另外的路。”
      这话说得是那般坚定,他们着实被惊到。那是姐姐正挽了袖子,掀开帘来,定定地立在门口。要是她没有盲,那一定是紧盯着他们的。
      “你是吸血鬼。”她偏向他,字字有声。
      他不敢出声。可姐姐不等他,径自往下说:“你以后要不吸我妹妹一滴血,还要好好待她。”
      她愣了,而他的脸上忽然是春江水一样柔柔地荡开。姐姐迅速猫腰过去,招呼他:“从那边去,后头还有路,跟上我。”
      吸血鬼留恋地不肯离开,而她却一心急着他的安危,催他快些逃去。贪婪地想留下彼此的气味,他和她的手终于错开来,而她的泪也在同一刻崩了。他最后地回头望望她,披风一挥,再见不到踪影。
      下一刻再见,下一刻就是永恒。

      终当那怒不可遏的人群粗鲁地撞开门时,他们看到的只是两个无辜的女孩。一个卧在病榻上安静地喝药,另一个坐在窗沿上微笑地注视她手里的动作。讪讪地收了场,消去怒火的人也四散而去。琰偷偷地用眼神去问姐姐,可那盲眼的她只是笑而不语。
      八
      又是午夜,每到这个季节,城里的夜晚总会有一场雷雨。姬子璎刚从片刻模糊的睡眠中醒来,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睡着。呼啸的风雨从敞开的窗里冲进房来,那真丝的地毯一定早就湿了一片。但她根本就不想理会这些。清醒如夜里的潮冷,愈来愈强烈。她索性就不再合眼,定定地极力要看穿这片黑暗,而始终是没有那个眼力。想知道的,她从来都看不清。
      她不安起来。那从很早就开始焐的被子,到现在都是冰冷如铁,空荡荡地叫她心寒。都是因为自己那一辈子也不能烫起来的血,叫了孤独和恐惧来陪伴她。苦苦挣扎到现在,什么也抓不到,叫她怎能甘心。那双冻得麻木的手掩在被子底下摸摸索索,忽然碰到的东西让她浑身一激,她迟疑地攒了手里,抚摩了半天,再也耐不住,翻身下床来。
      那便是华颜写来的字条。她开了灯,展开又读一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字字下力,如扭曲的钢铁,可以穿了纸背。收到这张条,她不知该如何哭笑。连读几十遍,反复只有一句,却是愈叫人不能释怀。她只有将它塞到床上,体温也暖不了这冷冷的情绪。
      是你我了结的时候了。
      等你这话太久了。她起身坐到梳妆台边上,字条压在了胭脂盒下。屋外雷鸣隆隆,屋里昏黄一盏灯,她盯着镜子里自己一张苍白的脸,伸手去拿胭脂盒。风一兴,那字条竟忽悠地跌到了窗台上,让雨浸得不成样子。
      就随它去吧。姬子璎叹了一声。了结的,要让它什么都不缺才好。揭开盒,倒是粉脂映红颜的光景。想到这里,她蘸了那嫣红,细细地往两颊上抹开来了。
      九
      那了结的地方被他选在城西的一角最僻静的废墟丛里。老旧的教堂被心怀仇恨的吸血鬼推倒,碎成了千万的石块和不计其数的尘埃。已是看不出当初的模样了,那巨大的铁制雕花十字却偏偏几生几世不毁去,一半是陷在了地下,生满了瘟疫般的猩红锈迹。冷雨是免不了的,溅在这颓败的荒地里,竟泛起了墓穴似的青白烟气,森森的,死意溢欲。姬子璎携了琰同去,可脚踏在上头,寒气还是咄咄地逼。字条上讲得明白,那曾是忏悔堂的穹顶,如今已成了这里唯一能站脚的地方。抬眼望去,他早在那边站定了,是道影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迎上去,走近才看清,吸血鬼依旧一副漠然的样子,落落地倚在残断的石柱上,红唇嗜血,獠牙骇俗,惟有那攫人的赤红瞳子,不知为何,映着惨淡的脸色,竟是疲惫不堪。她在离他几步远就住了步子,冷眼上下打量他。琰在她后头,似乎在迟疑。
      “你来了。”他起身向她靠来,但只有挪几下就止了。她那不消多做就泛滥的杀气,已不是他认得的了。他笑,掩饰他的恐惧:“追我到今天,不就为了一点血么?”
      “你也知道。”她说得异常平静,可他听的哪止是如字句那般简单,“我要你的血,饮了我便也会做吸血鬼。”
      “你又是何苦。”
      “我何苦?”她冷笑,“我是何苦,为你奔走卖命,杀人无数,这双手脏得连我自己都嫌恶。不就是为你的一杯血?这也倒叫得公平。”
      “你就为洗去这一身堕落之血?你要的是沦为邪灵。”
      “邪灵也罢,我这一身苦,你知道什么?拿来吧,不然就战一场。”
      “我不想打。”他的眸子里忽然失掉了冷傲,竟得哀愁起来,“听我一句,各有各的苦,你不划算。”
      “你以为吸血鬼是好当的么?一不嗜血,身体就支持不了,可现在猎杀一回有几难。你愿以腐肉为生么?怕见光,怕那十字架,叫人见到捉住了还要用桃花心木穿心而死去,这样畏首畏尾的日子你也过么?受不了,连我都受不了,听我的,切莫固执了,回去吧,日子不是一样过了。”
      她静静地听着,一双眉头愈锁愈紧。琰也是不敢松懈地盯着,心理却是几千个希望她会掉头。可辛苦等到的,却只见姬子璎缓缓抬头,冷冷地质问他:“你什么时候也这么罗嗦了?”
      他一愣,姬子璎已从怀里掏出了胭脂盒,掀开来,竟盛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得他头疼。“看来你是不给了?”她举了匕首,上前一步,咄咄地。
      “杀了我,就有你要的!”他叫道。
      “那么,不要怨我!”她咆哮,猫了腰,锋利的刃削细了落在它上头的雨线。只见他也是张开双臂,如凌空的巨鸟。“来吧!”那声音,似地狱的火,熊熊燃烧。那是谁在助威,死亡,死亡,拼个鱼死网破。
      “姬子璎,请你住手吧!”
      忽然听得这凄切的声音,已是短兵相接的两人都缓了下去。看不清栗色长发遮掩下的容颜,到底有多少泪,多少水,只听得女孩悲切的苦苦哀求。“不要杀华颜,求你,”她的声音恍惚了,如梦如岚,“因为,因为……”
      “因为,她很快就是我的妻了。”那吸血鬼喃喃地道。
      她的匕首铮铮地跌落在脚边上,这杀气顿时隐去了,铺天盖地的是苦涩的念头。她不敢把她写在脸上,那要她用一生去愁苦。仇和爱,选择不了,就要纠缠在一起,勒她到窒息。但她何苦要选择,她要的只是血,哪怕一口也能满足得了,那□□的感觉,哪里是这世俗的情事及得上的。
      面前这吸血鬼,她只一心想划开他的腕一探究竟。她又拾了匕首,蹬在那被罪恶的血足足浸了几世的石台上,飞身向他扑去。她本以为,他会如何反击,可她触到的却是他毫无遮拦的胸膛;她本以为,琰会哭喊地死去活来,可她听闻到的只有呼啸的风雨。匕首刺进了吸血鬼的心脏,墨汁似的血溅了她一身。他很快就倒下去,而她得到的是始料不及的空洞。
      “不要伤害我的妻……”已没了气息的他,只有这句话余音不绝。
      她怔住了,只是眼见着那血液如泉涌般从他胸前的伤口里汩汩地喷,染得天地一片污浊。良久,她才俯过身去,机械地拔出那匕首来,在衣袖上拭干净,手腕一扬,挑断了他右手的血脉,然后将嘴凑了过去。那是血,冰冷的金属似的液体在唇齿间流淌着,再顺利地填入喉管。那天,他也是这么给自己一个教训的,可现在都没用了。黑发间,那双青碧的眼里,贪欲和疯狂此消彼长。
      我倒要问你了,你这又是何苦?
      “没用了,他已经死了,再吸也没用,你变不了吸血鬼的。”
      她松了口,站起来抹一把嘴角的血迹。琰战栗着挡在她面前。“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变成这副模样。我劝不了你,求不动你,只有眼看着你杀了他。好歹我们也要交上手了,可我不想,对手竟是你!”
      “我也不想。”她淡淡地说,“但是来吧。”
      下一刻两人已扭打在泥水中,匕首的锋刃如野兽饥饿的齿,撕破了衣裳,割裂了皮肉。琰哪里拼得过她,两三下就被姬子璎按倒在身下,伤痕累累,喘息不已,匕首直逼咽喉。而她毫发无损,两眼炯炯地盯着琰。
      “你真是疯了。”她喃喃地说。
      “你比我疯得更厉害。”琰的声调如杜鹃啼血,那是掺了绝望的哀歌。
      她蓦地翻身,劈手夺过姬子璎的匕首,又快步跑向那早已只剩躯壳的华颜边上,将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小腹,用那垂死小兽一般的眼光死死地盯了姬子璎。她慌了,悔恨来得很,却已迟了。什么时候,自己的忘年交,最后竟落得个恨她入骨的结局。
      “姬子璎,这一世,我欠你的,我一死,你也没有忧虑了。下一世,有缘再见吧!”
      琰终于哭喊出来,手掌一顶,那匕首已穿肠而去,但从来没见过她是有如此平静的幸福。她去了,没有一点怨言。这一生,她好歹有了爱恨,最终,是和情人的血葬在了一起的。这样他们无论要去天堂还是炼狱,都不会孤独。可她呢?勃然一身,她要怎样去这后半生,够她悲哀。
      支持不住的崩溃终于到来。凝视着血海中散开的烟云,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凄苦的夜雨里,良久没能站起来。
      十
      迷乱之城的午夜,已捱过了雨季,开始呈现出另一片繁华的景象来。街上来的人渐行渐多,商铺通宵地开放,出售据说能驱赶邪恶的银制十字架。当下基督教盛行,教堂的钟声时时不散,修士们的絮絮教诲,是弥漫在城里的福音。
      她就把自己完美地隐藏在黑暗里,匆匆穿过这一片市井粉脂的街道赶回家里去。这女孩一头的黑发有如帛锦,肌肤却是异于常人的全无血色。而那一对眸子,好似凝固的血浆,冷冷的赤红。而那鲜艳的唇里,掩着的是叫人生畏的獠牙——她俨然是从西区逃来的吸血鬼。
      猎杀已过,这些十字架却扰得她心烦,要快些赶回去,免得再生冲突。记着华颜的话,各有各的苦。
      一丝儿风也没有,披风紧紧地贴她成一道寂寞的剪影。做吸血鬼有不短的时间,怎会时时想起以前的日子来?那痛苦,她不是不敢回忆的么?
      这沾血无数的手啊。杀了苏伊,杀了华颜,还有间接死在手下的琰。不知自己化作了魂,他们该来讨仇了吧。想那时,头一次吸的,竟是同类的血,可要不是当时仍觉察到他的脉搏在舌尖下微微颤动,自己现在一样生不如死。不过他有了琰是足矣。苦了一生的人,竟也圆满。
      那她自己可要打算打算了。抚着自己的两颊,她盘算着要去买盒胭脂来。那次和华颜交手时,拿出匕首来以后,胭脂盒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再寻,终是没寻到的。
      这年头去哪儿找才好呢?可姬子璎知道,惨白一张面容,再怎么抹,也找不回那年,脂粉映红颜般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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