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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假面舞会——《烈空》前章 ...

  •   一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在角落里站了多长时间了。我只知道那是夜都大厅里最沉寂的角落。男人说过,他喜欢沉默,因为它有着和黑夜一样浓稠的颜色。但我却不知道他是那样痛恨光线的。月光如同镀银的粉末喷洒在落地玻璃窗上,被天鹅绒帘子吸收以后有种冷漠的色调。它们细细碎碎地从我的指间流淌而过,冰冷如霜,只为我保存寂寞。男人笼罩在黑色长袍中,用斗篷裹住头部,看上去就像座颓败雕塑的剪影。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否在注视我。然而我也不想看到,我知道那双瞳孔中所映射出的幻境会是怎样的令我颤抖。
      心烦意乱地转过去不再理会他,我专注于调侃那些无法抓住的幻影和光圈。夜都的景色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只是我已经忘记了她的美丽。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开始萎缩,我的血液开始变质,甚至前天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开始失去它原有的光华。还有我周围的人,我难过地看到微笑湮灭在他们脸上。唯一没有变化的,我无法控制地再次转过头去,恐怕只有他了。
      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似乎是迫于我目光的压力。男人终于离开了那个角落迎上前来。我听见他掩饰性的咳嗽——那是在说,这场对峙终究是我赢了。我得意地盯着他,这是我满意的结果。
      然而他的脚尖还是停在了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似乎还有些退缩。不过我已不想再强逼他了。水银一般的月光抹去了停留在他脸庞上的浓墨。这使我可以完全看清楚他的脸。这张时时刻刻令我迷乱惆怅的脸。
      果然还是那样。我听到自己胸膛内加剧的起博。他的脸,每当它闪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心脏就会跳动得那样快,无论之前我已作过怎样的心理准备。他说过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脸,除了我。这是什么意思?他明知道我会慌乱吗?宿栾,我很讨厌这样。
      宿栾的右眼一直在刺激着我。是的,那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在我的睡梦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宿栾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睁大眼睛看着我,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他的眼神是那样无助和委屈,看得我心里一阵空虚,坠落得挨不到底。我有时也会想起宿栾以前的样子,依然是我无法攀附的冷酷,却没有现在这般令我恐惧。但或许现在的宿栾倒更能让我接受。如果说有同情的成分在里面,我也不会声嘶力竭地反驳。
      宿栾的右眼坏了。它对光线的感知能力极差。那颗玻璃珠似的眼球除了反射出他人的影像之外几乎没有作用。然而它萎缩了,缩到了眼眶里面。这就使得宿栾的两只眼睛有了不同的颜色。而且他的脸上还有一条极深的刀伤,从右颊的眉额一直延伸到嘴角。这道伤痕是直接导致他右眼失明的原因。宿栾很敏锐地感到它为自己带来的负面作用。从他痊愈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脸,除了我。
      宿栾是在为夜都作战时受伤的。夜都一向的敌人是空族。空族人拥有最光明的力量,而夜都永远代表黑暗。历史上夜都的胜仗记录寥寥无几,而宿栾受伤的那一仗是其中最光辉的。因为宿栾用他的冰剑为空族女王兰净枫留下了永远的伤疤。然而他自己却瞎了右眼。那是圣矛的战绩,借助风刀划开了他的皮肉。从此宿栾就没有再上过战场。我留下了他,让他做我身边的谋士。我不知道宿栾为何会毫不反抗地接受这次迁职。宿栾曾是夜都的上将,作战信仰永远是复兴夜都。为此他可以放弃一切,无论是爱情还是热血。或许作为夜都王室的最后一代人,我应该为有这样的上将感到荣耀。夜都帝国千百年来身居下层,沦为空族奴役,只因为我们的开国之君没有选择让夜都代表光明之力。而空族,风中的民族,由世代的女性上层统治,代表一切光、善、净。作为它的奴隶,似乎是非常顺理成章的。只因为光明永远是踩在黑暗头上不容抗拒的力量。夜都淹没在世人的谩骂和唾弃之中。而作为夜都统治者的夜之王,尽管痛恨这样的现状,却是对此无能为力。直到现在,夜都的衰败速率超过了任何一代帝王的估计。而宿栾和我,就是夜都末代的两颗棋子,等待着屈指可数的毁灭。但是宿栾痛恨这一切,他曾经告诉我他要找到新的力量重振夜都。“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曾经这样对我吼道,“为什么黑暗之力永远得不到尊重?我们不能一直对空族这样忍气吞声了!诺薇,我必须做点什么!为了夜都!”我哀伤又欣慰地看着他。当年满腔热血的少年,如今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么?
      大概是我的眼神过于犀利,他慌张地拉扯着斗篷遮掩着那道疤痕。“别那么看着我。”他的声音沙哑暗淡,“我受不了你那样的目光。”
      我收回了眼睛。宿栾的话使我彻彻底底地绝望起来。当年驰骋沙场,血气阳钢的上将,如今退缩成了深宫之中唯唯诺诺,胆怯困乏的隐士,似乎还凭空添了几份懦弱和颓废。我忽然感到了剧烈的厌恶,他难道就一点也不能领会我的感情吗?我再次盯着他泛起琉璃颜色的眼珠。还在躲藏,我大步走上前去,抬手抽了他一耳光。“宿栾,”我吼道,“怕我的话就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你以为你很好看吗?”
      黑袍男子捂着受伤的脸颊平静地看着我,我甚至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任何心绪的变化。我几乎要发疯。宿栾,你怎能这样无动于衷?在以前,每当我做出这样的冲动举措时,我的内心还会产生一丝悔恨,说我是否太过分了。但是那样的意识最终逐渐消退了。我只是一味地跺着大理石地板。尽管这样看上去非常可笑,但是我知道他是不会笑我的,至少在他的眼睛失明时候是不会的。我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他心安理得地站在那里。宿栾,你这个白痴!你真的不明白吗?我几乎要哭出来,我这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有人敲门。我暂时停下了这种疯癫的行径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入场。我那毫无时间观念的女仆送来了两杯红酒,被我取过一杯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玻璃清冷地碎裂开来,酒精竟有着鲜血一样的殷红色。
      宿栾极度平静地从女仆手中接过另一只杯子然后将瑟瑟发抖的她打发出去。“喝点吧,”他把手伸向我,“很难得有这样纯的红酒了。”
      我忽然不再那么冲动了。“谢谢,”我捏住杯子细长的高脚,“你自己为什么不喝点儿呢?这不是难得的酒吗?”
      他仿佛被这个问题堵住了思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类似于抽搐的表情。然后他蠕动着嘴唇,缓慢地说:“你是夜之女王,诺薇。”
      “那么很好。现在我以女王的身份赏给你这杯酒!”
      说着这句话我上前一步将杯子里的液体全部泼到他的脸上。玛瑙一般的水珠子顺着他苍白而俊挺的脸庞轮廓往下划,美得叫人有些迷茫。他先是愣住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又急急忙忙地用袖子去擦。而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所做的一切。如果他够聪明,他应该看得出来我的讥讽。
      或许这是他骨子里最后一点的尊严了。宿栾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愠色。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盯着我:“诺薇,别发疯了。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女王!”
      “女王?你以为我是那么在乎这个称谓的吗?”我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人,曾经的上将大人?”
      “是的,你说得没错。”他平静地说,“我曾经是你的上将,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以我之见,你确实很在乎自己的地位。另外,我也了解你这话的意思,诺薇,但人是会改变的,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别自以为是了,上将大人。我在乎的是夜都的兴衰而不是女王的称号!还有你的改变,竟然就是这样的么?看看你自己,宿栾,肮脏颓废,你才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形象了!你以为改变是什么好事情么?身为夜都的前任上将,仅仅一次受伤就让你沮丧成了这样?你这落魄的狗,简直叫我看不起!现在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讨厌你这个样子!缩手缩脚,比女人还要懦弱!以前那个口口声声喊着要振兴夜都,摆脱空族压迫的勇士哪儿去了?我真是一点也没想到你竟会是这样的人!以后别再跟我提什么改变不改变的了,如果你要改变,就变回你原来的样子吧!”
      “恰恰相反,诺薇。我不太喜欢自己以前的样子,那么容易冲动,从来不会用理智控制思维。这样的生活或许充满了激情,但你不能体会到它背后的辛苦和矛盾。因为这种人总是疲于奔命却不会停止或满足。如果说这是因为年轻无知,那么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也应该让我有所改观了。或许我的人生观已经发生了变化……你知道时间会带给一个人什么,那就是成熟。”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宿栾,头一次觉得他是那么陌生。我发现这也是他受伤以后头一次坚定地与我对视,眼神如利剑一般直刺我的灵魂。透过那里我看到了现实与回忆的遥远距离,时光的变换以及空虚的未知,竟不觉让我惊慌错乱起来。我低下头去,眼泪就涌了上来,但我没让他看到。
      “你太让我失望了,宿栾!”我颤抖地喊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所谓的成熟!”
      “我不能使你认同,你也不能让我屈服。这就是我们性格冲突的地方。诺薇,我们已经为这些问题争论了太久了,你难道不觉得厌倦吗?如果说远离彼此能使我们都感觉更好,而你却又偏偏将我留在这里的话,你还要我怎样做才会满意?”
      “你真的还不明白么?我只想让你振作一点!”我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微微一笑:“我想你错误地理解了振作的含义。我的思想从未颓圮过,如果说你是在反感我现在的状态,那我只能抱歉地说,或许我永远也达不到你的要求了。我是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自己了,那是我厌恶的一种生活状态。是的,那样让我恶心。请你自己选择是否要接受现在的我,至少我对自己是满意的。”
      “不,我永远不会接受,除非你回到原来的自己!你怎么就甘愿堕落,甘愿平凡!我恨你这样,你的逃避,你的丧气,我恨你的一切!”
      “那么这就不能怪我,如果仇恨能让你快乐我愿意承担这一切。我不可能再为任何人涂抹自己的感情了,或许我一辈子也都会这样过下去。”
      我用手捂住耳朵:“宿栾,我已经受够了和你的交谈!再在这里待下去我真的会发疯的!我要走了。”我像逃难似的冲向门口。唉,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的关系竟恶化到了这种程度?从敬慕到鄙视,我怎么也禁不住这个聚变。
      “等一下。”他的声音在我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准确地从后面传过来。“先不要急着离开。我想我们都忽略了重点——我这次来找你是为了这个,我想你看过之后应该会对我稍稍满意些了吧?”
      我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去,看见他正举着手里一张金色的纸向我扬了扬。“你绝对猜不到这是什么。”他像个孩子似的狡黠地笑着。
      “会是什么好东西么?”我瞪着他,“每次你给我的会是什么?是请求流放还是退伍?”
      “唉,你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么?女王不应该这样悲观的不是么?看看这个吧,诺薇,你会高兴起来的——假面舞会的邀请信,就在明天,我想你不会甘心失去这个机会的,对吧?”
      这下我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也忘记了该用什么语气跟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说话。假面舞会。能参加这个盛大的仪式是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梦寐以求也是无上荣耀的事。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以供娱乐之用的舞会,而是一项非常隆重的赛事——选拔伟大力量继承人的赛事。假面舞会由羽之海的塞勒兄妹举办,而塞勒家族是整个地区最享欲盛名的贵族。当年老塞勒夫妇尚还在世之时,就以独当一面,力挽席卷事件而为各族所敬仰。这里我又不得不重复一下这在历史记录上刻画深重一笔的席卷事件了,那就是十年前空族联军第一次大举进攻夜都的血战。那时塞勒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当空族看出结盟无望,打算用武力威胁之时,羽之海的塞勒家却用他们的传家之物的伟大力量击退了来犯者。这一打击使空族元气大伤,当时估计也是因为这一点夜都才有机会被保住。总之,从此之后,塞勒家族以及那件神奇的圣物就成为这片大陆上最汇集目光的焦点。直至老塞勒夫妇去世,他们的一双儿女才将这力量之源向世人公布。那就是一只银色的假面,如果能启动里面蕴藏的哪怕是一小点的力量,便会达到令人叹为观止的效果。塞勒家世代流传着这个据说是非常难以控制甚至是残酷的启用方法,并且绝对对外保密。直到前几年他们忽然宣布说希望能由另外的人来代替他们传承这项技能。当时话一出口便立刻轰动经久。一方面有人惊讶为何塞勒兄妹要出卖自己的祖宗,另一方面有人窃喜自己终于有机会得以一窥这经典的秘密。不过塞勒家的威严与实力是不容怀疑的,就连他们选拔人才的方法也与众不同:那就是召集所有的应征者举行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要求所有人一律带上面具不得以真脸示人,而他们也混在其中物色人选,在最合适的时候邀请他们去亲自面谈。这样大家也只能把成功寄托于命运女神的天平和矛头了。这种风俗已经延续了三年之久,但至今仍没有听说有任何人博得了塞勒兄妹的青睐。而如今时机之轮已转动向我这里,宿栾说得对,我绝不会放弃这次大好机会。
      “要是你得到了银假面的话会拿它来做什么?”就在我盯着那张纸的时候他已经绕到了我的后面。这突然的疑问使我浑身一紧,不过我又很快冷静下来,然后把脸偏到一边去:“你以为我会干什么?自然是重振夜都了。”我想我在说这话的时候满满的自信一定暴露无疑。
      “是么?”他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番,又摇摇头,“就你一个人去?如果没有个舞伴的话恐怕会寂寞呀。”
      我直直地将目光刺入他眼睛的深处。我想他一定看得懂我的意思。宿栾,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想听到你说“那么就让我和你一起去”这句话啊!我不是个好演员,那层脆薄的冷漠包不住我炽烈的情绪。至少我相信他能够猜透我的心思,看穿我的伪装。我都计划好了,如果他肯和我一起去,我一定会恢复甚至加倍付于他我原有的热情。更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让我们了解彼此羞涩于出口的感情,只要他愿意!
      “不过我不会去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想一个舞会上总有许多落单的人,或许你可以选择一个你的做舞伴……”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我就冲出了大厅,重重地摔上了门。

      这天晚上我怀揣着绝望、愤怒、委屈以及紧张失眠了。睁着眼睛在床上躺整整五个小时是很不好受的,不过我终于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我短暂的睡眠过程中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令我难忘的梦境。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周围挤满了舞蹈着的人们。我的头顶上有一盏巨大而华丽的水晶吊灯,它放射出来的光芒将每一个人的脸映得温和,但没有一个是以他的真脸示人,而是全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假面——这显然就是我即将参加的假面舞会了。月光从高大的落地玻璃窗透入镀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恍惚的有些像夜都午夜的光景。一对对的影子从我旁边快乐地旋转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孤独的可怜虫。宿栾又说对了,没有舞伴的舞会的确很寂寞,而且它还在拼命地折磨着我尚存的一点坚强和意识。为什么,宿栾,你不肯来陪我却狠心把我形单影只地扔在这里?我觉得眼泪开始在假面的遮掩下肆虐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恐惧孤独的,并且我头一次尝到了崩溃边缘徘徊的滋味。就算是我错了,宿栾,以前我骂你,打你,都是我不对。是我该死,我只求求你,过来陪我跳舞吧!就在我打算痛哭的时候我看见人群中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一刻仿佛一切都黯淡下去,而我的视野里只有那个聚光的美丽身影。他的气息是那么的熟悉,但我始终不敢肯定。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在拥挤的人群里焦急地冲撞开一条道路。他的身影几度被淹没下去,又被我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终于,我与他相隔不到五米了。我也顾不上礼节,疯子一样地冲了上去。又或许是报应吧,我的脚下忽然狠狠地绊了一下,于是我睁开眼睛,晨曦正透过窗棂均匀地涂抹在我卧室的地板上。然后我意识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
      我坐在床上,心口上像有东西在狂击。过分真实的梦境令人恐慌。只希望它不会在我的现实世界里重演一遍,千万不要。我捏着被子角默默地祈祷。转头看看,那张金色的信纸还安静地躺在我的枕边,等待着我以及今晚的来临。
      二
      夜都纪273年6月22日下午五点半,我穿戴一新,带着那张珍贵的邀请信以及全夜都人的希望登上了去往羽之海的马车。
      “一个人去么,女王陛下?”我的女仆问道,“参加舞会难道不需要舞伴么?”
      我瞪了她一眼表示不满,但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声:“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去就不会这样了。”
      她知错地退了下去,而我在马车驱动之前又朝窗外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送行队伍几乎占了夜都大厅前广场的一半还有余:有我的仆人,夜都皇军的首将,各级贵族的代表甚至还有早在我父亲那一代就已宣布退伍的老臣,另外就是数不清的夜都人;惟独缺少的就是他了。我最后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戴上了我黑底镶金的假面。这也就是我最后的一道伪装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是夜都的女王诺薇了。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会看到我的真面目。让大家都来猜测吧,这不过是一场虚假的游戏罢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马车足足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达我的目的地。途中我们经过了很多这片土地上最神奇的地域,包括建筑在熊熊烈火中的冷耀城,终年飞雪的烈日山谷以及连接玄北半岛和羽之海的白夜大桥。在这座雄伟的建筑上我看到了苍凉的玄北海吞噬一轮如血落日的壮美景象,以及许多辆与我们同向而行的马车。那坐在里面的,大概也都是和我一样匆匆赶去参加假面舞会的人吧?透过车窗我看见两旁驶过的马车里男女舞伴谈笑的快乐身影。尽管事先有准备,但我的心还是狠狠地刺疼了一下。
      最后我们停在了羽之海的塞勒家公馆的门口。我敛裾下车,深吸一口这海域岛国上独有的咸湿空气,然后环顾四周。我面前的这幢公馆,无论是从规模大小还是华丽程度上都是夜都大厅无法比拟的,而完全不同的建筑风格又使我们的皇宫显得更加寒酸。还有这起码是夜都广场五倍之大的公馆花园,种植着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奇花异草,在夕阳柔和余辉中幻化出一片绚烂的光景,灼得我浑身难受。我不是在嫉妒塞勒家豪华的居所,只是为夜都的陨落而伤心。更令我自卑的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得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但光自卑是没有用的。我命令自己立刻从这种低迷状态中脱离出来,我相信夜都是有实力与羽之海相提并论的,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舞会上向所有人证明夜都的强大。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肩上的担子,尽管现在我必须暂时把它们隐藏起来。其次,我要用自己的行动让他知道他错了,打一开始他就错了!想到这里,我只觉得浑身像烧了起来,快步走进公馆去。
      门口的侍从仔细地将我的邀请信与名册核对了以后毕恭毕敬地将我引入公馆一楼的大厅里。我们在一扇巨大的雕花木门前停下,他向我鞠了一躬,然后拉开大门。呈现在我面前的景象热闹非凡,简直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挤满了各种打扮的人,有的正端着酒杯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有的站在人群之外窃窃私语,也有那么几对情人不顾大庭广众热烈地接吻。当然没有人是以他的真脸示人,而是全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假面——这显然就是我即将参加的假面舞会了。我悄悄地走进人群中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是啊,大家所盼望的只是舞会的开始,我这落魄的独身女人又有什么资格吸引各位的眼球?只有那个侍从,还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杯红酒。这次我没有再摔酒杯,而是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蛾眉月钩逐渐上升到半空,我头顶上那一盏巨大而华丽的水晶吊灯开始放射出温和的光芒,与镀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的月色交相辉映。喧闹逐渐平息下去,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这一神圣时刻的到来。公馆外远远传来号角声,所有的侍从集中在入口一齐用力将两扇门合上。整个大厅里开始回荡一个清晰的幻音,这就是作为主人的塞勒兄妹的开场白了:
      “欢迎各位来到寒舍参加我们的舞会。我们想,舞会的本质意义就不需要再多重复了,但我们真正要强调的是,既然大家都已戴上了假面,也就表示现在我们处在的是另一个隔绝尘世空间里。在这里我们不必顾虑功名利禄,礼节人情;也就是说,请大家放下一切杂念,愉快地过完这一晚上吧!”
      烟火从四个角落里迸发出来在人群的头顶上爆炸。音乐贯穿了整个大厅,大家欢呼一阵后就找到各自的舞伴快乐地旋转起来,然而只剩下我站在中央不知所措。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我最不想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个可怕的梦终于在现实生活里兑现了。更令我恐惧的是,梦中我唯一的寄托,就是那个影子,竟惟独被排挤在了幻境与现实的重合之外。这样的话,我与孤寂的斗争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就让它杀死我好了。我机械地为一对对舞动的影子让路。各种覆盖着假面的脸庞让我眩目,我只能从他们身体上其他的特征来估计这些人。迎面而来的两个人都有一头细碎的银发,另外眼眶里的紫色也让我突然醒悟:空族人!我可不想让他们认出我,二打一我没有绝对取胜的把握,而且说不定这里还藏着一定数量的空族军队,那么擒获我与笼中捉雀简直毫无差别。再说空族人的暴力可不会顾及场合。于是我背过脸,往角落里挤去。
      我一心一意地躲避着他们。就在我准备转过去的时候一只坚实的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我吓得赶紧转过去,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陌生的男子。他有一头深灰的发丝,身材高大,穿一身墨黑的礼服,浑身散发出一股高贵与华丽完美结合的气息;一双深邃的眸子在假面后闪烁着迷人的光泽,他正直直地盯着我的脸。
      “小姐,”他向我行了个礼,“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看到我吃惊的样子,男子温和地笑了一下,继续说:“请不要这样看着我。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请你相信我并没有恶意,只是看到你孤单的样子我实在难受。正好我也是独自来参加假面舞会的,不如让我来做你的舞伴好么?”
      我也笑了:“这样直接地邀请一个陌生女人共舞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里难道就只有我一个独身女人吗?”
      他不失风度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或许还有其他人,不过我只注意到了你,你的气质令我折服。”
      “是吗?可你我完全不了解彼此不是么?”
      “如果你想了解,我并不介意。”
      “不用了,”我把手交在他手心里,“这只是个游戏,结束以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所以既然没有意义,那么干脆就不要知道好了。”
      他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把拽过我投入了人群中。
      在我把脸贴在男子胸口上的一瞬间我又想起了他,好像从世上蒸发掉一样的宿栾。他故意不来给我送行,他有事没事就跟我抬杠,他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而此刻,如果他看到我这样靠近一个陌生男人,又会不会嫉妒?要是他还在意我,我就要有意气气他;要是他真的已经对我漠然了,那么他也没有权利阻止我另寻所求。权衡至今,到底是他伤害我的时候多还是我伤害他的时候多?也轮到我自私一下了。
      “小姐,好像有心事?”男子的声音及时终结了我内心的矛盾。我小心翼翼地紧跟着他的步子,配合上他的动作。“你说,”我并没有抬眼看他,而是专注地盯着他胸口上的第三颗扣子,“当一个女人对她心爱的人绝望之后,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嗯?或许,将自己的感情全部寄托在另一样事物上吧?”他沉吟了片刻,忽然狡黠地笑了起来,“比如说,独自来参加假面舞会?”
      我的脸发起烧来。我惊讶于这个男子敏锐又细致的洞察力,他真的是太聪明了,居然立刻就直刺核心。不过我还是得尽量掩饰下去。“是么?不过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那样最好。”他说这话的语调暧昧,而我只是觉得心脏收缩得更加厉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凭他的智慧早就该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只嫌我的伪装太多余。唉,诺薇,你真傻。
      “小姐,”见我半天没有回答,他又很温柔地向我道歉说,“如果方才的话有冒犯,就请原谅我的卤莽。”
      “不,你没有说错什么。”我拉拉领口,“这儿真热得发慌。对了,先生,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告诉我好吧?我叫诺薇。”
      “无上荣幸,诺薇小姐,我叫洛盟。”

      于是我跟着这个叫洛盟的男子旋转着穿越整个大厅,跳了一支又一支的曲子。我发现他是个真正的绅士,干净大方,文雅幽默而且风度翩翩。我们一边随着音乐变换舞步一边谈论着各自有趣的见闻和经历。这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记得自从夜都沦陷后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地笑。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洛盟,他给我带来的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曾给予我的东西。我下定决心在舞会结束以后一定要让彼此看到对方的真正面孔,无论结果如何,就算是一次相遇的纪念。我想全场只有我们跳得最用心了。我从来不认为我们的舞姿有多么出众,但我确实听到了四周不绝的赞叹声。人们纷纷停下自己的动作,在我们周围站成一圈,同时将无数焦点汇聚在我们身上。而我也顾不上什么羞涩和拘泥,只是一直地盯着我面前的男人——洛盟,我很想就这样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你跳舞的样子真迷人,小姐。”他微笑着说道。
      “你也一样,先生。”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转了多少圈,走了多少步,以及曲子是怎样结束的了。唯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终了之时我们的定格造型是那么奇特: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我的心口,嘴唇距离我的脸还不到一公分。呼吸,热气以及某些其他我不敢想象的因素蒸得我满脸通红。大家足足把这个景象欣赏了十几秒才开始欢呼鼓掌,声音震耳欲聋。我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子来鞠躬致谢。鲜花意想不到地从人群中飞向我们,洛盟伸手接住一枝把它插在我的衣襟上。尽管有些困难,但我还是听见他说:“献给你,诺薇,陪我度过这个愉快夜晚的可爱的小姐。”
      我真想对他说,最应该感激的人是我。洛盟,上天将你我安排在今晚相遇,一定有他的原由。你一定想不出来自己的出现为一个心灵受到重创的女人带来了什么。那就是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了我心里最疼的地方。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花瓣混合着香槟酒漫天缤纷,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刻的光景。
      舞会一直持续到午夜才结束。人们在十二点的钟声里陆续向门口走去。塞勒兄妹并没有下达神圣的指示,不过这也是太寻常的事了。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抗议,只是我注意到并没有人摘下自己的假面。大概结果是人人都预料到了的,所以大家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认真执行,除了我们。
      我特意放慢了步子叫住在前面走的洛盟。“可以留下来一会儿吗?”我问。
      “当然可以。”他转过身子直盯着我,那眼神就像是早已明了却故意期待,又叫我的勇气消减几分。衣角被我捏得滚烫,并且我还清晰地感觉到了汗水在我背上划过的痕迹。人群的嘈杂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死亡一样地沉寂下来。而我终于在这间空旷而昏黄的大厅里大声对他说:“请你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么?”
      我真没想到之后他会有那样的表情,这的确是超越了我任何一种估计。洛盟先是小小地惊讶了片刻,然后依旧绅士地一笑,说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的小姐。”
      于是他在我面前缓缓摘下了他墨绿银线的假面,露出一张完美冷俊的脸来。然后他又用五官摆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说:“该你了,小姐。”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用足十二分的力将假面从脸上硬拽了下来。我是那么着急地要在他面前剥除一切伪装。绳子带动了我的头发,粘着汗水把我的容妆涂得一塌糊涂。真是太狼狈了,我低下头去慌不迭地补救自己的形象,又用眼角去瞟洛盟。他好像笑得很开心。
      “小姐,”他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迷人。”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洛盟,你是个真正的绅士,很高兴能和你一起跳舞。另外,谢谢你让我不再寂寞。”
      “那就让我们来个高贵又舒服的拥抱吧。”
      于是洛盟就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久久没有松手。而我只听见他心脏在我耳边剧烈地起搏着。不知道他是否同我一样,慌乱并幸福着。
      就在我们还来不及彼此分开的时候忽然莫名其妙地响起一阵掌声。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一转身就看见本以为已空无一人的舞会大厅不知为何在角落里隐藏了另外一对舞伴,正在拼命地冲着我们鼓掌。两人的装束几乎是一模一样,非常般配又从容地站在那里,重复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完美,非常完美。”站在左边的男人说。
      “这就是我们正期待的结果。”站在右边的女人说。
      “舞会办了这么久,这样的场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们的举动将点亮今夜的羽之海。”
      我和洛盟交换了一个眼色。我想我们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二位的表现无懈可击。”
      “只有你们才有资格获得这项殊荣。”
      “感谢二位的赞美,”洛盟走上前去微微欠了欠身子,“不过我想确认一下,二位就是……”
      “我们就是塞勒家族的最后继承人。”两人齐声说道,同时动作优雅地除下了脸上的假面。至此,玄北海上最伟大最辉煌的塞勒家族的尊容就完完全全地在我面前暴光了。两个年轻的统治者都有精雕细琢的脸孔和卷曲的银色长发,看上去简直不像现实世界的人物。另外那两双青碧的眸子,我觉得那似乎能摄出我的魂魄。
      “恭喜二位,你们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对与我们正面交谈的客人。”
      “另外我想我们还必要进行更深层次的对话,请跟我们来吧。”
      从两旁走上来的侍从为塞勒兄妹和我们打开了厅侧的另一扇门,那里面迸发出的金色光芒刺疼了我的眼睛。塞勒兄妹站在那片光明前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们一眼就径直湮没在辉煌的背景中,剩下我们站在原地无从措手。
      “洛盟,”我喃喃地问道,“这是不是真的?”
      他的眼睛里闪烁出熠熠的神采:“是的,诺薇,相信它吧!让我们进去!”
      于是他拉起我大步向前走去。而我也紧紧地跟着,生怕会被他落下。

      我们被热情的塞勒兄妹请到了公馆的餐厅里,安排坐在一条长桌的两侧。雪白的餐桌布上鲜艳欲滴的玫瑰插在白瓷瓶颈里,和闪光的餐具交相辉映。这里的确叫人赏心悦目,不过我没有这份闲情。
      主人似乎能够觉察到我们的焦虑,反而不紧不慢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让事件进行下去。“我想你们跳了一个晚上的舞也够累的了吧,”女主人说,“不如一边享用夜宵一边交谈吧。你们该不会介意吧?我们最讨厌严肃的气氛了。”
      “唉,奈达,你总是忘记了酒,这可是个能消除紧张的好东西。”男主人几乎是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如你所愿,哥哥。”
      精美的酒食很快就摆在我们的面前,但我根本就没有意愿去碰任何东西。尴尬足足持续了十五分钟,最后还是我打破了这种局面。“请问,”我直接用眼神询问坐在尽头的塞勒兄妹,“像现在这样与你们面对面地接触就意味着我们有机会得到银假面是么?”
      “不错,小姐,你很聪明。”男主人呷了一口酒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用了‘有机会’这个词。一般来说,你们已经得到了五成的机会,只要再得到剩下的五成,银假面就是你们的了。”
      “包括里面蕴藏的力量?”
      “当然。”
      “那么,”洛盟突然冰冷地问道,“得到力量之后,无论我们怎样使用,你们都不会插手?”
      “不会。”
      “这样肯定?要是并非用来履行光明?”
      “哦,这位先生,我想你还不大了解我们家族吧?当年空族百万大军压境,驻扎在公馆门外威胁我们加入他们的光明联军,我们去了么?打退他们的力量又来源于什么呢?塞勒家从来不以力量的种类来划分民族优劣。大家有各自的生活方式,又岂是一种力量能够统一的?世上没有绝对的正误,而我们所做的,仅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挽回某些民族过于偏激的举动,比如十年前的席卷事件。”
      “这么说你们当时并没有倾向任何一方?”
      “是的,我们只是认为空族做得过火了。”
      “难道也不同情夜都么?”
      “同情是同情,但我们也无法去改变什么。毕竟它的存在价值得由它的人民来证实。”
      我低下头去不敢正视他们。说实话,作为夜都的女王,我还从来没有这样为我的国家下过定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似乎还不如以旁观者自居的塞勒兄妹。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我们不会干涉银假面以后的动向,但在它的所有权依然掌握在我们手里的时候,我们想知道二位将拿它做怎样的打算。起码你们接受了舞会的邀请,就不该不知道这个内容。我们想你们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放下酒杯站起来。“二位知道,我是夜都的诺薇。自从十年之前夜都沦陷以来我就发誓一定要找到伟大的力量重振我的王国。所以我想也不必再重复我的企图了吧?”
      塞勒兄妹掩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望着我坐下,点点头又转向洛盟,问道:“那么你呢,尊敬的先生?”
      “我,”他玩弄着桌上的餐巾,“我不知道。”
      这话让我足足大吃一惊,塞勒兄妹更是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而洛盟本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用勺子将盘里的东西摆了个好看的图案,然后接下去说:
      “本来我带着很强烈的愿望,想得到这个传说中的银假面。但自从我加入了舞会并且遇到了诺薇这样一位可爱的小姐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企图是那么微不足道,根本就配不上银假面高贵的地位。既然这样,我也就决心忘掉这个目标,一心一意地享受夜晚的快乐。不过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有机会得到这项力量,那不如就让我帮助诺薇小姐一起争取到剩下的五成机会吧。”
      此时的我早已是两颊滚烫,而塞勒兄妹先是一愣,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太有趣了,现在的人真不可理解!”奈达·塞勒用她的白羽香扇掩住娇容对乐不可支的兄长笑道,“真想知道玄北半岛上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一定如你所想,奈达,看来羽之海已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了。”
      “不瞒各位说,”两人忽然收起笑容,用一种极庄重的语调说:“我们打算,一旦银假面归属外人,我们就永远地离开这里。”
      我大吃一惊:“永远地离开羽之海?你们要去哪儿?”
      “这个吗,我们还没有想好。可能是空族的首都,又或者是烈日雪山,总之是这个世界上某个安静的角落吧。”
      “我们早就厌倦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哥哥和我为了这个决定已经计划很久了。不过在我们离开之前得先把银假面安顿好——那就是为它找一个新主人。”
      “你们的意思是,转交银假面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摆脱对它的所有权,好执行你们的归隐计划?”
      “正是这样,诺薇小姐。你认为一对打算走遍天下游山玩水的人应该随时随地地携带着一只蕴藏着巨大能量的银假面吗?答案是否定的。它对我们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送给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
      我摇摇头,表示难以接受这个观点。早闻塞勒家族的思维总与世人背道而驰,往往显得非常疯狂和古怪。我想我现在所听到的完全可以证实这一点。
      “难道你们就不心疼吗?”
      “心疼?不,没什么好心疼的。或许以前它是我们家族的福音,但现在它是废物了。我想没有谁会傻到为一个废物感到心疼吧?”
      “但它对于那些需要力量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帝!”
      “你看,我们不正把上帝交给他们吗?”
      我一时竟然想不出要说的话来。我承认他们的话有道理,而且逻辑性超乎一般。无论我怎样提出质疑竟然都能被他们一一化解并最终拉回到他们的主张上去。我不得不佩服塞勒家族的精明和敏锐。他们总能轻轻松松地将问题解决,无论它们在旁人看来有多么繁杂。跟这样的人讲话,我感到疲惫却又由衷的愉快。
      “那你们的公馆怎么办?还有那些仆人和侍从呢?”
      “他们啊,一旦我们走掉,他们也会拿着各自的薪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不用再为我们服侍,也不用再听从我们使唤,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次大解放呢!我想他们会乐意这么做的。至于公馆——”两人再一次放声大笑起来,“就让它成为后人凭古悼今的好去处吧!”
      “恕我冒犯,我认为两位这样的做法实在有些不妥。”我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听上去彬彬有礼些,“两位身为塞勒家族的末代传人,就这样放弃了伟大的力量和高贵的身份而去进行你们所谓的归隐之旅,说难听一些,我觉得你们是在推卸责任。”
      十分幸运的是,我意想中的尴尬情形并没有发生。兄妹两脆笑几声,继而说道:“诺薇小姐,我们十分欣赏你的勇气和胆识。只不过——”我明显地听出了陡转的话锋,“你的观点我们实在无法赞同,真抱歉。”
      “您说我们在推卸责任,但恰恰相反,我们正是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才决定要自我放松的。”
      “对不起,”我不可理解地看着这对在任何时候都笑盈盈的兄妹,“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们的意思。”
      “噢,你看吧,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呢。首先,我们已经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命运给予了我们什么:高贵的血统,尊贵的地位,无上的荣耀以及伟大的力量。这些都是我们塞勒家族的祖先为后代留下的雄厚基业,并且它还在随着每一代人的传承而被家族里的各个成员巩固发展着。于是到了我们这一代的时候,塞勒家在羽之海乃至整个玄北大陆上的地位已经是空前绝后的繁盛了。所以能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我们本身都是无比自豪的。”
      “但是我们同样认识到,现实的社会并不是像每个人想象中的理想乐园一样。我们想要的生活必需由我们自己来创造。说实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它的家族成员以外,没有人是真正完全了解塞勒家的。尽管有很多笨蛋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声明他们了解我们的一切,但在真正塞勒家的人看来这简直是荒唐至极。起码有一点,我们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可理解的。那就是所有的塞勒家族的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超理想化主义的因子。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公馆要建在羽之海的原因了。很多人以为我们是想借这片海域保护家族的神圣力量,也有人认为我们是不屑于在那片嘈杂的大陆上与中下层民族为伍。其实他们都错了,而真正的原因,我想各位也心里有数了。顺便提一句,我和哥哥也绝不例外。”
      “所以可以断言,我们生活在一个隐者云集的家族里。这样的耳闻目染让我们从小就具有了同样的思想。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甚至已经膨胀到不可不实现的地步了。但是肩上的担子又没日没夜地压迫着我们:延续血统、传承力量、保卫家族……唉,我想你们应该能够想象得到这有多矛盾吧?不过庆幸的是我们的父母一直都支持我们的计划,甚至连这个选拔继承人的方法也是他们想出来的呢。据说父母当年也曾有和我们现在一样的想法,不过由于那些古老又卑鄙的制度他们没能将它付于实践。我想他们大概是不愿意让我们再重复走他们的路了吧。”
      “老塞勒夫妇竟然支持你们这么做?”我惊得失了神,“真叫人难以置信。”
      “这不就是可悲之处了?”女主人苦笑了一下,“大家总觉得塞勒家族是那么看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其实我们是最希望摆脱他们的呢。或许祖先们开始建筑这个家族时只是抱着一种纯粹的要使后人能更加幸福地生活的愿望而已,但是要知道每经过一代,坚守家业的责任就会越发沉重,落在他们肩膀上的担子也就越发巨大。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认为,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扛下这个重担,并且在我们有生之年为它锦上添花一番,最后再顺顺利利地交给我们的下一代。所以,我想我们做出了整个家族史上最伟大的事情,那就是放弃。”
      “有的时候人们必须学会放弃,而放弃是为了追寻新的开始。”
      “命运将我们推上了这个轨道,而我们正是延着这条曲线走向它的终端。”
      “我承认二位的话很有道理,”我站起来向他们再敬一杯酒。清冽的酒香刺激着我相对脆弱的神经,竟然让我产生了几分醉意。“但我认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如果我是您,我一定会坚定不移地守卫着家族的声望直到自己死去。或许这听起来很可笑,但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叫自己面无愧色。”
      “嗳,这就是人生观点的不同了。命运,或者说责任带给我们的已经让我们受够了。如果再像这样下去的话我们迟早会崩溃。这样,我们就得惭愧地面对过去的自己了。
      “另外,塞勒的家训就是要每一个成员都快乐地生活在世界上,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举动。我想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只怕也会愧对祖上吧。”
      “最后我们想谈到一个对二位而言都比较有吸引力的话题——你们不想知道为什么惟独自己会被选中吗?也就是因为你们最后的那个动作啊!没错,你们是三年以来头一对在舞会结束后摘下假面彼此以真脸示人的舞客。我们开了上百次的舞会,一直都以这个标准来衡量人选的资格。不过很遗憾的是所有的人似乎都不肯执行这个简单的动作,除了你们。”
      “但这很可能是巧合,”一直充当旁听角色的洛盟忽然插嘴道,“你们的标准似乎没有说服力。”
      “当然有了,先生。我们希望的是客人们能在这个舞会上尽兴玩乐,并且能通过一晚上的接触消除彼此之间的敌意和冷漠。如果人人都是坦诚相待,有谁不想一睹对方的尊容?这一点我们已经在开场白里说得很明了了,可是又有谁是认真地去执行?只有二位不是了吗?你们既然能这样做就说明二位已经具有了这样的思想,只不过我们的这位小姐好像还不大愿意承认,对吗?”
      兄妹两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我只是保持了一个行礼的姿势,将脸朝向地板不去看任何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个一时兴起的念头会让我和洛盟从百万人之中幸运地突出崛起。光是这个理由就足以让我安静地好好想一想了。同时我感觉到洛盟的目光正火热地灼烧着我的脊背。那是爱怜,责备甚至还略带失望的眼神。尽管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在主人爽快的笑声里我还是为自己方才的固执狠狠地自责了一番。
      “对不起两位,我想请教一下我们一直以来忽略的重点,”洛盟万分优雅地吞下了最后一口酒,然后十分惬意地把空酒杯捏在两个指头间摇晃,“我是说,如果我们需要得到银假面,那么剩下的五成机会要怎样才能争取到手?”
      “嗳,你看我们都忘记了呢。”从兄妹两的表情上判断,我相信他们更愿意把这个当作一次玩笑而不是错误。“忘记说了,从明天起你们就要开始为剩下的五成机会而努力了。假面舞会只是我们考察继承人的一部分,而接下来的就纯属实质性的测试了。我们会从身体素质,力量技术,反应速度等各个方面对二位做出一份客观的综合评定。只要你们达到我们的要求,塞勒家族的末代继承人在这里保证会立即将银假面毫无保留地交到二位手中,然后敞开公馆大门欢送二位。至于明天的测试内容现在还不便公布,我们只希望二位今晚不会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那么今晚的谈话就到此结束吧。另外,为了方便二位明日的测试,我们想就留你们在公馆里住下吧。”兄妹两的笑容忽然使我意识到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大好的企图。“如果让两位睡在一间房里,你们该不会介意吧?”
      洛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我的身后。我捏紧了他的衣角,我只想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为情过。

      于是我换上了黑丝绸的睡衣,拧开了盘踞在幽长走廊尽头的那间房的门。冰冷的空气充斥在周围,尽管在我的右手边上有一座占据了几乎大半个墙面的壁炉,但那里面并没有火焰。我从来不知道六月的夜晚会这样寒冷。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冷漠的天鹅绒帘子以及银粉一样的月光又使我想起了夜都大厅,一个见证了太多又被我念念不忘的地方。而这次站在窗前的,已非故人。
      在我体内的酒精完全失去作用以前,我冲动地走过去,轻轻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坚实的后背上。我不需要去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我只消听见他胸腔里那强而有力的心跳,足矣。
      “诺薇,”他像梦呓般地说道,“别这样,要是你的男人知道了会生气的。”
      “不会的,”我收紧了手臂,流下眼泪来,“他不会生气的,他根本就不爱我。”
      “或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不,别再劝我了。让我保持这个姿势待一会儿吧。我需要安慰。”
      他不再说话了,我感觉到他温柔的掌心已经贴上我冰冷的手,并且把它们捧到了他的胸前。
      “洛盟,要是他能像你这样让我紧紧地拥抱就好了。可惜他是决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
      “这么说你该希望我就是他了?”
      “别这样说,你和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我不希望把你们搅混。”
      “那下面我是不是该问,你认为我和他哪一个比较优秀?算了吧,这么尖锐的问题你不必回答。”我感觉他的脊柱在微微颤抖,“你的美丽慑去了我的魂魄,诺薇,我永远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哪怕我只是个替代品。”
      “求你,洛盟,别再说下去了!”我伏在他的肩上叫喊,“你的话让我难过!”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很快地转过来将我搂在怀里,完全不顾背上那被我弄得透湿的衣衫,“如果是我刚才的话使你难过,请原谅我,全当我是在说笑吧。忘记它们,诺薇。你不可以用这样的状态去迎接明天的测试吧?”他无限温柔地笑了笑,用他细长干净的手指抹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又将他美丽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无论如何,这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愉快的夜晚了。谢谢你,诺薇,现在让我们去睡觉吧。”
      他放开我走到床的那头安静地躺下了,而我还在原地久久凝视着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今晚将与我同枕共眠的是这样一个生疏的男人,要是他——我不得不承认,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的人,宿栾,知道后会作何感想?我当然知道答案依旧是无动于衷,但要是让我知道了我现在的想法呢?希望他不会再那么冷淡地用一句“好吧”将我打发掉。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我望向堆砌着乳白色帷幕的床上,那个可怜的人,洛盟,已经像个孩子似的睡熟了。他的身体让被子隆了起来,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得那么有秩序。他到底在我眼里充当了什么角色,我也说不清。他让我为自己不公道的行为而愧疚。或许他说的对,我是太自私地把他当成一个替代品了。
      对不起,洛盟,如果我要这么说,请你千万别生气。我真的非常希望,你就是他啊。
      三
      我怎么也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会陷入这样一种境地了。现在我趴在一处荒芜的悬崖边上,精疲力竭,伤痕累累。更叫我为难的是我的右手上还拽着一个生命——洛盟,他将所有的生存希望都集中在我的右手上,而我在努力阻止他从这里坠落下去。
      “诺薇!”我听见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粗糙,“放手!你会被我拖下去的!”
      “不,绝不!”我喊道,“我要拉你上来,除非我死!”
      “这不值得!”
      我无比痛苦地盯着他的脸:“别说了,我不许你这么贬低自己!现在你得听我的,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相信我,一定要抓紧!”
      “别,诺薇,让我去吧!”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看到了一幕最令我惊慌的景象:空气里忽然浮现出一张逐渐清晰的脸来,它在快速地移动变幻,最后竟与洛盟的脸孔重叠在一起,结结实实地覆盖在我的眼前。而那张脸是……我简直不敢往下想。然而也就是此时,那张令我心惊肉跳的脸奇怪地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就蓦然离我而去。洛盟滑腻的布满汗水的手掌终于从我的指间滑脱。他安静地也是急速地向我前面的深渊底部坠落下去,带着那张可怕又诡异的脸。黑洞洞的空气像一只野兽的血盆大口很快吞噬了他的影子,只剩下我伸出空虚的大张的手掌,定定地保持着这个可笑的姿势。似乎是过了很久,我才终于痛哭起来。
      我于是真真实实地感到了咸涩的水珠,下意识地伸手抹去。而这个动作也在无意当中解救了我。现在我已经远离了悬崖深渊和生死抉择,需要面对的仅是透过帐子铺满被面的清晨熹微和躺在我左手边的孩子气的男人。我侧过脸去盯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庞。,明暗在那里柔和地交汇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上个世纪的石膏雕塑。我从来没有这样进距离地观察过洛盟,而现在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正将生命的气息一口一口地吐在我的脸上。蓦地我想起了刚才的梦,几乎要从被子里跳出去。那张脸,是怎样地覆盖在这个正躺在我对面的男人的脸上的,而且就在我的鼻尖下。触目惊心的过程叫我没有胆量再去重温一遍。要是哪天我神志不清了,一定会以为这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可怕经历。然而谁有能够保证我以后不会再遇到同样程度或者更加恐怖的事情?到时候又该由谁来安慰我?我想起了洛盟昨夜说过的话。是的,他永远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哪怕,他只是个替代品。我觉得脊背上的寒冷正在迅速融化。洛盟的善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不能把一切的不幸都推给他来承担。同时我也很担心他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尤其是来自我的,尽管我没有任何不良的意图。这样的男人一生之中唯一能够承担的就只有幸福了。所以我也很愤慨,那张脸,他有什么资格覆盖在洛盟的脸上?他大概完全不知道自己没有什么。
      于是我打消了起床的念头而再一次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赎罪的快乐。

      夜都纪273年6月23日早八点,我和洛盟坐在羽之海的塞勒公馆大厅里真皮沙发上,等待着对面的一对兄妹发号他们威严的施令。
      “你们看起来气色不错,看样子昨晚是过得很愉快了?”主人们似乎还惦记着自己那个恶作剧似的安排,“测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二位是早已经准备好了吧?”
      “是的,希望我们没有叫二位失望,”洛盟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开始。”
      “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下面就让我们公布测验内容吧。众所周知,在玄北大陆的东南角上耸立着寒冷的极地——烈日雪山域,而在雪山上又生长着这里最艳丽的奇葩,我想不用再多解释了吧?嗯,那就是神奇的金雪莲了。我们需要的正是这样一支花朵。那么就劳烦二位去一趟烈日雪山,为我们采回一朵金雪莲吧。”
      我和洛盟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去往烈日雪山的路途万分艰险,尸骨陈道的旅人无数。从古到今,历史上就没几个记载说曾经有什么人成功走完这段路的。如果我们从羽之海出发,就必须得先穿越靡浪森林,然后面对一片广阔的名曰黄昏之乡的大沼泽,最后才能到达我们预想的目的地。然而最前者完全是由幻境和娶间重叠起来的可怕梦魇,并且它的出口还在每时每刻毫无规律地变幻,再设想一下这森林里该隐藏着多少魔物,就已经叫我出了一身冷汗了;中间的一块地域拥有一个唯美并且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但只要一回忆起有关沼泽底下不稳定封印的龙妖的传说就能立刻将我们的梦想彻底地一扫而空;而终点的烈日雪山,不仅地域辽阔得无法想象,而且那里的烈风是出了名的厉害。万一不幸遇上雪山风暴的话,我可不希望自己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中去寻找一朵小小的雪莲,兄妹两听似轻松的任务背后隐藏了太多的潜台词,假设要一一挖掘的话恐怕也就没有人敢接受这个测验了。但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我的犹豫,我只想告诉他们我是强者。强者不懂得什么是畏惧。
      “很好,”我站起来大声说,“我们接受这个任务!”
      “为你们的勇气欢呼!”兄妹两兴奋地应和道,“祝你们好运。”
      “让我们用马车送你们一程吧,请不要推辞,这也是我们的荣幸啊。”
      “还有,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请二位动身吧。”

      我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再次重新穿越一次玄北海上。还记得昨天,当我走到相同的地点时心里是怎样的难受。但仅仅是经历了一个晚上,我却觉得恍如隔世。更重要的是,我将不再害怕寂寞的侵蚀了。
      “诺薇,”坐在我旁边的他忽然开口,“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好么?”
      “我在想昨天下午,我从夜都去羽之海的时候,自己是多么担心自己会在舞会上落单啊。而只是一个晚上的功夫,我认识了你,还拿到了获得银假面的资格。我不明白命运女神是如此善变还是爱捉弄人。”
      “不,她只是喜欢把事情拖到最后再来解决。告诉我,刚才你答应接受测试的时候害怕吗?”
      我迅速转过头去紧盯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庞,动作快得几乎叫我不能喘息。过了很久我才吐出一口气来,低下头去说,“当然。”
      “但你还是那么倔强地接受了。”
      “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出我的软弱,我不想被别人瞧不起。”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我知道一切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洛盟。你的直觉简直像只鹰。”
      “承蒙你的夸奖,诺薇。我只是想说,永远不要勉强自己,可以么?”
      我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白晃晃的阳光从遥远的海面上反射过来,映得他的轮廓那么眩目。

      当我们站在糜浪森林的入口处时,四周已经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了。没有鸟鸣也没有风吟,有的只是面前一片狰狞的枯朽漆黑的枝干——我似乎不能用树来形容它们,因为那上面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浓重的黑色烟雾从每一处的缝隙中渗透出来,诡异地吞噬了欢乐的空气。拉车的马匹被它们的气势震住,在原地暴躁地转着圈子。两个车夫走上来将它们的头调转回去。
      “二位,这里就是糜浪森林的边缘。很抱歉我们只能送二位到这里,接下来就看二位好好表现了。告辞了。”多么彬彬有礼的言辞,但我只觉得自己是更加的无助和孤独。马车的摇晃声逐渐在背后远去,而我仅用一双埋藏着深深恐惧的眼睛盯着我们未知的前程。
      “现在我们要进去吗?”我的声音竟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是的,我将陪伴你。”
      洛盟把他的手掌心按在我的右肩上,从那里传来的温暖如闪电一般立刻遍布我的全身。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脚踏上了那片有着腐朽的墨绿色泥壤的土地上——
      强烈的不安也就是在我刚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汹涌而来的。潮湿的土壤似乎有些吃不住我的重量,很自然地紧贴着我的脚面稍稍下陷几公分。而就是这简单的自然现象却让我几乎要尖叫出来。一股植物独有的腥甜气味直冲入我的鼻腔,随之而来的则是可怕的压迫——这是靡浪森林里骇人的力量牵制。它就像一条坚固的钢索将我的手脚牢牢地捆在一起,任凭我怎样挣扎也无法脱身。我用眼角的余光去瞟洛盟,竟然发现他的额角上也布满了致密的汗珠。他的呼吸明显变得迟缓。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皮肤下绷紧了。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前走去,连一点犹豫也不带。我们两就这样保持一前一后的相对位置走了很久,他才回过头来讲了自从我们进入靡浪森林里来的第一句话。
      他说:“诺薇,你还好吧?”
      我把已经到咽喉处的恐惧咽了回去:“还好,你呢?”
      “我没事,你跟上来一点。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是靠拢点的好。我感觉前面的区间重叠得更厉害了。”
      听到这话我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立刻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的手臂。我才不管这样做是多么地可笑,而我想他大概也不会生气的吧。我真的是太担心会发生意外了。这两旁黑压压的灌木丛中似乎永远都闪烁着可怕的光点;至于哪些是异次元空间的入口,哪些是魔物们贪婪的眼睛,我就无法分辨了。总之我很怕它们会突然冲出来做出任何伤害到我们的事情。不过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是顺利,然而过分的神经质却让我的体力迅速被消耗殆尽。我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两条腿也麻木得不听使唤了。这样说来我就得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洛盟的胳膊上。不用抬头我也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惜的神色。我知道那绝不是嘲笑。他是不忍心,对吧?
      现在,我想我们大概已经来到了糜浪森林的中央了。周围的漆黑差点让我忘记了目前仍是上午。我知道那是由于区间的屏障遮盖了原本该普照大地的阳光。这严重妨碍了我们对方位的把握,不过真正的磨难才刚刚现身。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狭窄的小路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尽头是同等的迷茫,萦绕着刺骨的寒气一点一点侵蚀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仔细考虑下一步的去向。很明显,我们头一次的分歧将在这里产生。
      我发觉我们两的眼睛正分别盯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而且他的眼神看上去是那么坚定。我忽然非常害怕等会儿我们会因为这个问题而争吵起来,于是我自觉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用脚在地上划着圆圈,同时两只手更加用力地拽住他的衣角。我在等待他开口,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是那样的信任他,甚至连他是否会带错路也没有怀疑过。
      然而他后退两步,眯起眼睛扫视一遍岔路口,说:“诺薇,我想还是由你来决定走哪边吧。”
      这句话弄得我无从措手。我慌乱地打量着面前的两条路。它们的尽头全都是一样的未知而且充满危险,更重要的是哪一条才能领导我们通向出口呢?潜意识告诉我不能让洛盟失望,因为他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充满信任。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实践总比感性理智。于是我摊开右手幻化出我的黑色水晶,希望通过它来为我指示方向。我用尽十二分的力想叫自己的意念集中在跨越空间的冥想上。不过很可惜,那里始终有一种幻象在我的大脑里不断变幻着干扰我的思维。它并没有让我出现任何的神经错乱或衰弱问题,却像恼人的牛虻一般紧紧地缠在我周围。最后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黑色水晶里的图案激烈地闪动了一下,就和它一同没入了我的手掌。
      “真抱歉,洛盟。”我转过身去有些忧郁地看着他,“这里的区间太多,黑色水晶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那么,”他笑起来,“为什么不用你敏锐的直觉呢?”
      这一开始就被我否定的方法啊。我的脸上灼灼地烧了起来。“如果不妨碍,我们就走左边这条路吧。”其实我曾经是那么地确信它将指引我们走出去。
      “好的。不过让我们换一种方式吧。”他说。
      于是洛盟退后几步张开双臂,让银色的光线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间流淌出来。很快那些光线就在我们面前汇聚起来。那是一只全身散发着刺眼光芒的巨大苍鹰,它扑扇着翅膀,发出一声尖锐的,划破长空的吼啸。
      我简直被惊呆了。洛盟轻巧地跃上了它的脊背,又把一只手伸向我。“诺薇,上来!”他看上去十分急切,“它们就快来了!”
      “什么?它们是什么东西?”
      “没时间解释了,一会儿你就该明白了!”
      苍鹰顺从地将一只翅膀垂下来作为我的阶梯。就在我刚刚在它背上坐稳时整个糜浪森林里忽然响起了一种悠长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接着就从我们身后的树林里跳出了一队可怕的魔物。那是有着狭长的红色眼睛的巨狼。贪婪从它们血腥的嘴角喷在潮湿的泥地上,激起四下一片无形的恐慌。忽然狼群头领仰头长啸起来,众狼立刻应和着张开它们背上坚硬的黑色羽翼迅速向我们逼来。想必它们已经在这片糜浪森林里守了数百年,而我们正是那难得一见的玩物。
      “起飞,快!”洛盟咆哮道。
      苍鹰有力的翅膀鼓起强大的气流将周围的植物拂得向同一方向倾倒去。巨狼承受不住,只顾着用脚爪紧紧扒住地面,一边防止自己被掀翻过去一边发出刺耳的哀号。趁着它们还未反应过来,我们的苍鹰腾空而起,急速滑翔而去。
      “准备攻击!”洛盟已经化出掌上的光团,“它们马上就会追上来的!”
      果然不错。我很快就感到身后袭来了凌厉的杀气。是它们,那张着血口的发出嘶嘶吼叫的魔物。我慌不迭地掷去一支冰凌,被它们稍一侧身就躲过去了。只有洛盟的雷霆击落了其中两头,但又有从各个角落里蹿出的后来者补充了空缺。我真不敢相信,尽管巨狼是生活在地上的走兽,但它们在空中时只比飞禽的飞行技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我们的苍鹰怎样翻转俯冲它们就是能够紧追不舍。并且更可怕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还在逐渐缩短。我可不想死在这里。苍鹰载着我和洛盟一路向前冲去,它的翅膀划开了我们脚下那条墨黑的河流原本平静的表面,带着灵气幽重的波涛向两岸飞溅开来。我逆着风向它的尾巴爬过去,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将河水掀起几丈并用冰凌封住了它。我清楚地听到墙的那一头传来几声兽类的惨叫,而同时我们的苍鹰忽然急切地仰起身体来,暴躁地频繁扇动翅膀。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另一条岔路口了。
      洛盟按住了我打算再次动用黑色水晶的手,又指了指后面那堵冰墙。它似乎已经不太稳定了,并且不断发出利爪与冰块摩擦的爆鸣声。很明显地他在告诉我时间紧迫得不容我这么做了。“听着诺薇,我说不如我们一直朝一个方向走,就算是碰碰运气!”他不断地回头焦急张望着,而这次我分明看见冰墙上已出现了一条恐怖的裂缝。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苍鹰接受了新的指示,低头钻入了一片崭新的漆黑中。
      至于那些巨狼到底有没有能够钻破我的冰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这条路是比刚才更加黑暗,力量聚集得更加繁杂的死亡大道。也不知过了多久,尖利的风啸中忽然混进了一声叫我不寒而栗的怪异吼叫,然后斗转星移,仿佛是舞台在刹那间被抽换了背景,我们闯入了一个完全异样的世界里。这里的天地是一片茫茫的苍黄,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乳白色厌恶,使能见度降到了极限。我挥舞着风鞭驱开周身的悬浮物才勉强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目前我们的脚下似乎是一条盘山而行的崎岖小路,左手边是高不可攀的陡峭山崖——至于我为什么这样形容它是因为我完全无法穿透浓雾看清它向上延伸的去向。而右手边,就是那翻腾着剧烈灵气、碧绿的黄昏之乡大沼泽了。这样说的话我们竟然已经冲出了糜浪森林而进入第二个关卡了!我不禁回过头去打量身后不远处的交界线,那是我们刚刚闯出来的地方。我似乎还能隐约听到那群巨狼在幽暗处发出的邪恶的嚎叫,只觉得背上一阵发悚,赶紧转过来,下意识地抓紧了洛盟的手。而他一直难以抑制脸上的兴奋神色,有些语无伦次地叫道:“我们竟然这么快就闯了出来,诺薇,真难以置信!我们该为自己的好运而欢呼了!”
      “但刚才真是太危险了,”我捂着胸口苦笑,“我觉得心脏简直要休克了。但愿下面不会再有这么恐怖的——”
      我说不下去了。寒冷从我的脊柱从上而下地贯穿了个透彻。洛盟的表情也忽然凝重起来。我很清楚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我那剩下的两个没说出来的字是:龙妖。
      我立刻将目光盯上一望无际的淤泥。尽管它们除了散发出一股诡异之外没有任何产生威胁的迹象。但又有谁知道在那表面下深不可测地隐藏了什么?但愿龙妖正在沉睡,也但愿我们匆匆的脚步不会惊动它。
      苍鹰自觉地紧贴着山崖飞行着。我不知道当时直走了多久才出现一个陡然的拐弯。我们的苍鹰十分谨慎地变换了方向,而这也就导致了我们直接撞上了那个可怕的东西——那是一张巨大而诡异的脸,叫人猝不及防。苍鹰发出惊惧的哨音拼命扑打双翼。而我尖叫一声——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当时的想法,而一切却是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倒愿意当时他能产生些幸福感——我将身体毫无保留地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用手在我的肩上轻柔地抚摩着,通过这种方式让我镇定下来并有勇气睁开眼睛去面对那个怪物。后来我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尊巨大的石像,而且仅仅表现的就是一张脸;确切的说那是一张女人的脸,表情极为哀伤并且被扭曲和夸张得不成人型。它实在是太恐怖了,恐怖得叫我不愿多看一眼。苍鹰有些迟疑地选择了从它上面越过去,大概它和我一样害怕那张脸会突然活动起来。
      然而从那以后起,在我们行进的这条山路两旁就开始出现连绵不断的人面石像。尽管它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但都是一样地叫我浑身发抖。我的眼睛从一个移到另一个上面,生怕它们会突然发出一阵怪笑或者是向我们围过来。我想自己是永远克服不了对它们的恐惧了。另外,我不住地回头张望着身后的沼泽地,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在某处蠢蠢欲动。希望那只是幻觉,我这样安慰自己,全都是这些石像弄得我神经兮兮,疑神疑鬼。我不能总往坏处想。
      “诺薇,”洛盟忽然压低了声音,用有些古怪的神情看着我说道,“你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我是说……”
      我吃惊地盯着他,好像半天也回不过神来似的。“你……”我生色地吐出这几个字,“也感觉到了?”
      “没错,”他诡秘地点点头,“而且……”
      他忽然急速转过身去,劈手指向离我们大约三十米开外的黄昏之乡的淤泥厉声喝道:“就在那里!”
      几乎是同时,我看见令人作呕的淤泥冲天而起,一个高耸的阴影气势汹涌地从里面隆了出来,夹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几欲让我昏厥过去。在洛盟的扶持下我终于有能力看清传说中黄昏之乡的守护幻兽,一头通体漆黑的成年龙妖。它瞪着诡异血红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视相对渺小的我们。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眼里的不屑与轻蔑。
      可笑!我低低地吼了一声。即使我们再无能,也轮不到一个畜生来诋毁!冰凌在我的操纵下化成一排,由空气流划出尖利的哨音刺向龙妖的咽喉。但它只是一挥前爪,冰凌就全部彻底地粉碎开来;有一部分还反弹到我们身上,击中了我们的头和肩,使我的动作迟缓下来。洛盟似乎比我更胸有成竹。他直接幻出一对雷霆,左右手同时挥出,狠狠地击向龙妖毫无防备的小腹。我本以为这一下会使它元气大伤,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它竟然根本就没有因为这对我们而言已是全力的进攻而动摇一丝一毫。金色的电花在他的皮肤上四下飞溅,就像是一勺水泼在岩石上那么普通。我只觉得寒冷几乎冻结了我的半个心脏。龙妖的威力不是由得我们低估的,而它还大大超出了我们最坏的打算。它忽然仰头长啸一声,然后提起粗大的尾巴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们劈来。
      “闪开!”洛盟大声吼叫着。
      苍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以它敏捷的身手带我们逃离了这可怕的险境。威力无比的一击落空了,却把山路砍出一条深邃的沟壑来。我坐在上升的苍鹰背上,胆战心惊地想象着要是我们挨了那一下会是什么结果。洛盟坐在我旁边,一脸严肃。
      “诺薇,我们得想办法冲过去,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的眼里折射出坚定的光芒,“这是死亡的冲击,准备好了么?”
      我用力点点头,并且集中了全部力量在手中化出两团纯黑的火焰。“让我们去吧,洛盟,我什么都不怕!”
      他回头对我露出了一个赞许和信任的笑容。然后他挥舞着手臂,苍鹰在他的控制下以最盛大的气势向那不可一世的丑陋龙妖俯冲过去。而后者也不甘示弱。龙妖扬起它巨大的爪子,尖叫着迎向我们。
      在这交锋的一刻里,苍鹰忽然调转身体几乎是贴着龙妖的巨掌擦了过去。而我们在近距离里制造了一团混合着火焰和雷霆的巨大光团用力推向龙妖。它终于无法支撑自己庞大的身体,仰面翻倒在沼泽里掀起数丈的泥浪,差点将我们吞没。也就是趁着它还来不及重新站起来的功夫,我们的苍鹰欢快地鸣叫了一声,扇动着翅膀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飞去。
      “胜利了!”洛盟高兴得像个孩子,“它没追上来!你看啊,诺薇!它一定是被我们打怕了!”
      “是的,你真了不起!”我搂住他激动得涨红的脸颊亲吻着,“洛盟,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你救了我们,你降伏了它,那个怪物……”
      不等我的话说完,在我们脚下的淤泥中又忽然地冲出一头更加可怕的巨兽来——依然是它,黄昏之乡的龙妖。这次它不再迟疑,立刻将巨尾横扫向我们。
      洛盟一把将吓得发呆的我按在苍鹰背上,然后迅速推开我们,自己则像一匹矫健的灰狼一样迎向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我除了会连续发出像兽类一样的嘶吼之外大脑里简直是一片空白。就在我前面十几米外的洛盟被龙妖的尾巴卷住拼命挣扎着,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它的纠缠。然后龙妖咆哮一声,一头没入了脚下的沼泽泥潭中,连同尾巴上还拖着的是,洛盟。
      失去主人的苍鹰在半空中发出凄厉的悲鸣,驮着我在洛盟消失的地点上空不断盘旋。四周是死一样地寂静。方才狂躁暴动的黄昏之乡此时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连一个小小的旋涡也没有浮起。我看着这一切,几乎要哭出来。洛盟,洛盟!我听见自己的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千万别死,要是你出了什么事,那我也不要活了!
      就在我焦急得几乎要跳下去的时候,我脚下的泥地中忽然发出一阵巨响来,紧接着又蹿起一股冲天的泥墙,几乎要没入云霄。而在它的顶端上,那正是洛盟!他高高地跃起,在高空翻了个身,又稳稳当当地降落下来,就在苍鹰的背上,我的旁边。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但依旧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一脸愉悦地喘着气说:
      “诺薇……我打败它了……”
      可是接着我又看见那头可恶的魔物紧跟随他的步伐第三次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咆哮着化出冰剑挡在洛盟面前。然而他却从后面拉住了我。“别去……”他气喘吁吁地说,“它再也过不来了,放心吧!”
      我盯着那头龙妖,逐渐觉得它看上去很不对劲。它只是在原地不停地张牙舞爪却并不向我们进攻。片刻之后沼泽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金色光束,就像是一把一把的利剑将它硬生生地割开来。它们笼罩着龙妖,死死地缠绕在它的全身上下直到将它包裹在一个巨大的光球里才缓缓地重新陷入沼泽里去。我张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了,它又重新被封印了。”洛盟将我从呆滞状态中及时地唤醒,“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它是不会再苏醒了。”
      “你是说你封印了它?”我望着他说,“真不可思议。”
      “我也只不过是借用了些东西而已。”他狡黠地笑了笑,“刚才我被那家伙拖下去的时候竟在那里发现了传说中不稳定的封印。它就静静地躺在沼泽底的淤泥里,几乎就在我的鼻子底下。我试着去触动它,发现它其实还是蛮牢固的,只是需要些能量去维持。我于是就将自己的一部分灵力填了进去,重新开启了它。否则我永远也别想上来了。”
      “所以说你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心疼地捧着他的脸,“你的灵力几乎透支了。”
      “但我们是真正地安全了。我不想让任何东西伤害到你。”
      “别说了。”我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的体力消耗太多了。你看吧,你连自己召出的幻兽都支持不了了。”
      他低头看向我们的苍鹰,脸上显出痛苦和忧郁的神色。的确,苍鹰身上原本华丽的银色光芒已经消失殆尽,而且它的眼神涣散,整个身体在无可奈何地下沉着,无论它是怎样努力扇动着两只翅膀也无法挽救这个残酷的事实——它分明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对不起,”他忽然伏在幻兽的背上,“原谅我,我太累了。”
      “不,你不该忘记还有我。”
      我把自己的右手按在他的左手背上,通过这种方式将我的力量传递给他和他的苍鹰。很快地苍鹰的周身又开始泛起闪亮的光圈。我明显感到它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立刻就变得硬挺结实。它将深邃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空,弓起背部长啸一声,急速冲入了无边的苍穹。

      在经历了一段颇有些迷茫的高空飞行之后,我们冲破了一堆灌木,然后终于进入了我们最后的目的地——壮丽严酷的烈日雪山。忽然迎面的刺眼光线让我有种流泪的冲动,但同时我也发现,当我的泪水刚刚从温暖的眼眶里溢出时它们马上就在我的脸颊上冻结成了美丽的冰花。这里真的是太冷了,更要命的是我们还仅仅处在山脉的边缘地带。还没等苍鹰前进多远,我马上又感受到另一中可怕的灾难:雪山暴风。很快的我的耳朵里就灌满了尖利的风声,夹着大团的冰雪犹如尖刀一样切割着我的身体。无论我再怎么为苍鹰灌输力量,它就是再也无法提高速度了。我身后的洛盟正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的脸色发青,嘴唇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并且浑身上下在大幅度地打着抖。啊,我竟完全忘记了他的处境,灵力透支,几乎丧失所有的自我保护能力。而本来又湿淋淋的衣服因为这令人厌恶的天气而结上了一层冰膜。他该有多么难受啊。这个可怜又善良的人再一次地让我为自己的大意羞愧难当。于是我张开双臂,让力量顺着它们汇聚到我的背上,冲破□□打开一双黑色的羽翼来。我使它们撑开到极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洛盟搂进我的怀里。
      “谢谢……诺薇……”他吃力地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面催促苍鹰前进一面把他搂得更紧。现在我们四周的风已经不能再用“像尖刀”来形容了。它们分明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风刀。我只是稍稍一侧脸,便立刻感到右颊上一阵刺痛。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摩,残留在指间的是殷红的,还带着我的体温的血。现在我除了把防护屏障张得更紧以外别无他法。一切都在发疯似的向后退去,包括那些悬浮在空气里的冰凌柱。我的眼前是一片昏暗加上混乱,世界似乎在不停地旋转、颠覆、令人作呕。又是忽然一下,仿佛是蝴蝶破蛹的一刻,我们冲出了这可怕的境地,露出一片积压着大量乌云的阴晦天空以及白皑皑的雪原来。我怀里的洛盟努力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身体,张大两眼直直地盯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耸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身影——烈日雪山。
      “刚才我们穿越了雪山风墙。”他看上去恢复得不错,“真难以想象,原来风墙里面是这么可怕的。多亏你的羽翼,诺薇,我要怎么谢你才好?”
      不等我答话,他就顺势紧紧地搂住我,狂热地亲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在那一刻会像瘫痪一样,脑子里也是一团躁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我,然后很平静地说:“下面该进入真正的雪山了。我们得把眼睛放尖一点,金雪莲可不好找。”
      我沉默下去不做声。洛盟仔细打量着飞速趋近的高山岩石,从容不迫地指挥着苍鹰避开那些突起的地方和随时可能塌陷的雪堆。我们先绕着万丈的雪山远远地绕了一圈,然后才开始贴近地面从山脚环绕着向上飞行。风依旧很大,但这相对于风墙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了。我开始到处环视以放松自己。山脚上生长雪莲的机会不大,洛盟决定尽快上升。从任何一方面讲,越快接近山顶我们就有可能越早完成任务。
      然而我们在半山腰还是放缓了步子。在这样荒凉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我惊奇地发现在厚厚的积雪中竟埋藏着许多精致的雪雕。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人雕刻上去的,但是可以看出他必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雪雕的内容清一色表现的是雄鹰和游隼,或者震翅嘶吼或者腾空翱翔,总之是栩栩如生,无比传神。最后我们的苍鹰竟然在其中一尊前停了下来。大概它是把它当成自己的同类了吧。就算它是幻兽,它也是从来不甘寂寞的。
      “真了不起,”我赞叹道,“这些雪雕不知是谁制造的,真伟大,你说呢,洛盟?”
      让我费解的是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苍鹰赶快离开。而这可怜的家伙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头一次违背了主人的话,绕着那尊雪雕徘徊不已,就是不肯调头。雪雕的逼真让它忘记了真假之间的差别,它毕竟只是是飞禽,不是人。然而洛盟似乎生气得很,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用这么大的声音吼叫。或许,他也被这恼人的测试弄昏了头吧。于是我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摩那只雪雕的长喙。
      “诺薇,住手!离它远点!”
      我吓得飞快地收回原本已伸出去的手去。洛盟奋力跃过来用力将我拉得后退几尺。同时我看到雪雕的眼睛忽然放射出一种恐怖的红光,然后整个山体都开始震颤起来,就像是处于阵痛中一样抖个不停。大大小小的雪块开始从空中坠落下来,有的还砸到了我们的身上。洛盟狠狠地拍打着苍鹰的脊背,用变调的声音高叫着:“快离开这里!雪崩了!”
      它终于在那铺天盖地的雪墙轰然坍塌的前一刻风驰电掣地带着我们俯冲下去。紧贴着我们背后的是数丈的雪浪。它们咆哮着翻滚下坠,横扫一切它们所接触到的东西:岩石、灌木、还有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是我们和它们之间的一场赛跑,并且结果是我们要略胜一筹。在雪山西北面的一处断崖顶端,我们的苍鹰拉起身子,灵活地翻转过去逆着雪浪的势头勇敢地冲了出去。我眼前的世界完全颠倒过来,滚滚的积雪在我的头顶上气势汹汹地一泻千里。而即使是处在这样疯狂的情况里,我也看到了从积雪堆里钻出来的那些黑影。我敢肯定,它们不怀好意。
      “糟了,”我已经分辨不出洛盟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了。即使他是在吼叫,他的声音在轰鸣的喧闹里依旧有时时被埋没的危险。“雪山飞隼苏醒了!”
      “那些雪雕是它们的封印形态,雪崩打开了区间,让它们重新活了过来!”
      “我们该怎么办?”我叫道,“它们逼来了,打么?”
      “不行,一群雪山飞隼的攻击性远大于龙妖。最起码,它们可以和我们平起平坐地在空中飞行!逃吧,一面防御一面找金雪莲,快!”
      “可我们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一朵小小的花?”我有些气愤地问道。
      “对不起,诺薇。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摊开手,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一把将我压在身子底下,向背后狂喧不止的飞隼群推去一个巨大的雷霆,命令苍鹰直线向雪山顶飞去。
      雷霆爆炸时的巨响刺疼了我的耳膜,也撼动了整个烈日山脉。飞隼从四面八方会聚起来,像巨大的乌云一般紧紧在我们身后穷追不舍。看得出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它们在保持着大部队紧跟我们动向的同时还不是派出冲锋战士来袭击我们。很快我们的头顶上就出现了两双锐利的巨爪,快而准地笔直向我们刺来。我化出冰剑胡乱地砍杀,仅仅是以气势逼迫它们与我们保持距离,却并没能伤害到它们丝毫。飞隼凌乱地洒下几根羽毛就离开了,但那些看似没有大碍的遗留物一接触到我的皮肤就立刻窜出一团火焰,灼得我惊叫一声,胳膊上立刻就又多出一道烧伤的痕迹。这些家伙就连被敌人夺去的战利品也带有攻击性!
      洛盟再一次放出一个雷霆之后忽然让苍鹰改变了方向。它以一个平行于山体的大转弯朝西南方向飞去。“别打了,我们不可能消灭它们的,这只是在浪费体力!去找金雪莲,然后马上回去!”他按住我的手,将强大的力量灌入苍鹰体内。这一路上忠心耿耿的幻兽也集中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拼死拉开了我们和飞隼群的距离,一头扎进了突起的山角后面。
      太阳和飞隼群一同被巨石挡在了我的视线之外。南面的雪山有几乎垂直的大悬崖和陡坡,更加尖利的寒风,以及挂得漫山遍野的冰凌。这里的地势太严酷,反而给我们提供了天然的屏障。或许从此我们将远离它们的威胁了,我得意地想。
      但事实很快告诉我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飞禽长鸣牵动了我的神经。现在在我们的面前,也就是只有绕过了西北面大棱角才可能进入这一区域的飞隼已经在这里排成了标准的进攻队型,而身后,我示意洛盟不要打往回撤退的念头,因为我分明已经看到用有力翅膀冲破南边的强大气流的飞隼已经陆续从岩石后面露头了。目前,我很不幸地告诉您,我们被夹击了。
      “向下!冲到那片断层下面去!”洛盟大吼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等我们调整姿势了。两支队伍一齐发出一阵咆哮,几乎是同时成片地向我们压了过来。冰凌从我的掌心飞刺出去,到处都是刺穿皮肉的撕裂和惨叫。雷霆的爆炸此起彼伏,还夹着一股刺鼻的焦火味道。然而飞隼还是在源源不断地轮流俯冲进攻我们。终于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猝不及防地用它利刀似的翅膀从我和洛盟中间划过,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不幸失去平衡,从苍鹰背上笔直地栽了下去。
      旋风包裹着我的身体,使我完全睁不开眼,更别提什么羽翼了。我听见洛盟的声音从上面飘渺地传过来,又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努力想看清他现在的状况。他在下降,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我看见头顶上那片黑影正在逐渐展开。雪亮的光线衬得他的脸一片模糊,而在他的后面,我又看到了两只凶神恶煞的飞隼。
      “把手给我!”他像疯子似的大叫着。
      我努力想举起千斤沉重的手臂,却发现这根本就做不到。我和他都还急速地下落着。时间不允许我们拖拉,但洛盟却一直固执地伸出他的手臂,向着我。
      “手,你的手!不要放弃!”
      我闭上眼睛,尽我最大的力量将手指艰难地挪向他。每一公分都是那样地吃力,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毕竟在缩短。只是他的苍鹰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大概是蓦地受到来自背后的攻击了——稍一迟疑,我和他仅差一公分,或者说还没有一公分的手指尖就又一次错开来。我于是再度滑向了绝望的深渊。
      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只知道一切都完了,我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有完成任务,拿不到银假面,会让大家失望,还会被他嘲笑……但是死亡会将我们分隔在两个世界里,或许才是我最害怕的。洛盟,那他怎么办?他会为我的死而难过的。无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都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摔死。而我想自己已经是万念俱恢了。我漫无目的地在被冰雪覆盖的岩石间坠落,等待着着地那一刻的到来。当生活失去了意义,也就是放弃了……不,或许还有转机,只是我没有发现。我忽然在恍惚中瞥见在一片苍白的山崖上蓦地腾起一道金光,就犹如一条横空出世的蛟龙从我的眼前飞快地掠过。那是什么,我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这最后的好奇心竟让我像是个精神百倍的人一样拼命地想靠近那个物体。借助羽翼的全力一扇,我的右手就死死地攒住了它,同时左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一块突起的棱角,将身体吊在起码有百丈的冰崖上。然后我张开右手,一朵娇艳的金雪莲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开始大声呼唤洛盟,想告诉他我在无意中已找到进雪莲。我的声音在风的撕裂作用下听上去异常恐怖。而且我的左臂已经开始疼痛了。血从不知名的地方流出来滴在我的脸上,弄得我的双眼一片鲜红模糊。我看见巨大的黑影不断地在我头上掠过;那是洛盟单枪匹马地与雪山飞隼缠斗。他也看见我了,拼命地向我挥手告诉我要坚持。现在的他要一面苦战一面想办法尽快下来接我。但是情况是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的。飞隼们咬得太紧,而且我所处的地势也很难为他。这里狭窄又陡峭,苍鹰根本不能靠近:这一点在他前几次的尝试中已经被验证了。
      然而他还是来了。我听见雷霆连续的爆炸以及苍鹰的一声气贯长虹的鸣叫。洛盟像救世主一般从天而降,就落在我头顶上方十几米的地方。贴着崖壁的旋风立刻叫他伏在了地上,但他依旧咬紧嘴唇,用手肘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向我爬过来。
      “抓紧,诺薇!”他的半张脸已经被从额头上流下的血浸得鲜红,“千万别松手!我就来,你会没事的!”
      我含着泪拼命点头。强风使他寸步难行,几欲将他掀翻下去,也让我心如刀绞。我只有更加抓紧了那朵见证了我们一切痛苦的金雪莲,尽力不去在意左手的巨痛。现在我终于明白昨晚的那个梦预示了什么,只不过它是反的。是他把我从困境中拯救出来,而不是我来拯救他。
      终于他的半个脸出现在我的头顶上,还有一只布满鲜血的手。“快,抓住我的手!”他在奋力向前伸着胳膊,希望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而我努力抬起右手,将那朵金雪莲递给他。
      “先拿着这个!这是我们的希望!”我向他喊道。
      “不,我要你先上来!管他什么雪莲,你才是我的希望!”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最后他几乎是抓住我的臂膀将我提上去的。而我一扑到他的怀里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就失去了知觉。
      四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夜都纪273年1月17日,夜都军与空族骑兵团在两国的交界上进行了夜都历史上最伟大的战役之一。就是在那天,我们打得敌人落荒而逃;同样是那天,我失去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兵器交接的声音逐渐在我耳朵里清晰起来。冰冷的铁和温热的血弥漫在整个战场上,还有那阴霾的天空,沉闷的空气和迟迟不肯落下的雨,都叫我心烦意乱,头疼欲裂。我挥舞着冰剑满无目的地砍杀着。那些空族人银色的发辫点燃了我杀戮的欲望。很快地我就从一个严密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然后我就看见了他,脸色阴晦的宿栾穿着一身闪亮的战服,右手威武地举着冰剑,正直盯着他对面的那个女人——那是美丽又高傲的空族女王兰净枫。
      半晌他开口了,声音有如惊雷:“你就是空族的女王兰净枫?”
      “不错,”女人昂起头有些轻蔑地回敬道,“你就是夜都英勇的上将宿栾大人?”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兰净枫忽然笑了起来:“你当真要跟我打?”
      “你不知道黑暗永远无法与光明抗衡么?”
      宿栾没有答话,只是抬起右手,狠狠地抽动缰绳直线向对手冲过去。“不管黑暗能不能和光明抗衡,”他吼道,“我都要你用性命来偿还这血债!”
      两人的武器在相撞时迸发出可怕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待这巨大的能量消退下去他们起码已经过了二十多招。幻化出的冰凌和旋风在空中狂乱地飞舞。双方巨大的力量翻搅起强烈的气流,飞快地在我眼前缠绕成难解难分的局面。忽然空族女王后退一步,扭过身体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从手掌中连续化出一长串风刀,借助圣矛的力量狠狠向宿栾击去。而我们的上将自然是不会回避任何正面的冲突,竟加快步伐迎了上去,孤注一掷地劈向女王裸露的背部。还不等我反应,风刀就凶恶地在他的脸上划开了一条血肉模糊的口子,而女王的背上也赫然出现了一道不小的血痕。刹那间,龙虎相斗,却已是两败俱伤。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空族的大将冲上来扶住他们的女王,而夜都的宿栾用手按住汩汩流血的伤口,一脸顽强地盯着对方,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无地自容。我悲怆地大吼一声冲过去挡在他前面,用全部的力量攻向那些卑鄙的、胆敢伤害我的宿栾的畜生。尽管我没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伤害,可毕竟是顾虑到女王的重伤以及已经开始涣散的军心,他们终于在一声“撤退”里整齐地远离了这里。夜都的将士们围了过来,而我心疼地伸出手去,想要帮他擦掉脸上的血。
      “别碰我!”他粗暴地推开了我的手,径自调转马头打算走开,但是疼痛使他不禁惨叫出来。“我的眼睛瞎了!这混帐!”他疯狂地吼着,像头困境中的兽。
      我坐在马上,用手捂住嘴,竭力控制着就要决堤的眼泪。他转过头来,语气忽然软了下来:“走吧,诺薇,一切都等回去了再说。”
      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乖乖地跟着他回到了夜都大厅。后来他被送去皇医那里疗伤。三周后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们正在把他包在脸上的布拿下来,并递给他一面镜子。不出我所料,镜子很快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抱住自己的头,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哭泣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痛苦地喊道。我看了他一会儿就跑了出去,躲在走廊的拐角处听凭我的泪水到处放肆。
      从此以后宿栾就死了,死在我心里了,而且他也再没有复活过。现在看来,当时我的一切举动都合情合理,只有一件事让我后悔至今。我真该在他痛哭的时候拥抱他一下才好。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羽之海的塞勒家公馆里一间卧室的床上了。天鹅绒帘子被整整齐齐地束好扎在床的四个角上,这个华丽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而洛盟就坐在离我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他的脸上写满了忧愁,头上还缠着止血的白色布条,惜日里那双温柔亲切的眼睛如今已经黯淡得完全失去了光华。显然的他已经疲惫到极点了,但我还是发现他的手在一直紧紧地拽着我,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一样。
      我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最后我还是在他的帮助下得以靠在床沿上环顾四周。我的视野里全是穿制服的仆人和守卫,然后我就看到了站在床头的塞勒兄妹。
      “您终于醒了,小姐,”男主人说,“您已经昏迷三天了。”
      “把您送回来,已经三天三夜守护您的可都是这位先生啊。”女主人说。
      我扭过头去感激地看着洛盟,却说不出来一个谢谢。或许他的行为已经不再是能由虚伪的语言来回报了。我看见他的整张脸充血似的涨红了。他垂下青灰色的眼睛,有些难为情地把头撇向一边去。
      “对我们的测验发表些看法吧。”他像是故意提高了声音对塞勒兄妹说道。
      “那么好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其中隐约包含了什么丰富的、但我却不知道的内容。“总的来说,二位的表现无懈可击,我们非常满意。剩下的就只等这位小姐的身体恢复以后再进行下面的项目了。如果各位都没有异议的话,就这样吧。”
      “完了?”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们,“就这些?”
      “是啊。你们还希望听到什么呢?”两人淡淡地问。
      我又吃惊地去看洛盟。他显然也有些难以接受,但仍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们二位难道就不打算告诉我们这次测验的成功将带给我们什么吗?我是说,它很重要对么?”
      “每一次测验对你们而言都是重要的。”我总觉得兄妹两想用笑来掩饰一切,“所以说,它们都是平等的。将来你们还会经历多次测验,这不过是最开始的一次罢了。当然了,你也可以把它看得与众不同,因为它发生的时间最早。你们做得很好,这一点我们已经承认了。而关于它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
      “好歹你们也该讲明那朵我们采到的金雪莲最后做了什么用途吧?”我问。
      “您真的这么好奇?”男主人止住笑意对妹妹做了个转身的手势。于是我看到了那朵金雪莲正完好地插在女主人的发髻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我妹妹很喜欢它呢!”男主人大笑道,“这真是你们送给她最好的礼物了!”
      “那么我们也告辞了,两位就好好休息吧。下次测验时我们会提前来通知二位的。”
      他们转身走出门去,难以捉摸的背影后跟随着一大队侍从。很快地房间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洛盟还怔怔地望着兄妹两走出去的方向,而我开始拿手用力搓揉被子的一角。
      “什么东西!”我愤愤地嚷道,“这明摆着就是敷衍!他们根本就不把我们的劳动当回事!”
      “好了,不要为这个生气了。”他站起来去关门,“或许这就是他们的表达方式,不要计较这些小事。你身子还虚弱,大动肝火可不好。”他把一只温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上,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重新塞回被子里,又冲我爱惜地一笑:“你真美,诺薇。”
      我努力想把自己最美的笑容展现给他。洛盟的眼神忽然恍惚起来。他凑近我的嘴唇,如同梦呓般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了,诺薇。”
      我感到万分的莫名其妙,但他又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制止了我的发问。“听我说,诺薇,我知道你爱人的名字了。”
      强烈的不安立刻从我的心底翻腾上来,把我的声调也挤压得发抖。“你说什么呀,”我掩饰性地笑了两声,“我的爱人一直是你,这点你应该最清楚了。”
      “不,我不是,你的爱人叫宿栾,没错吧?”
      “别这样看着我,诺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露出一个忧伤的笑容说,“这昏迷的三天里,你一直念着的就是他呢。”
      “其实我早就说过,我只是他的一个替代品而已。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说错。诺薇,你的执着让我感动。我祝福你们幸福。另外,你不必为我担心,爱你只是我一相情愿的事情,如果它会产生什么后果,也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别说了,洛盟!”我忽然吼叫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他冲动地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一切都该怪我,是我打搅了你的生活,是我插入了你的爱情。别怪我,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令我着迷的女人了。你会有很多追随者,而他们不一定都渴望得到你的芳心。我就是其中一个,希望你不会讨厌我,或者说,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吧。”
      而我只是失声痛哭着。他在一旁看我哭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冷静一下吧,诺薇。今晚我会另找一间房睡,你需要安静的休息。再见了,明早我会来看你的。”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关紧的门后,然后又细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后一次说“请你不要走”的机会也在犹豫里流失掉了,我又倒在床上抽泣起来。我是那么小心地不要在这个善良单纯的男人面前提起他以及我隐秘的感情,可我还是失败了。我不敢、不想、也不忍去伤害他。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比死还痛苦。我可以感受到他对我的感情是那么灼烈热情,而我却还是打碎了它,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无情地把它摔了个粉身碎骨。我欠他的只怕用几生几世都还不清,可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却又是我最真实的内心。所以我想当他知道这一切以后,他定会绝望了。
      我用被子蒙着头这样过了一宿,理由很简单,我害怕会听到他在隔壁哭泣的声音。等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的枕头的里里外外已经完全湿透了。

      大概三天之后,我的身体就完全恢复了。我决定以全新的面貌和洛盟一起来接受下面的考验。当然经历过那个噩梦似的晚上以后,我发现我们彼此都沉默了很多。有时两人单独站在一起,竟然长久地想不出要说的话。尽管他对于那三天里我令他痛不欲生的表现绝口不提,我也尽量要忘掉自己曾经疯狂想念的人,但那条深邃的隔阂还是在无形中悄悄地划开了。他依旧对我温柔又耐心,而且我也相信那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情,可我不知道自己对他除了歉意以外还有什么。有时候我会想自己终于还是被那个脸上有长长伤疤的男人征服了,虽然他可能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但洛盟,他要怎么办?我终究没有勇气去考虑这个问题。
      于是我开始将矛盾化为面对考验的勇气和力量,万分努力地去完成剩下的、价值五成机会的任务。但不是我抱怨,这对兄妹给我们出的难题是一次比一次刁钻古怪,也折磨得我们越来越虚弱而且烦躁、濒临崩溃。我看现在用“死去活来”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三日后我们去了一个荒凉阴森的山谷,差点被那里的蛮夷做成祭品;接着我们又被派到玄北海上的白夜塔里,先是因为海蛇的袭击而失去一条船,然后又见到了玄北海里最美丽最神圣的生物,人鱼,最后还跟白夜塔里一个看上去眉慈目善,出手又无比毒辣的老人过上四十招;就在前天,我们极不情愿地去了冷耀城,为的是给他们的首相带去一封羽之海的舞会邀请函。事实上我非常讨厌火,但冷耀城里的人总把这些永不熄灭的焰种看作自己无上的光荣,而且他们看人的眼神也是自上而下地包含轻蔑。他们的这种行经迫使我说了很多偏激的话,好歹我们是在引起公愤之前递上了信函然后逃之夭夭了。仅是这一次,就让我们又不得不在公馆里静养两天了。
      “这测验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我冲着进来看望我们的塞勒兄妹很不客气地嚷道,“或者你们出于道德,也该告诉我们还剩下多少次才够资格得到银假面吧?每天这样无休止地拼命努力又得不到任何希望,再这样下去我非发疯不可!”
      “别这样,我亲爱的小姐。”两人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答道,“我们的任务就是负责考验你们各方面的素质;你们的目标就是拿到我们的银假面。如果我们能达成这种互助互利的关系,那么一切不都会顺利多了?二位也是明白人,无论如何,人总会有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吧?这个时候双方还是都不要干涉彼此的比较好。当然了,关于您所提到的希望和目标的问题,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人们正是先确立了目标,才会拼命去追赶它并希望从中获取一点回报的。我们敢肯定世上一切的努力都是有回报和希望的,而您却把我们的测验看得这么悲观。这只不过是目标与回报之间的距离稍长了一点不是吗?我们还是劝您,凡事都不要轻言放弃。如果您执意认为自己支持不下去,或许您的信仰可以帮得上忙。强烈的信仰是一切动力的源泉,您最好相信这句话。这就又扯到别的话题上来了……总之,我们以家族的名义发誓绝不会食言,但我看您还得再支持一段时间。”
      我对他们的含糊其辞非常不满,于是忿忿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倒是洛盟还客客气气地跟他们寒暄两句,讲好明天新一轮测试的事情,又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去才走回来在我身边坐下。看我不开口,他也只好默不作声。寂静在房间里停留了一段时间,我才冷冷地去躯赶它。我说:“你还想再这么测验下去啊?”
      他愣住了,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好像非常难以置信。我假装没看到,若无其事地接着往下说。“他们这显然是在摆布我们!什么誓言,什么测试,我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你就当真愿意我们像木偶人一样被他们这么耍啊?如果他们是在找借口拖延时间想叫我们自动放弃争取银假面的话,我们又何必这样乖乖买帐呢?我们的所有的付出必须有回报!这就是我的观点,所以——”我故意停下来等他的反映。而他垂下眼睛选择了沉默。这意味着什么,我已经顾不上想太多。“我认为,我们应该自己主动去索要回报。”
      他终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应该自己去拿银假面,然后带着它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你想去偷银假面?”他张大了嘴,露出万分吃惊的表情。踌躇了片刻他又说道:“这样不太好吧?”
      “什么叫‘这样不太好’?有什么不好的?它原本早就该属于我们了!只是它的旧主人总是念念不忘,依依不舍地把它深藏起来找出各种理由将它的新主人拒之门外!是他们卑鄙、吝啬,叫人厌恶,而不是我们的错!难道你认为我们付出的还不够吗?或者是我们天生有一副该被人愚弄、被人奴役的骨子?我来这里是为了复兴夜都,让我的子民不再受苦,而不是来做什么无聊的测验用以浪费光阴的!既然我不辞辛苦地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要不然我对不起的就不止自己了,你明白吗?”
      “当然,”我站起来,抛给他一个冷笑,“你可以不同意,或者现在就去告诉塞勒兄妹。听好了,我的计划是在今晚行动,潜入公馆找到银假面以后从西面的走廊逃跑。在那里藏着我备好的两匹马,它们会直接带我回到夜都。我给计划里留下了另一个人的位置,但没有他我照样可以独立完成。一切看你的意愿了。”我拉开房门,故意不去看他,“大门是敞开的,你可以现在就走,我不会拦你的。”
      “别这样,诺薇,”我听见他用带着悲凉、恳求又恐惧的声音说,“我去,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我停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过去伏在他的肩上。“我已经不敢再向你道歉了,”我轻轻地说,“我又这样自私地威胁了你,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我太累了,我需要你的支持。”
      “我知道,”他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和脊背,“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你知道的,无论怎样你都是对的,至少在我这里是。”
      “不,我是从黑暗里生出来的女人,我怎么配做光明正大的事。只是你甘愿陪我错下去,对吗?”
      他没有对我这句话做任何答复,沉默了半晌才点点头,告诉我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傍晚的时候刮起了北风,席卷了大片的乌云大势压顶地聚集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可我们一直等到午夜也没见到一滴雨。沉闷潮湿的空气使我烦躁不安,但我还是努力安抚着自己的情绪。今夜是我在这里待的最后一夜了。塞勒公馆是个不值得留恋的地方,无论如何它也够不上夜都大厅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一旦银假面跟我回到夜都,我们将不会畏惧来自任何一方的威胁,哪怕是前来讨债的塞勒家。我不相信他们的实力不会因为传家之宝的遗失而流泻一丝一毫。我不敢保证计划是天衣无缝的,但至少是我能想出的最完美的。只是洛盟,我不禁又多向他那边看了几眼。他似乎紧张到了极点,看得出他的肩膀正在不住发抖,并且流了很多汗。的确,这一切都是我把他卷进来的,可是我早已在私下里认为他天生不适合参与这些复杂的斗争。那我这种行为又算什么?我忽然后悔起来。或许我真该在那一刻让他放弃,但我还是听见自己说:“我们走吧。”
      “好的。”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我们先去哪儿?”
      “我想去他们的卧室看看。”我说,“直觉告诉我我们会在那里发现什么。”
      “那么,”他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先往哪边走?”
      公馆里的走廊曲折又幽深,加上是午夜,长久的寂静也让我十分不适应。我们穿着黑色的衣裾,尽量挑选能容我们隐蔽在里面而不会被发现的角落作前进路线。尽管我们几乎做到了完全融化在环境的程度,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是这里一个突兀的余物。总有不知来源的银色光线从落地玻璃窗里透射进来好让我们看清脚下的路,同时也衬托得公馆里的装饰精美无比,不过这些都不是供我闲下心来悠然观赏的。似乎是穿越了无数台阶和大厅,连续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两圈我们才从迷宫似的外公馆进入它的核心。白白浪费了如此多的时间,我很是心疼。但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问题:在我们行进的过程中,不但没有惊动主人,甚至连一个巡夜的守卫也没看到。我不禁害怕起来。不过赫赫有名的塞勒家族的雄伟公馆晚上竟连个守夜人也没有,实在是说不通。我想起了兄妹两人的归隐计划,或许这叫民心涣散?不过从早上的情况来看,所有的仆人似乎还是那么一贯的忠心耿耿,又让我怀疑自己的假设来。到底他们是否真像表面上显出的那样团结,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解释,我就想不出来了。
      终于我们站到了兄妹两的卧室门前。高大的雕花红木门就耸立在我们面前,它的后面可能就隐藏着我们梦寐以求的神圣力量,但那里也栖息着我们最艰巨、最难逾越的阻碍——它们来自银假面的守护者,塞勒兄妹。凭着他们的聪明头脑是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坦坦然的行动的,但他们又为什么不早点出来阻止?这到底是个陷阱还是他们又一次别有用心的考验?我完全没有答案。而更实际的问题是:这间房到底能不能就这么硬闯进去?我用眼神向洛盟示意,他马上心领神会地打开了一个推算区间将它布在门上。奇怪的花纹像蛇一样在那上面蠕动着,忽然扭成一团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随即消失殆尽。洛盟后退一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略略颤抖的声音说:“这里面……没有人!”
      我吃惊得叫出声来:“没有人?这怎么可能?”
      “的确如此,”他仿佛也是大惑不解地思忖着,“照理说是不可能。但我连续推了三遍都还是这个结果。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们制造了一个非常强大的屏障让我的推算失了灵。但事实上,我连一点强大些的力量也没有感觉到。”
      “或许这里面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我把手贴在冰冷的门上,想了一会儿说,“为什么不进去呢?”
      说完我用右手狠命一推,动力顺着我的胳膊一毫不差的全部传送到门上去。我真没想到它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或许说,它本来就是虚掩的。以至于我过分的力度使它狠狠地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不亚于雷轰的巨响。我吓得要跳起来,赶紧环顾四周,默默地祈祷着这不会惊醒任何人。自然清爽的风从我面前的房间里迎面拂来,不带一点灵力的味道,也让我原本高悬的心感到无比舒服起来。里面很阴暗,但也用不着我用光团来照明。因为就在房间的尽头,那夹在两张装饰华丽的床中间的柜子上,有什么东西缓慢地散发着奇异的银色光芒。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是,银假面,就是如此地近距离的袒露在我面前。我听见自己飞快加速的心跳和汗水滑过烦躁皮肤的声音。我本该告诫自己不可成动,但这仿佛是身体产生的一种不由思维控制的本能行为。我连一秒种也不愿多等,快步冲上去急于将它攒在手里。当然我也不是不能感觉到罩在它外面的那层透明的防护屏障,但更令我吃惊的是它凝聚的幻力微乎其微。我是直接用手敲碎它的,然后颤抖地把指头伸了进去。
      在触到银假面微微粗糙的表面的一刹那,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电流贯穿了我的全身,让我几乎哭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将这高贵的东西捧在手里仔细打量,生怕自己一时不慎会给它带来无法挽回的伤害。它看上去和一般的舞会用的假面没什么大的不同,只不过是全用纯银打造,另外还在表面镶了一层致密的碎钻,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流光在表面上下浮动。它是那么的华贵庄严,让我竟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真不可思议……”洛盟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这就是我们设想过无数遍的银假面了……”
      “而且现在就在我们手上。”我拉起他的一只手按在银假面上,“我们得到它了。”
      “但我总觉得不安。”他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着,“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出来阻止我们?这种超乎寻常的顺利太诡异了。”
      他的话提醒了我。“是的,而且保护银假面的那个屏障,你也看到了,几乎是一点幻力的实质也没有。就算塞勒家再怎么不想要这个银假面,最基本的保护也应该做到。”
      “这样说的话,难道最后才会发生什么……”
      “没错,您说得对极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洛盟倒很镇定地在手上唤出冻固状态的雷霆然后将它狠狠地向房间中央砸去。强光四下飞溅,我的视线里就像白天一样明亮。随后我看见两个熟悉的影子从角落里凸现出来——果然是塞勒兄妹。
      尽管事先有所预料,但此刻我的大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这两个从来都把一成不变的笑容挂在脸上的人正一步步向我们逼过来。而洛盟再一次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将我紧紧地护在身后。
      “我们早就猜到二位今晚会到这里来了。”我觉得他们的表情里饱藏着恐怖,“所以我们决定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这样不更好吗?”
      “您们一定已经看到了,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银假面。我们从来不说谎。”
      “我们本打算再过几天就把它名正言顺地交给二位,可惜您和这位先生都太操之过急了,不是吗?”
      “我不想指明什么,可二位的行为确实将引起一些不快,比如……”
      “战争!”
      说着这话洛盟忽然奋力跃起,在半空中优美地连续翻转三下之后向男主人狠狠地甩去一道霹雳,却被对方轻轻一闪就躲开来。柯林纳·塞勒微微一笑,侧过头去颇有些不屑地拂去额前的发丝,然后抽出一把颀长的重剑以飞快的速度向洛盟的眼睛刺去,同时他的妹妹,也就是女主人奈达·塞勒,忽然将她的白羽香扇猛得向我掷来。那把轻盈的、带着长长的白色羽毛的扇子在空中自动张开,划出一道薄薄的、尖锐的银光旋转着向我逼近。我命令冰凌迎上去,结果被它削了个粉碎,而且连想让它减速也没能成功。现在我只有逃了,可是往哪一边?就在我犹豫的瞬间里,香扇贴着我的左肩飞了出去,立刻叫它血流如注。我按住灼热的伤口,不可思议地看着它在我后面绕了个圈又自动回到女主人的手里。另一边的洛盟,因为来不及召唤出武器来抵挡攻击,不得不用手掌承受了所有的力量。现在他的右手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皮肉恐怖地向外翻卷着。我看见他的眉头在微微地收缩,显然他是在竭力忍受着这巨痛。看着他这隐忍的表情,我的心里就像被钢针扎穿了似的疼痛。命运告诉他要忍,他也就默默地接受了一切,可为什么你不会反抗?我忽然发起脾气来,张开双臂唤出暴雪,命令狂风将房间里的一切厉洗一遍,然后趁着塞勒兄妹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拉起洛盟夺门而逃。
      我们在公馆里的数百条走廊上疯狂地奔跑。我始终听见后面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是那么清晰,有几次几乎就贴在我的背上。我不敢回头去确认是否有追兵,事实上我也不想知道。我忽然觉得太累了,只想停下来或者回去睡觉。为什么这一切不能早些结束呢?抚摸着怀里的银假面,我告诉自己这值得我坚持下去。终于西侧的走廊尽头就在我眼前了。我鼓起所有的力气冲向那胜利的终点。双脚一点雕花扶栏,我和洛盟双双跃到半空中然后直线下坠。而就在我们腾空的前一刻,我听见奈达·塞勒的香扇插入我们脚下的扶栏发出的沉闷声响。
      然后我们准确地落在两匹骏马的背上。它们同时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带着我们冲入了浓密的黑夜深处。

      “他们走了。”奈达·塞勒走过去用玉手从扶栏上拔出自己的香扇,有些心疼地抚摸着那些折断的羽毛。“既然你早就决意要把银假面传给他们,为什么又要临时添加那些所谓的测试呢,哥哥?”
      “唉,我亲爱的妹妹,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那个男人是……”
      “我明白,可这与你的测试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夜都女王太想得到力量了,这无不与她好强的个性相吻合。但她似乎单纯得受不了这个打击,所以我只想借用万般刁难让她放弃争取银假面的行动。事实上我可是在做好事呀,只不过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的有毅力而且执著……唉,这样的话,我就更不忍心看到那件事会发生在这样的好姑娘身上了。”
      “你已经尽力了,哥哥,有些事实不是能由我们来决定的。世上不称心的事情太多,我们不过是千万个体中的两个而已。我记得父亲说过,‘永远不要期望逆转世界’。”
      “没错,或许放弃才是最好的办法。” 柯林纳·塞勒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真希望我们的诺薇小姐也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会的,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奈达·塞勒自我安慰似的说。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又笑起来:“哥哥,明天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好提议!”她的兄长也兴奋起来,“我们应该现在就开始打点!”
      “不过在那之前,”奈达忽然顽皮地冲他笑了笑,“你得找人先把我的扇子修好。”
      五
      那两匹马载着我们一刻不停地从羽之海一路狂奔回到了夜都。当我们到达夜都大厅的门口时天甚至还没有亮。我忍心吵醒大家,于是就拉着洛盟悄悄地从大厅的侧门进去直奔我的卧室。我们碰到的第一个人仍旧是我的女仆。无意再见到主人,她先是吃惊地张大了嘴,然后就像个小姑娘似的跳了起来,兴奋地在整栋房子里跑来跑去告诉每一个人有关我回家的消息。很快的我的房间里就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我的人。我们的伤口被皇医麻利地处理完善,使得我们不至于太难看。我当然没有忘记向他们介绍洛盟,并且竭力想用最生动的语言向人们叙述这位和善可亲的先生一路上是怎样奋不顾身地保护我,又是怎样风度翩翩地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让我这身处他乡的弱女子充分感受到了关爱的美好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用眼角瞟他,看到他保持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可脸却止不住地通红起来,还有人们敬佩的目光,这些都让我得意极了。最后,我的下属领来了夜都参议院的长老们。而我在熹微的晨光中庄严地站了起来,将银假面稳稳地交到了参议长苍老的手里。
      他肃穆地跪下一条腿来亲吻我的手,然后高举着神圣的银假面像头雄狮似的走了出去。一切有关如何开启银假面的能量区间以及估算具体数值的大小问题只要交给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去做就行了。剩下的人在我房间里就地决定举行一次盛大的狂欢来庆祝国家即将获得的新生。各个部门的任务一旦分配完毕,这些平日里的高官权贵们就像群迫不及待要去玩耍的孩子们一样蜂拥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做准备去了。洛盟也打算离开一会儿,他自然是被列在我的贵宾行列里,但他说他要去换件衣服。“我可不想糟蹋了你的高贵。”他笑着对我说。
      他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女仆。我活动了一下手臂,吩咐她去拿那件我最喜欢的纯黑色晚礼服。黑夜不是有毒的就是冷漠的,加上我那一头可以说是奇异的火红色卷发,搭配起来就是我要的效果。她麻利地如实照做,然后很仔细地开始为我更衣。“小姐,”她看上去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我,“那位先生是你的新恋人吗?”
      我快被这话噎死了。“什么,新恋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您就真的不再留恋宿栾上将了?”
      她绕到我身后用力勒紧我的腰带,差点让我呕吐出来。“其实,我们私下里都认为,您应该跟他在一起……”
      “住口!”我暴怒,“别再跟我提起他!今天是庆祝的日子,别在这个时候惹我发火!”
      她低下头去不做声了。而我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那一片美好的夏景,努力想把那个可恶的影子从脑海里赶走,可最终还是失败了。“他爱过我么?或许吧,为什么你们总要用些可笑的字眼来搪塞我?”我喃喃地说,“他根本就不会爱我……”
      我的女仆看着我,即不接话也不反驳,却又像故意似的重新起了个话题。“早上我把您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宿栾上将,您猜他是什么反应?”
      我不说话,她似乎也并不想得到我的答案,只是紧接着往下说:“他说他要来见见您。”
      我几乎是跳起来抓住她的肩膀。“什么?他说什么?”我的声音像是头被烫着的猫一样地发颤,“他要来见我?什么时候?”
      “马上就来,小姐。”她一面幸灾乐祸地笑着一面向门口退去,而我也顾不上理会她,慌忙地用手指整理着头发和衣服,涨红了脸端端正正地扭着两只手坐在沙发上。我忽然明白女仆的笑容为什么那样古怪,全都是因为她早就看透了她主人的心思。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来嘲笑自己了。半年了,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要来见我啊,叫我怎能不激动。
      片刻之后他进来了。我甚至在他还没有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的独特的阴晦气味,就像是某种毒物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顿时叫我浑身难受。他果然还是老样子,裹着那件永远不脱的长袍,掩着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见人的脸,还有那瞎了一半的眼睛。他的脚步迟疑又滞缓,犹犹豫豫地似乎生怕踩着了什么。我盯着他从门口走到我面前,始终不见他抬头正面看我一眼。“你想干什么?”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厌恶,使声音听上去暖和一些,“宿栾,你不会没有理由地想来见我吧?”
      说完我就站起来,抱着手臂直视他埋在袍子里的脸等他开口。沉默了很久他终于说道:“我在走廊上遇见那个家伙了……”
      “谁?”我故意问道。
      “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家伙……”他看上去有些不安,而我几乎惊喜得叫出来。接下来他会说什么?他会告诉我他爱我,他不希望看到我和洛盟靠得那么近吗?这正是我等待了太久的话。虽然他会让洛盟难过,但我已经通过默祷请求他的原谅了。但愿万能的上帝这次会让他对我开口,至少我想亲耳听到,他告诉他还在乎我,还愿意这么被我爱下去。
      “他怎么了?”我压低了声音。
      “他看上去不错……你们会结婚吗?”
      他的话刚说完我就觉得全身的液体都汹涌地聚集起来冲出了眼眶。我抡起右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看着他毫无防备地在这一击下连退几步,我的身体里也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样的疼痛。我用手捂住脸,飞快地冲向门口。我想就这么跑下去,没命地跑一直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好让我放肆地大哭一场。可是我还是在一开门的时候就愣住了:我的女仆正半蹲在门口,保持着一个将耳朵凑近门缝的姿势,一脸的尴尬和悲伤。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流满面,然后转身冲入了大厅的深处。
      非常令我满意的是我一路上竟没有碰到任何人。我似乎忘记了什么是疲倦,散发狂奔一直到脚上流出血来。我抱住了走道里的一根高大的石柱,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世界颠覆了,毁灭了,可我连自己的幸福也留不住。我深爱着自己的爱人,可是又伤害了另外的爱我的人。我是矛盾的,可是真正了解我矛盾的又不是最希望了解我的人。爱神并没有让我享用完全的孤独,可她在给予我温存的同时又残忍地揉进了无边的寂寞。我憎恨他,诅咒他,可又我的眼泪又总是不由自主地为他而流淌。于是我被认定为无药可救了。光滑的大理石上很快涂满了一片水迹,贴在脸冰冷彻骨。我用背抵着它,慢慢地往下滑直到蜷缩成一团坐在地上。我真的迷路了,我是走失在自己建造的这片迷宫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站起来往回走。当时大厅外的广场上已经开始奏响音乐了。我匆忙回到房里,淡淡地补了妆,用布细心地把受伤的脚包好,然后出去参加庆典。因为流泪而红肿的眼睛怕极了阳光,我只好拼命把头往上仰去看漫天的白色飞鸟。不料这一点点的异常还是被我的近卫队长发现了。他很关切地来询问我,我只能抱歉地一笑,说是自己太激动了。
      接下来我们花了一下午坐花车绕着首都夜华城游行一圈。一路上我强打笑容来面对夹道欢迎的夜都人和坐在我旁边的洛盟。他换上了一套新的戎装,看上去是那么英俊温和。还有我的子民们,他们是那么高兴自己的国家就要重新崛起了,哪里还容得下他们的女王发泄那微不足道的忧伤?我和洛盟是他们的英雄,胜利后的英雄只配拥有快乐。
      我已经记不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了。我所知道的只有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宿栾,还有结束后汹涌澎湃的疲惫。但我仍不肯罢休,我叫女仆拿来了夜都皇库里上百年的烈酒,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杯一杯地猛灌。苦涩的酒水和眼泪一起在脸上滑动,竟让我放声狂笑起来。这笑声在孤寂的夜都大厅里回荡着,听起来连我自己都悚然。不知过了多久,洛盟用蛮力顶开了我的房门,背起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我急急地去见皇医。在这颠簸的途中我不胜酒力,大失风度地吐了他一身污秽,但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刻不停地向前跑着。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女仆在我醒来之后告诉我的。为此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大家都说我是被他从死神的领地边缘硬生生拖回来的。而我自己也终于体会到了沉睡的滋味,那是一片漆黑的海洋,什么梦境和幻象也没有。我自己倒是觉得很安稳,以至于三天后一睁开眼睛就可以自主下床活动了。女仆还说这三天洛盟几乎是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我,而我们的宿栾上将只是在门口露过几次脸。他先是长久地盯着我,再直直地与洛盟对视,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而这时宿栾也只是礼节性地点个头,然后不带任何表情地转身就走。我很想抓着洛盟的手对他说些感激的话,可女仆又告诉我他刚被参议院的人叫走了。他们那里出了点事,需要他来协助。对于无法和他见面我很是失望,但参议院那边的情况又让我惴惴不安。这曾经让他很相信的直觉再一次告诉我,命运女神的磨难远还没有结束。
      又是三天,参议院的长老终于来敲我的门了。我被他们迎进了庄严的夜都参议院内部。在那里我见到了来源方式不大光明的银假面。它正被一个金色的光环包裹着悬浮在圣坛上,周围牵了许多各种颜色的细丝,分别连接到圣坛的五个角落里。在那里存放着代表夜都王朝的五大神器,正源源不断地顺着细丝向它传送着幻力。但同时我也看到,银假面安静地躺在光圈里,镇定得连翻转一下也不肯。
      “女王陛下,”院长一脸忧愁地对我说,“您看到了。我们已经用尽了全力向银假面灌注各种力量,连夜都皇家的神器都全用了……破坏、摧毁、抑制、同化,什么法子都用上了,但很不幸的是一个都没有奏效。我们开过十几次会议来讨论这个问题,结果一无所获。目前我们的认识是,正是因为银假面将无限的力量极限地压缩到了一个过小的空间里,导致层与层之间互相挤压禁锢得太厉害,才使得任何外界的刺激都无法突破这个几乎没有一点空隙的结构……”
      “您是想告诉我,您没有办法启动它是吗?”
      他跪下来做了个忏悔的姿势:“对不起,女王。”
      “不,您没必要这么说。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我为您的忠诚而欣慰。”我同情地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请告诉我洛盟在哪儿好吗?我想见他。”
      “他已经回去了,陛下,昨天我们请他过来,但他说他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了,您该休息了。”转过身去,我听见长老们在背后匍匐行礼时衣袖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忽然觉得疲惫到了极点。“您们都回去吧,”我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支撑着走出了众人的视线,刚一出参议院的大门我就两腿一软跪在了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我真的太累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全身的血像是被什么吸干了一样。我咬紧嘴唇,命令自己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借助高墙的扶持,我总算是能一步步踉跄地往回走去。夜都大厅和参议院只隔了不到三百米,而我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当我终于挪到了熟悉的走廊里时,我的女仆已经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告诉我洛盟就在左手边的那扇门里等我。
      现在的我几乎是连推门都感到吃力了。然而我一进去就看到了他,洛盟,正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动作十分自然,脸上的笑容也让我看不出有任何虚假的成分。我什么也没说,直径走过去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然后开始抽泣。他注视着我,轻叹一声说道:“坚强些,诺薇,别老让我看见你这样。”
      “我以前是没有这么多眼泪的。”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真后悔,洛盟,我不该那么轻率地就做出决定……这下好了,银假面是到手了,可是不能启动又有什么用?我先让大家高兴地发狂,难道现在又得给他们一棒不成?我不想成为罪人!夜都还会是老样子,而我是个废物。我要怎么办,洛盟?”
      “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他把我揽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腰上,“别沮丧。依我看先别让这件事张扬出去……”
      “让参议院的长老们保密。昨天上午我去的时候看到他们已是个个心力交瘁,样子简直不堪入目,我就知道出了问题。他们问了我有关接到银假面时塞勒兄妹说过的话,希望能从中得到些启示。我没有告诉他们实话,只好说他们什么也没说。长老们似乎都很失望,只好盲目地照原来的想法进行下去。我为他们目前的状态而难过,别怪他们,他们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他们的人是我。”
      “也不能全怪你。”他用一个拥抱安慰了我,“我也是罪人。刚才我在想,或许我该做些什么……”
      “你有办法?”
      洛盟先是摇头,迟疑了一下又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说:“或许有。”
      “我想离开这里,去玄北大陆的各个角落里寻求解决的办法。无论是请人来还是我自己动手,我都相信总会有转机出现。一物降一物,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制服的。如果这里没有的话,我就坐船过玄北海,去对面的大陆上找……”
      “我跟你一起去。”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让你独自离开。”
      但这一次他却比我更坚定地摇了摇头,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不行,诺薇,我不会答应的。”
      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为什么?你已经厌倦了和我在一起了么?”
      “别这样。我是认真的。这趟旅程充满了危险和艰辛,我怎么好意思让一位高贵的小姐陪我一起去吃苦?另外,身为夜都的女王,舍近求远可不是你该有的作风。”
      “这么说你是在批评我了?”我假装生气地扭过头去,“你是看不起我,对吗?”
      “我向上帝发誓决没有!”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你得向我保证你会完好无缺地回来。”
      他沉默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生死这事情是没有人能预先通晓的。但既然他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如果我的人没有回来,”他喃喃地说,“我的魂魄也会回来……”
      “我会等你的,”我忽然觉得颅腔里一阵酸胀,“可我们现在算什么?这就是分别的滋味吗?”
      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虚空,深邃得仿佛可以看穿几个世纪。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说道:“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别的。”

      于是在一个阴霾的下午,洛盟带着他旺盛的精力和强烈的希望走出了夜华的城门。送行的只有我和几个参议院的智者。他们先是向他交代了几句,又祝福他好运,然后就把发言权交给了我。我近乎痴呆地望着他,然后说:“你去吧。”
      “我不想听到再见两个字。走吧,我不会假装深情地拦着你的。只要你知道我们会再见就好。”
      他垂下眼皮,似乎是想控制住什么抑制已久的冲动,半晌他抬起头来,只说了一句话:“要等我。”
      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我仰起头,悲哀地看到那一张令我神魂颠倒的脸逐渐融化在空气里,变成了细碎的水滴,滋润着我干涸的眼睑。
      六
      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在洛盟离开的两个月里我是怎样生活的。每天我都要虔诚地祈祷,保佑洛盟能平安回来;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责怪仆人为什么不多准备一套餐具,在他们奇怪的眼神里忽然悟到他已经离开很久了;空闲的时候我去参议院看望长老们,顺便回忆起那天银假面是怎样地被我和他展转辛苦地带到这里来。大厅前的泡桐谢了花朵又飘走了叶子,我告诉大家洛盟的离开是因为他必须回家乡办理一些事情,而城里的人开始质疑为什么女王至今还不招收兵力准备报仇。长者们用“还未能将银假面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安抚了民心,而我只能成天面对更多的催战文件唉声叹气。剩余的时间我是绝对无聊的。我曾试图去找宿栾来作为倾诉的对象,但我的手终于不敢去敲响他的房门。偶尔在走廊里碰到他,我们也只是麻木地问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像陌生人一样匆匆离去。我不知道原来曾经相爱过的人们在爱情消失后就是这个样子的。我通宵达旦地做噩梦,有时梦见洛盟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有时梦见大批的夜都人举着火把围在大厅外面要我开战。一旦我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可我没想到的是,昨天我照镜子,发现自己披头散发,双眼凹陷,脸色惨白,简直与女鬼无异。是不是我会比他先死?我也不知道。
      然而神灵终究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在某个暴风雨的夜晚我被一阵吵闹惊醒了。光着脚从卧室里跑出去,我看见仆人们都带着兴奋和紧张的神情在大厅里来回穿梭。“他回来了!”他们互相之间这样转告着,“女王不会再寂寞了!”长老们冒雨从参议院里赶过来,和我急匆匆地穿过走廊去会客厅里见他。那果然是洛盟,但他又不是两个月前的样子了。他衣衫褴褛,瘦得不成人形,连说句完整的话都要气喘吁吁。但他依旧拿他那双充满欢愉的眼睛直盯着我,吃力地叫道:“我成功了!我找到办法了……明天,就明天,你得动作快……”
      我摇头:“你得先好好休养才行。无论如何你都得照我说的做。你一天不好起来,我就一天不会去理银假面的事。先把你的伟大成果放一放,叫他们去拿食物和水来,你更需要这些。”
      他显然十分急切,但还是乖乖地从命了。一满杯的水很快就被他喝完了,顾不得擦去嘴角的痕迹,他又连比带划地向我叙述起来:
      “别等我了……这个办法越快实施越好。听我说,马上……准备最盛大的祭典……我将在祭典上,在所有夜都人的面前叫银假面复活……受人嘱托,我无法先将具体情况透露出来……不过放心,我不会叫你们失望的……”
      “我知道,”我说,“你又一次让我觉得自己欠你很多。”
      “……我爱你!”他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叫侍从们把他抬到房间去换洗休息。听着他的喃喃自语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背过脸去擦掉眼睛里的水,然后吩咐长老们把中央祭坛空出来以便举行洛盟的盛大的祭典。我要用自己的行动将欠所有人的债一并还清。

      在我的强烈坚持下,祭典整整推迟了一个星期才正式宣布开始。原因很简单,我只希望洛盟能够健康完好地站在我旁边向所有人揭示银假面神圣的秘密。他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只用了三天就焕然一新地站在了我面前。我曾经试着骄傲地向宿栾介绍洛盟伟大的功绩,但并没有达到我预期的效果,也只好放弃。紧接着我被告知祭典的一切设施全部安排妥当,我们马上就赶过去视察。那真是我见过的最华丽最典雅的祭祀场面了。高大的圣台被擦洗得一尘不染,使原本光滑的大理石表面更显出蜡一样的光泽;夜都皇家的五大神器被细心地摆放在软垫上,分别面向五个不同的方向,并由可以传递幻力的细丝扣在一起;还有数不清的暗夜鸢尾布满了整个圣殿,叫它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肃穆诡异的气息来。洛盟在一边不停地赞叹,而我却因为近日里阴雨连绵的天气而忧心忡忡。我总是觉得在看似平和的空气下隐藏着一层躁动和不安,但我又真心希望那只是情绪上的幻觉。
      “很快我们就可以成功了。”他笑着对我说,“我们的回报就快到了。”
      “是的。”我说,“更让我高兴的是你能完好地重新回到我身边。”
      他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恍惚了一下,继而又笑起来:“你总是这么悲观,这可不像一个女王应有的人生观。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的了么?”
      “‘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别’对么?就算做了鬼也回来找我?”
      “没错,”他忽然坚定地点点头,“而且是一定!”

      夜都纪273年9月16日,解放夜都的前奏——启动银假面的暗夜祭典终于在洪钟的共鸣里开始了。
      尽管暴雨不断而且天空阴霾,但首都夜华城里的人几乎全都涌向了夜都的中央圣殿,想亲眼见证这颠覆历史的伟大一刻,水滴在每一个我们能看到的地方流淌着:神器表面,圣台的四角,穹顶的突起以及人群的脸上。闪电和雷鸣如同金色的蛟龙出没在天边的云海中。厅前容不下太多的人,除了皇亲和贵族们,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只能顶着大雨站在厅外的广场甚至是大门外的街道上。尽管如此,我却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畏惧或抱怨的脸,数千双的眼睛灼灼地盯着我,盯着站在我旁边表情严肃的洛盟,盯着参议院长手中熠熠生辉的银假面。还有他,宿栾,带着他那一成不变的装束,像是只怕见光线的老鼠一样藏在圣殿的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仿佛巴不得快些消失掉。我冷漠地瞟了他一眼,在他抬起头来用他那双不对称的眼睛注视我之前转过头去,向长老们示意一切就绪。
      参议长迈着苍老而从容的步伐,高举着银假面过头顶从圣殿中走出去,将雨帘劈开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向盛放皇家神器的祭坛,然后细心地将它放在它们的正中央,同那些细丝扣在一起。就在这一刹那,皇家的神器分别衍射出五种绚烂夺目的光辉,交织在一起幻化出一条巨大的黑色蛟龙。这夜都的神兽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挺起颀长的身体气势如虹地直冲入低压的云层中。同时我的夜都子民整齐划一地匍匐在了地上,无论自己贵重的衣物是否会被泥水污秽。他们是那样的虔诚,连祷告的声音也是那样的厚重而阴郁,仿佛是一柄长竿,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心口上常年尘封的铜钟。所有的智者们也都井然有序地跪在圣台前,用他们苍老的双手合十齐胸,用他们独特的充满威严的声音带领众人高诵一段伟大的历史。当一个小节结束之后,参议长和其他智者站起来转身向我们行礼。在大量雨水的遮掩下,我还是看见了他悄悄地擦去眼里的浑浊。
      此刻我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下台阶冲动地抽出腰间的冰剑高举向头顶上轰鸣不的地苍穹。伴随远方蛟龙的吟唱,冰剑幻化出巨大的能量引下无数闪电。我只觉得浑身躁热,仿佛是锁在地狱炼火中挣扎的魂灵一般痛苦。我知道它已经借助神器的圣力使我的皇室血液沸腾起来。夜都千年的历史像是条咆哮奔涌的长河在我眼前飞流直下。刀光剑影,峥嵘山河,都组成了一幅万里长卷,叫我一生也读不完。我睁开眼睛,看着这氤氲悲凉的天地,忽然泪流满面起来。
      “你们!”我冲着人群高喊着,“你们大家都高兴起来吧!虽然今天并不是个足以长载史册的日子,可是你们马上就会看到,我们的夜都将如何从此步入复兴盛世。我们将不用再为自己的身份而耻辱,也将不用再对任何来犯者忍气吞声。无论我们的祖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这一切都将永远地不再被世人强加在我们头上了!今天我们不远万里地赶来站在大雨里,也就是为了等待这翻身的一刻吧。我作为夜都的女王感谢各位!我也要让大家明白,今天的这场等待是完全值得的!”
      祭坛下的夜都人整齐地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说得更确切一些就是混杂着愤怒与狂喜的吼叫。我用手拂去脸上已被雨水拧成一缕一缕的发丝,提起已经湿透的长裙上前一步从参议长手里接过银假面,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各位,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是想让各位记住过去,记住我们饱受欺凌的耻辱。日后的征战,还有劳大家替我去流血牺牲了!”
      “战死!战死!”我听见许多人在这样喊着。
      “另外,你们还要感谢这位先生,没有他夜都是决不会等待到今天这一刻的。”我把洛盟向前推去,“你是我们的骄傲,告诉大家有关你的一切吧。”
      “好吧,我想说的是,我到这里来最荣幸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了你们的美丽的女王,并且和她单独相处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他红着脸,咬紧嘴唇,像个害羞的孩子,“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所以我将在这里,在你们所有人面前,帮助女王打开这个银假面,让她带着前所未有的伟大力量去复兴她的王国!”
      我看见所有的眼睛都定格在了我们身上,饱含着感激和信任。我望着他,傻笑得就像头一次被人吻过。这个天真善良的男人没有理由不被大家认可,而我分明已经看出了所有人都被他的魔力所征服。但他呢?我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他。只要有一点自尊心的男人都会知道,当自己曾经爱过或者多少有点关系的女人和另一个比自己更受欢迎的男人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那点儿傲气也就该全被扑灭了。此刻的宿栾已经完全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了。他也知道这是对自己的讽刺么?我有些得意地笑了,尽管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我用急迫的眼光紧盯着洛盟。而他靠近我,微微欠下身子将嘴唇贴在我耳边,轻声说:“就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吗?”
      “我随时准备就绪。”我自豪地说。
      听到这话洛盟忽然离开我后退几步,用一种明朗的语调大声笑道:“其实这个办法一点儿也不复杂呢!别这么紧张,各位,我马上就能制造出一种可以立刻叫银假面活跃无比的物质来,只要你们的女王陛下肯配合我。”他转向我,拉起我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愿意吗,我的小姐?”
      “荣幸至极。”我说。
      “那么,”他笑着,“请您抓紧银假面,同时抽出您的剑来。没错,把剑尖指向这里。”他用手势指挥着我的动作,“就这样了,请保持这个动作。如果我不说就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也别慌张,一定要保持这个动作。”
      想想那时我是多么相信洛盟啊。我就真傻到完全按照他的话举着一把尖锐锋利的冰凌长剑,剑尖还直指他的胸口。凡是聪明一点的人都应该觉得这个动作是多么带有威胁性质,而我竟愚蠢到一丝疑心也没起——哦,或许您已经猜到下面会发生什么了,可还是请您慢慢听我讲吧。
      “记住了,”他仿佛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按我的话去做。”
      “你要干什么?”我竟依旧好奇地问他。
      洛盟忽然极其古怪地对我笑了一下:“你马上就会明白了。”
      我甚至还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的时候,那颠覆世界的一刻就已钻破了时间的空隙,猝不及防地在我眼前破灭开来。洛盟,那位英俊的绅士,永远在孤独中给我安慰的男人——或许随便怎么说也好,在目瞪口呆的我的面前风驰电掣地撞向我手里冰剑的尖端。我被他这毁灭性的行为弄得头晕目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高大的影子飞快地从我眼前掠过,让天地一片黑暗。等我好不容易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想要挽救一切的时候却已经迟了。在我伸出的、颤抖的右手边,有着灰色发丝和深碧色眼球的男子将自己的心口插在了我的剑上,并且奋力一挣,让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器完完全全地贯穿了自己的身体。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和胸膛前的伤口里汩汩地往外喷涌,混合着污浊的雨水在他身下汇成了一片海洋。我痉挛地看着他的脸,竟然发现他的嘴角在微微上扬。
      我忽然发出一声兽类般的惨叫,用尽全力将冰剑从洛盟的身体里拔出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高呼一声,随后像只垂死的鸟一样张开双臂仰面倒了下去。而冰剑脱离我的手后由于惯性飞向了高空,将他的血淋淋漓漓地洒满整个会场,然后又笔直地坠落下来没地三寸。忽听得一声厉响,这把跟随我七年征战的冰剑竟然在这一刻彻底地粉碎开来。
      我整整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摊闪光的碎片,又转头注视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洛盟,忽然觉得胸腔里那颗痛苦的心脏终于破裂彻底,大量的血液和泪水从我全身的每一处缝隙里向外猛喷,让我几乎休克昏死。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一面哭泣一面手忙脚乱地去堵他心口上的血洞。无奈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努力根本就不起作用。很快我的双手就浸满了洛盟温暖的血液,它们在我的衣裙上流淌着,告诉我它们的主人有着怎样一颗世界上最美丽的心脏。我的耳朵里充斥着祭坛下的人们惊慌的叫喊,甚至有人比我哭号得还厉害。长老们围了上来,仆人跑去叫皇医,可我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我不敢承认,尽管我知道他不可能被救活了,我在等他开口,这是一个垂死的人的最后言语,我必须认真倾听。
      他终于抬起眼皮来,但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又垂了下去,接着翕动着他那已失尽血色的苍白的嘴唇对我说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那简直、像火焰一样……你让我不安了。”
      “……我是要死了,可是我不想把这些话也带进坟墓里……快拿银假面、那它浸在我胸口的血里……这样它就能开启了……”
      他试图去抓我那只拿银假面的手,可终究没有力气抬到预想的高度。他惨然一笑,放下手去:“我是不是很没用……”
      “动作要快……一旦我的血流完了,可就没机会了……别让我白白死掉呀!”
      我只是哭着摇头。他看着我,脸上一直保持着怜惜的微笑,“不要害怕,只是血而已……我也是偶然才知道自己的血有这等功效……还都是塞勒兄妹告诉我的……”
      看见我吃惊地张大了嘴,他又莞尔一笑,说:“我也该把全部告诉你了……想听么?”

      原来那天洛盟离开夜都的时候早有打算。无论是用低三下四地乞求还是极不明智的武力,他都要让塞勒兄妹说出打开银假面的方法,即使那要花费他很大的代价。他先是赶到了羽之海的塞勒公馆,却发现那幢华丽的建筑仿佛是遭了灭族洗劫一样,死寂得一个人也没有。他立刻意识到兄妹两是归隐去了,于是立刻动身在玄北大陆上每一个他们可能存在的地方搜寻两人的踪迹。两个月后,洛盟终于在烈日雪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隐姓埋名、一心一意享受生活的塞勒家族末代传人——奈达和柯林纳。两人还是一贯热情的把已经心力交瘁的洛盟请进了他们金色的温暖的小木屋里,递给他热茶并且询问他最近的情况。他本来就不大好意思,然而又受到这样热情的款待更让他难为情。踌躇了片刻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们打不开银假面,但我们又迫切地需要力量,请你们帮助我们吧。”
      “嗳嗳,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您来一定是为了这件事。事实上我们一直都在等您来呢!” 柯林纳·塞勒说。
      “我看得出来您很急,其实方法也很简单。” 奈达·塞勒用一种悲凉的声调说,“可是您必须牺牲自己了……”
      “您很爱诺薇小姐,这点我们都很清楚。可你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吗?”
      “我们真的很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既然诺薇小姐对此还一无所知,您又决意帮助她,这个抉择权就转交到您的手里了。我们可以告诉您,方法就是,让银假面浸到您心口上流出的血里来。因为您特殊的体质,您的血液可以渗入银假面内部,将封印溶化,从而使力量释放出来。可是您愿意这样做吗?”
      洛盟蓦地抬起头来,两眼放出坚定的光芒。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愿意!”
      “那么,我们祝福你们幸福。另外,我们建议您最好在那之前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洛盟谢过他们的好意之后就匆匆告辞,立刻启程回夜都。然后以保密为借口对我支字不提死亡的事情,一直瞒到了今天微笑着倒在我的剑下,他才告诉我,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这就是全部了……”他的声音已开始颤抖,“我遵守了自己的承诺,要帮助你,现在……你有力量了……”
      “可我要眼看着失去你。”我哭着说。
      “我们永远不会失去彼此……只要我们不曾遗忘……”他喃喃地说,忽然痛苦地咳嗽起来,“还有那个秘密,我一定要告诉你……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是我骗了你,原谅我……”清亮的泪水从他的眼角划出,我惊恐万分地看着洛盟像疯子一样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地上扭动着身体,“诺薇,我这一辈子欠你的只能来世再加倍偿还,可是你一定得原谅我,否则这比我下地狱还要痛苦!因为……”
      他忽然重新瘫软在自己的血里,缓慢地抬起右手覆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扣紧发白的关节,仿佛要从上面抓下来什么一样。但他确实将一层薄薄地东西撕了下来。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亦真亦幻的人脸。
      “看看我……诺薇……”我听见他幽幽地说。
      我慢慢地,慢慢地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去。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事先猜测几种结果,然后在得到证实时做出一幅悲喜交加的表情,可我确实看到了曾经只有在梦中才见得到的画面。那两张令我念念不忘又神魂颠倒的脸竟真的在我眼前结结实实地重叠在一起,如同混沌的天地永不再分离。那是一样高耸的鼻梁,一样细薄的嘴唇和一样透露着倦怠和冷漠的双眼,只是右边的那只上面多了条撕裂半张脸的伤痕,而且它瞎了。
      “是我,宿栾……”那躺在地上的男子说。
      我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忽然尖叫一声抱住了头,又急速转头去张望那站在圣殿角落里的人。在我绝望的目光里,“宿栾”正在七手八脚地卸下斗篷和帽子,最后连假发和面具也一齐摘除了。脱去了伪装,我才真正看清楚,那是一直带在宿栾身边的贴身卫士。偌大的会场一时间忽然寂静得如此恐怖,然后一片哗然。
      “看到了吗?这才是我……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表达,才会想出这么个龌龊的办法来……每次和你对视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我已经无数遍地告诫自己,当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永远不要装腔作势,可是……你知道的,我始终做不到……于是我化装成另一个身份,一个风度翩翩的,我假想中的绅士。这样我就可以用最自然的状态出现在你面前,正常地和你交往……我悄悄地跟着你去了假面舞会,装作陌生人和你答腔,好不引起任何怀疑地接近你……结果,你的心里话都让我知道了呢……你知道吗?当我听到你昏迷的三天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几乎要高兴得发狂啊……我知道你承认我,所以回来以后我试着用原来的身份和你对话,但我沮丧地发现自己依然开不了口……你是那么美丽,而我简直是个怪物……为此我得挨不少打吧?你下手可真重啊,叫我疼了好几天……算是个教训吧。我对自己说,要等到最后一天,在我临死之前把所有的话告诉你,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你看,我做到了……
      “诺薇,在我眼里你一切都好,只是对某些事而言……你太强求了……这样的人生太仓促,我也不忍心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知道么,每次看到你因为复兴夜都的计划而累倒的时候,我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疼……都怨我,一点儿勇气也没有,从不敢对你多说一句话……可是今天不同了,我知道你不讨厌我,所以我要对你说,别再勉强自己好了吗?算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最后他充满期待地向我伸出了一只巍巍颤抖的手,说:“我是真心爱你,今天我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了!”
      我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他伸出的手停顿了片刻,忽然像头发狂的兽一样扑上去,将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我是那么地用力,以至于我都感到嘴里泛出了血腥。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只想就保持这个姿势下去,永不分开一直到天荒地老。
      但他终于还是轻轻地推开了我。我抱着他宽阔结实的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旷的祭坛上没有一个人开口,仿佛是想用安静来冻住时间之河匆匆的流水。犹如爆发前的沉寂,无声许久的宿栾忽然一把抓住我捏着银假面的手狠狠地向自己怀里的伤口里插下去。锋利的金属划破了他的皮肤,刺进了他的血肉,可他的脸上却连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血液很快涌上来浸透了银假面。此刻它正躺在宿栾温暖的心口上,在我的指下逐渐苏醒。然而这却耗尽了宿栾最后的脉律。他的身体忽然一阵剧烈颤抖,随后就平静地冰冷下去。我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到他受尽煎熬的灵魂正在快乐地飞往天堂的方向。是的,我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可是当他回头在空气里对我微笑时,我又难过得直掉眼泪。
      终于,我咬牙将银假面从宿栾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里拔出来,将它紧紧地绑在脸上。那一刹那,银假面放射出无比刺眼的光芒来,照耀得周围一片雪亮。而当我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让我震惊的一幕。就在我的脚下,成千上万的夜都人,无一不是用极度悲哀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女王和她脚边倒下的人。那是女王的爱人,而且他死了。人们这样说道。银假面苏醒了,受尽屈辱的民族要崛起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欢呼,没有呐喊?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的难受?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说,只要女王幸福快乐,国家就永远不会灭亡。
      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在银假面下肆意流淌。我真的感谢我的人民,是他们让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愚蠢和可笑。幸福是被我抛弃的流浪儿,但多少年后,他还会记得回来看望我。于是我跪在宽大的祭坛上,在所有人面前,用心地将我这一辈子的眼泪宣泄了个痛快。

      后来,宿栾下葬。我花了七天给他缝了一件寿衣。

      再后来,我把有关银假面的一切都告诉了我的人民,包括它究竟是怎样得来的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人们原谅了我,而我也顺应了他们的猜测,一辈子不嫁。

      三个月之后,我们夜都的皇军攻入了空族的首都,以疯狂的毁灭血洗了我们百年的耻辱。成千上万的空族人被我们俘虏,带着他们银色的发髻和永不屈服的精神。绝大部分的人被发配到夜都的西北边城接受苦役,一小部分则幸运地被夜都的贵族们留下来成了各种职司的仆人和侍从。不多久,夜都大厅里就开始出现四处奔走的有着深紫色眼球的空族战俘了。当我的侍卫长带着他的新卫队前来请我去发落剩下的空族皇室成员时,我告诉他其他的人可以听凭他的意愿,只要给我留下一个——空族女王兰净枫。
      于是我跟着他去了夜都的血城地牢。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另一个分身。美丽高傲的空族女王昂头站在阴冷潮湿的牢房中央,浑身散发出一股尊贵的气息,仿佛是要用她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光明驱走一切黑暗。但我并不对此感到害怕,她现在是我的囚犯了,她压不过她的主人。但我想做的并不仅仅是向她报仇。是的,我们的灵魂是那么的相似,就好像是镜子里外的物和像那么统一。至始至终我都听见她的声音在我的心底轰鸣作响,反复陈述着同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都是女人,她用眼睛这样告诉我。
      后来我才知道了有关她的一切。女王生性好战,却不知道为此使空族在整个玄北大陆上四面树敌,陷入空前孤立的境地。三个月前女王带兵出征纥林,重新点燃了两个民族早已熄灭了百年的战火。很可惜的是第一次东征居然以失败而告终。皇军里出现了以她的心腹高懿为上将为首领的叛军集团。他们脱离了女王的掌控,自发地跑到空族的边界定居下来,并对外宣称从此不再与空族皇室有任何关联。这一事变使得皇军威力大减,女王很快沦为纥林的阶下囚。但也不是是天意弄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竟神差鬼使地爱上了纥林大将启旋的儿子启尹。这个年轻人天赋极高,只可惜首次出战还未能好好展现才华就听到了父亲战死的消息。更讽刺的是他父亲的胸膛正是被我们的女王用手中的圣矛彻底刺穿的。兰净枫在纥林地牢里待了两个晚上,将自己的爱和恨都深深地埋进了思绪的海洋,直到始终蒙在鼓里的启尹连夜赶来见她一面,攀谈之后竟打算将她放走。我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年轻人脑子里到底是怎样想的,或许这就跟我和宿栾的爱情一样不可理喻。后来侥幸逃脱的女王带着强烈的负罪感开始了又一轮的征战,包括毁掉宿栾的脸和建筑起我对她特殊的仇恨。直到今天,她被我的卫兵暴打得跪在我面前,我才真正地和这个女人有了最袒露的接触。
      我用我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处理了我的这个朋友。借助银假面的力量我做出了一个空前复杂的区间作为她的囚室。六合八荒在那里不过是一张薄薄地纸,可是无数次的重叠就让区间里的方位在任何时刻都是变换的,速度飞快并且永不停息。我将区间的出口隐藏得很好,而每次我会通过它进去看望女王大人。我们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特别是有关她那些传奇的经理,我会格外感兴趣地逼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当然,我还会幻化成她的样子,以便让她把我当成镜子,好更加真实地回忆起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不过我们的女王似乎总是对此感到恐惧。有时她会白痴似的对着我喃喃自语,有时则会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可我却不以为然地照旧如此。每当她恸然痛哭时,我就会由衷地从心底产生一股邪恶的快感。我像魔鬼一样纵情大笑,因为我知道,再高贵再坚强的女人也会因为一个情字怆然泪下,而像我一样的小人物早就哭干了眼泪,就算麻木,就算空虚,我剩下的也只有快乐了。
      在这个血红的黄昏里,我站在河边的一棵樟树下眺望着漫天的白色花瓣和远处深褐色的灌木的影子。躁动不安的河面像鱼鳞一样闪烁着金光。空族女王兰净枫就跪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大口喘息,精致的五官间布满了细小的汗珠。我看了她一眼,有些轻蔑地笑了笑。她刚从我给的噩梦中醒来,看来她是太沉溺于自己的过去了。
      “你看上去不大好呀。”我说。
      她并不答话,整个空间里都充斥着她沉重的呼吸声。这使我忽然不耐烦起来。我上前一步,一脚踢在她的左肩上。
      “新鲜的爱情令人□□。”看着她踉跄地后退几步,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可惜我们的都太陈旧。”她吃力地回答道。
      “胡说!”我劈手指向她,厉声吼道,“别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什么叫‘我们’?你那是什么混帐爱情?尊敬的女王陛下,您是王室贵人,您的脚下臣子无数,走了这个又来了那个,您还怕没人疼么?就在我们夜都的边境上,不知有多少人正等着就您出去呢!想必您已经欲仙多少回了吧?哪像我,成天守着那个宿栾,茶饭不思,夜难成寐,为您所不齿吧?”
      然而她并没有因为我的这些话而生气,只是很坚定地看着我,淡淡地说:“我们都一样,诺薇,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我愣住了,默默地低下头去,半晌才闭上眼睛对她说:“你走吧,今天就到这里好了。”
      女王吃惊地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踌躇了一会儿,用手按住受伤的肩膀站起来,用眼睛瞟了瞟我,又瞟了瞟那条通向地平线的道路,终于没有离开。
      “走吧。”我暴躁地向她挥了挥手,“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最好快点。”
      她终于表情复杂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去顺着那条路一步一步地走远了。我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融化在天地之间,仔细揣摩着她刚才的眼神,然后微微一笑,招手唤出了区间的出口。
      通道的另一端就是我的卧室。我从虚无的门里跨出来,就站在偌大房间的中央。前面的柜子上,我的银假面正躺在柔软的天鹅绒垫子里安静地等待着未来。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把它攒在手里细细地端详。
      一滴眼泪坠落下来,在银假面上溅开一朵钻石形状的水花。我终于明白自己在那天的假面舞会上得到了什么。我每天参加的这部叫人生的舞会上,看到的从来都是一张张覆盖着假面的脸。事实上假面根本就遮不住什么,而我错过的恰好就是那下面的一点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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