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暮雨小夜曲 ...
-
一
她叫薇拉。她住在雨郡。
薇拉从来没有见过阳光。因为雨郡从来都没有过晴天。积雨云如同乌群常年徘徊不散,雨水的颜色就像少女的眼泪。她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象着阳光的模样。薇拉最早听说阳光这种东西还是从外婆的故事里来的。外婆是个非常慈祥的老人,有一头镀银般的卷发和健康的眼睛。她年轻的时候住在一个阳光四溢的牧场里。外婆告诉薇拉,那个时候就连剪下的羊毛和挤出的牛奶里都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那阳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外婆说,阳光的金色辉煌无比,它的味道温暖如焰,它的线条柔软如流。说着说着外婆就开始怀念以前的生活了。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外婆也不会搬到雨郡,也就不会失去午后在炽烈阳光下小憩的机会了。薇拉很同情外婆,她有风湿病,怀念阳光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薇拉实在是无法想象出那种物质到底是怎样的瑰丽。如果能亲眼看到它就好了,薇拉想。
薇拉的家在雨郡的最西边,也是雨下得最多的地方。她的家建立在一个废旧的露天剧场上,后面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出病态的灰绿色。薇拉很奇怪在这样潮湿的地方为什么还会有一座露天剧场。外婆的回答是:以前的雨郡并不是像现在这样阴雨不断,而是有着和其他地方相同的宜人气候。只是雨郡的人的心里只有灰暗和绝望,看不到美丽的事物。于是雨郡逐渐远离了阳光,随着人们内心悲哀的增长,雨郡的上空终于积满了乌云,开始整年整年的暴雨。如果雨郡的人都愿意乐观地生活,那么阳光一定会重现雨郡。只可惜,那是不现实的,外婆叹息着。
不,外婆,我想见到阳光!我很乐观。
但是薇拉,单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召回阳光的。
如果是两个人呢?
那也不行。好了,不要再说傻话了,来陪外婆喝茶吧。
薇拉不再提阳光,默默地走到窗边坐下来陪外婆喝茶。木头摇椅松了铆钉,一晃起来就嘎吱作响,好像生锈的关节在痛苦地转动。墙上的挂钟斯条慢理地走动,怎么也没办法融入窗外的雨声。薇拉用嘴唇轻磕茶杯边缘,忽然挺起腰来问道:外婆,我可以去找阳光吗?
外婆手里的动作停下了。她用手支在腿上轻轻呻吟了一声。薇拉知道她的风湿病又犯了,但她依然急迫地盯着她的脸。
外婆,求求你让我去吧。自从妈妈死了以后,我就没有再出过门了。
薇拉悲伤起来。打她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爸爸,她只记得六岁以前和妈妈以及外婆住在这个剧场森林里。然后六岁那年,妈妈死去了。薇拉已经记不得妈妈的样子了,但她从来没有忘记妈妈的话。要常出去看看,薇拉,妈妈鼓励道,外面的世界里总有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妈妈说,尽管雨郡一年四季都在下雨,但是总有一天会有阳光重现。妈妈一定就是那少数几个还心存美丽的人之一,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能找回阳光。妈妈一定不知道,十年之中,她的女儿是在怎样封闭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妈妈更不知道,十年之后,她的女儿有了和她当年一样的想法。
薇拉,外婆的眼睛浑浊起来,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事,像你母亲……
薇拉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背过去轻轻擦掉,外婆,你放心,她哽咽着,我绝对不会有事的。
悲伤终于平息下来。半个小时后,薇拉为熟睡的外婆盖上一条毛毯,然后离开。
她去了剧场东面的塔楼。薇拉的脸颊绯红如云,胸膛起伏剧烈。她绕过破败的石阶和大厅,最后停在了走廊尽头一席深蓝色天鹅绒帘子前。她伸出手去掀开它。
帘子背后的房间摆设十分简单,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窗边立着高大挺拔的男子,修长的身躯在微微摇晃着。听到有人进入,男子猛然回头,冲着薇拉温和地笑。
她快步走上前去,尽管压抑着自己的喘息。你今天就要走吗?她问道。
是的。男子点点头,我的伤已经痊愈,今天就可以继续赶路了。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薇拉腼腆地将脸埋进毛茸茸的领子里。不用谢我,只是这么多天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寂天,我住在雨郡东。
你也住在雨郡?是真的吗?薇拉惊喜地叫出声来,那就是说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里。
是的。薇拉,我们都是雨郡的人。只不过我是个旅人,经常四处旅行。我这次出去,就是想找到拯救雨郡的方法。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雨郡重现阳光。但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受了伤,然后就认识了你。寂天看向她泛着金棕色光圈的眼底,薇拉,我的阳光。
她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我妈妈也一直努力想让阳光重现,但是她已经死了。现在我也要去寻找阳光,寂天,带我一起去好吗?
但是薇拉,你外婆不会同意的。
不会的,她不知道这些,一点也不知道。
这旅程非常危险,你可能会受不了。
不,寂天,我能吃苦。
寂天注视着面前倔强的小姑娘。薇拉,他拉起她的手,你不要误会,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旅行。但你要明白,阳光不是靠寻找得到的。即使找到,也不属于雨郡。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雨郡。
你有办法吗?
办法是有,但要靠我们一同努力。
他用将薇拉拥在臂弯里。薇拉,不要难过,不要放弃,雨郡终将迎来雨过天晴的日子。但在那之前,我们都要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该道别了,薇拉,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会拥有真正的幸福。
薇拉泪流满面地微笑着。我不怕,她说,只要我们能再见面,我不会在意一时的分离。
来找我。他喃喃地说,我住在湘台集市,雨郡的最东边。那里的人民都充满了希望,而且那里最靠近太阳。
她拼命地点头。后来她把他送到剧场门口。薇拉站在苍黄的纸油伞下,看着他漆黑的伞面一点一点被雨水吞没。她起抬头看见银灰的天空被伞骨切割得支离破碎。
外婆终于还是发现了薇拉的异常。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东方发呆,或者一面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虚无地画着圆圈一面叨念着阳光。前天外婆看见她把多年前被锁进柜子里的纯白色毛衣拿出来穿在身上比画。那是她母亲的遗物。外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时她甚至觉得薇拉就是她死去女儿的幻影。外婆害怕了,她觉得应该和薇拉谈谈了。
薇拉苍白地站在老人面前,无力得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外婆仔细端详着她十六岁的外孙女。真是和当年的安妮一模一样啊!外婆叹息着。她想对薇拉说的一切,在那一刻却全都阻塞在了咽喉中;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薇拉的眼睛里有那样微妙的幻化。那是当年的安妮不曾有过的东西!
告诉我,薇拉。外婆衰老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什么也没有!薇拉的声音又尖又细,我很正常。
外婆的眼神令她感到极端恐惧。薇拉,外婆的沉默是最震撼的伤痛。你瞒不过我,看着我的眼睛,薇拉,你的眼睛里有那种东西,你否认不了。
她感到自己湖蓝的眼底正在被外婆长针般尖锐的目光一点点刺破。跟我说实话,薇拉,不要再骗我了。你已不再是单纯地幻想阳光了,你母亲当年也有这样的幻想,但她只是单纯。而你,你还有那种她没有的东西。
薇拉,你是不是恋爱了?
薇拉的双腿突然瘫软下去。她跪在外婆面前泪流满面。外婆,她颤抖着,我没有办法再骗下去了。是的,是的,我爱上了他!
他是谁?
寂天。那个飘忽不定的男人,如同冥灵,充斥于天地之间,从来没有被我抓住过;然而我一松手,他又飘进我的心里盘踞下来,弄得我无法忘记!外婆,我是真的爱他!
薇拉不敢再往下说。因为她已经觉察到外婆的深度失神。薇拉,不是外婆阻止你的爱情,只不过,爱情并不是单方面的物质。
我知道,外婆,但寂天也爱我!
你怎么知道?
因为,薇拉两颊炽烈,因为他叫我去找他!他要与我共同寻找阳光!
外婆手中的茶杯同窗外的闪电一齐碎裂开来。她忽然绝望般地仰头长叹,然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良久,惊恐的薇拉看见,一颗晶莹的液珠从外婆的眼角缓缓划下。
她说,我最终还是无法阻止你。
薇拉告诉外婆有关寂天的一切。他有怎样温暖的怀抱和明媚的眼神,怎样柔软的嘴唇以及志同道合的热情。而外婆始终都带着欣慰又忧伤的笑容看着薇拉因为极度热切而涨红的脸,听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那难以名状的冲动。最后她抓住了外婆的围裙。
外婆,求求你,让我去吧。去找寂天,去找阳光!
外婆点点头默许了。接着她就看见薇拉眼里陡然增强的光辉。那是渴望爱情的温暖和滋润的光辉。多么美丽的光啊,外婆赞叹着,她还有着我们早已失去的东西。或许,她会有一个比安妮更加明亮的结局。
答应我,薇拉。你将离开这座剧场森林去寻找你想要的,也将离开我。我不要求别的,只希望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外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外婆满意地点头。去雨郡西北的郁州,那里住着一个很老的吉卜赛女人,她是我的老朋友了。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呢。不要因为她的外表而怀疑她,我要你将你这次远行的目的地和原由告诉她,请她为你占卜前途,然后记住她的话,无论是什么都要一字一句地记住。她很可能会拒绝,但是不要害怕,你务必要称呼她智者卡米拉。只要你这么叫她,她一定不会冷落你的。去吧,薇拉,得到答案以后就出发去吧,不要再回剧场了,我害怕告别。
薇拉跪下来抱住外婆因为疾病而萎缩的双腿。放心吧外婆,我一定会照您的话去做。等着吧,雨郡一定会二度出现阳光的。我要走了,外婆,原谅我。
我知道,薇拉,其实我应该对你充满信心的。你有那种我们都没有的东西,所以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有能力做到。用自己的力量去感化那些人吧,只有当大家都拥有了那种东西以后,阳光才会回来。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等你找到阳光,一切自会明了。
于是薇拉选择了一个能让自己和外婆都感到好受些的告别方式。她在某个雨夜悄悄地离开了剧场森林。在冰冷弥漫的街道上行走,薇拉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路旁的树木仿佛是生了长爪的妖怪,幽幽地闪着黄色的眼睛。她只好闭上眼睛拼命向前走去。薇拉想起了剧场里昏黄的灯和温暖的茶,而现在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它们了。这样一想她似乎后悔了,但她又很快记起了自己的信念。找到他,找到阳光,她不能放弃!咬牙前行的薇拉一路顶着风雨,到天空的银灰越来越浅的时候,抬头已是郁州破败的入口。
这就是外婆所谓的郁州啊。这荒凉的古镇,到处都是冻固的老柳,颓废的破屋,连半个生命的影子也看不到。外婆的朋友就会住在这里吗?薇拉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面对镇子尽头扭曲的群山的黑影,她觉得那就是一张野兽的嘴,黑压压地要吞噬一切。要是没有远处那唯一一团鬼火一样的光点指引,她就要立刻转身回剧场去了。薇拉机械地向那点亮光靠近着。她看见光源来自一顶破旧帐篷的门帘里,那半截帘子像具陈尸似的挂在风里飘荡。帘子后面有什么,薇拉不敢想象了。
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进去了。帐篷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北风依然不知疲倦地咆哮着,地上到处散落着卷轴,香袋以及印着古老咒符的布匹。一旁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臃肿,丑陋,肮脏的老女人,用大红色的披肩包住头部,露出枯草一样的发丝,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一双锋利的眼睛却如摄魂般紧紧盯着她。薇拉感到极不自在,仿佛要被那女人的目光灼烧得只剩下一缕烟气。请问,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紧张,您就是郁州女巫吗?
老女人并不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空气也就此凝固了。薇拉颤抖了一下,是我外婆叫我来找您的,她说您是她的朋友。
听到这话,郁州的女巫忽然咳嗽一声,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不知名的缝隙里钻出来充满整个帐子:要你来找我干什么?
请您为我占卜。
女巫放纵地狂笑起来。真可笑,难道你不知道我的来历吗?
我是雨郡出了名的疯巫婆,这点你不明白吗?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疯子,没有一个肯相信我的话。所以我才被他们赶到这个早就失落的郁州来,一呆就是一辈子!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些?我劝你还是走吧,你不可能明白的。
不,外婆叫我来找您,一定有她的理由。这里是我旅行的起点,我必须要迈出这一步。请您为我占卜吧,外婆告诉我,您的智慧无人能及,而且我应该叫您,智者卡米拉。
帐子里的一切声音忽然都停止了,仿佛是一下子坠入真空。薇拉紧张地注视着郁州女巫的一举一动。尽管依旧如此,薇拉却敏锐地察觉到,老女人包裹在毯子里的肌肉都松弛下来了。
然后她听到女人换了一个清亮的声音说,好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了。
老女人从角落里蠕动到放置油灯的桌边,将两只手搭在上面。这么多年了,女人幽幽地说,疯子,妖婆,怪物……什么称号我都有过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从来不听智慧的言论,把理性当疯狂……智者,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词了啊。小姑娘,告诉我你的来历。
我叫薇拉,来自雨郡西的剧场森林。
剧场森林,女巫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你外婆,她是个矛盾的人……一半悲观一半希望……矛盾得美丽……薇拉,我相信你所说的。接下来你将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请不要太惊讶,因为这是事实。
女巫抖开身上的披肩忽地一下站起来,立刻露出娇好的身段;然后她慢慢地将白皙的手指移动到头顶上去,扯下大把灰白的枯发,继而倾泻下乌鸦羽毛一样浓黑的卷发覆盖住了她的背部;最后,她灵巧地撕下了一层厚厚的面皮——
薇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是缩成一团的老太婆在瞬间变成了美艳绝伦的吉卜赛女郎,颇有些自负地站在自己面前。卡米拉弯下腰拾起一角桌布用力一掀,便露出一直深藏在那里的神奇圣物——那是一颗圆润的,晶莹的,不断闪烁着耀眼光斑的水晶球。她坐到它的背后,在桌上摆开一副塔罗牌,然后微笑地看着薇拉,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这真是奇妙的景象。薇拉想。她回过神来走到桌边坐下,直视卡米拉深邃的瞳孔。在那里她看到了无数的幻象,每一个都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相貌。薇拉感到一阵眩晕,女巫的朱唇轻启,薇拉,告诉我你希望知道什么。
请你告诉我,我这次远行的未来。
那么,你的目的地?
湘台集市,雨郡的最东边。
水晶球里的幻象激烈地闪动了一下。卡米拉微微眯起眼睛,那你远行的原因?
因为,薇拉红着脸说,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叫寂天,住在湘台集市。他也在四处旅行,寻找阳光拯救雨郡。我想找到他,然后和他一起使阳光重现。
阳光,卡米拉忽地一下站起来,明亮的眸子因为激动而闪烁灵动。阳光,二十年前我曾语言,二十年后一定会出现一个因爱情而被赋予能使雨郡重现阳光的力量的人!那个时候没有人听我的,他们甚至为此要杀了我!但是,这些愚蠢的人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我的预言真的兑现了!薇拉,你一定就是预言里所说的那个人,以前我以为那个人是你母亲,但后来我发现她具备那个人选的一切条件,除了一样东西。而你,你有她所没有的,恰好就是那样东西……
等等,卡米拉,我有什么东西?什么是我母亲所没有的?我外婆也这样说,她说我有了这样东西一定可以找到阳光。但我一点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
是的,你外婆说得没错。但我不能说。卡米拉从容地回避了薇拉尖锐的质问,这也就是你要寻找的答案,是支撑你远行的强大动力。或许你现在还意识不到它,但当你找到阳光以后,一切自会明了。好了,让我通过水晶球看看你的未来吧。
她将手罩在水晶球上,透明的球体里顿时白烟缭绕,幻化不息。薇拉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却似乎得不到任何信息。水晶球里的翻搅持续了大约十分钟才逐渐平息下来,凝固成乳白的色块悬浮在那里。卡米拉松开手,平静地将它们放在膝盖上。
薇拉,你将在旅途中遇到三个人。这三个人将会陪伴你走到终点,并且永远不会抛弃你,背叛你。你们此行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你们是否重视这寻找的过程。只有当你们使所有人都拥有了那种东西以后,阳光才会重现。
不要问那是什么东西。卡米拉将薇拉想讲的话顶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揭晓谜底的时候。我说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注重过程。
如果注重过程,就一定能成功吗?
我敢向你保证。
那么那又是什么样的三个人呢?
一个是没有眼泪的人,一个是以欢乐为悲伤的人,还有一个是玫瑰花一样的人。
没有眼泪,以欢乐为悲伤,玫瑰花……卡米拉,可以再具体些吗?
不行,薇拉,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好了,旅程的未来已经占卜完毕,下面该为你个人的命运卜一卜了。卡米拉让水晶球恢复原状,用两个手指头拈起一张塔罗牌,然后猛击桌面,剩下的塔罗牌便纷纷上升到空中。她将拈出一张狠狠向空中甩去,于是在这一击下,原本杂乱无章的牌像得到命令似的自动分散成等距离的方阵,整整齐齐地落到桌面上。卡米拉对着惊讶不已的薇拉摊开手掌,请抽一张吧。
抽出来之后不要让自己看到,直接递给我。记住,这可是决定你结局的一张牌啊。
决定结局的一张牌。
薇拉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眼睛在牌阵上扫视了无数遍,仍无法决定选哪一张。这些有着相同背面花纹的塔罗牌,每一张都代表一种决定她命运终结的方式,她怎敢轻易出手?最终薇拉闭上了眼睛,她想好了,她的手指所碰到的第一张牌就是她最后的选择,无论是什么她都不后悔。
她温暖的指尖触到了冰冷的牌面。薇拉慌乱地把牌递给卡米拉,连眼睛都没敢睁开。等待之后的等待,却没有等来期待中女巫的爆发。薇拉鼓起勇气将余光投向桌对面,蓦地看见卡米拉手捧着塔罗牌,脸色都变了。她的眼神在一瞬间空洞无比,嘴唇蠕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死亡,薇拉,是死亡。
然后她缓缓地将那张牌翻转过来伸到薇拉面前。薇拉看见,那牌面上赫然印着两个互相映衬的持镰刀权杖的黄色的骷髅。它们张着黑洞洞的眼睛,诡异地冲着她微笑。
薇拉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她想说话,但是剧烈的头疼使她张不开嘴。冰冷的水沿着她美丽脸庞的轮廓划下。卡米拉,告诉我,我的结局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她用手掩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恢复平静的郁州女巫一脸哀伤地注视着哭泣的少女。良久,薇拉放开手,露出泪水洗练过的脸,凄美而冷艳。她听见女巫的声音从悠远的地方传过来,薇拉,这就是命运,无论如何你都得接受的命运。虽然我很同情你,但在强大的命运之力面前我也只是爱莫能助。所以请你原谅我。
卡米拉,我不会怪你的。薇拉在泪光里明朗地笑了起来,谢谢你这样信任我,让我看到了你真实的美丽,也谢谢你为我占卜了旅途的未来,以及我那不太光明却真真实实的结局。只是我请求你,不要把我的结局告诉我外婆好吗?我想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你放心,我答应你决不告诉你外婆。
那么谢谢你了,智者,我也该告辞了。
薇拉起身要往外走,却被卡米拉一把拦住。等一下薇拉,她跳过地上的书堆在一个角落里急急搜寻着什么。带上这些出发。女巫不知从哪里捧出一大把白粉小巧的花朵,泠泠地映衬着她迷人的眼睛。这花叫百里香,附有吉卜赛的古老魔力。它们一旦经过你的手,就会解开封印融入你的生命。也就是说,你的生命将由这些花来承载。一旦它们全部凋谢,你的生命也将就此结束。这是我们的古老法术之一,对你一样有好处。它的花期足够让你好好享受这一旅程。不要过多地担心这些花,薇拉,记住命运中总会出现奇迹。或许,你有力量去改变它。
改变命运,因为你有大家都没有的东西,你一定办得到。
在微明的油灯光里,薇拉看着女巫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郁州的智者卡米拉将薇拉送出了她的帐篷。薇拉在雨里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见女巫妖娆地斜倚在门口注视自己,不觉腼腆起来。低头看看胸前,方才含苞吞蕾的百里香已在她的温暖下淅淅沥沥地盛放开来。薇拉只觉得一缕若隐若现的暗香已弥漫在她的血脉里,带走了所有的隐秘。女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命运的转折就在你的手里。
寂天,阳光,等着我!
二
少女薇拉离开了郁州一路向东前进。她穿过雨郡大大小小的城镇和村庄,横跨被水气笼罩的绿油油的田野,越过无数各式各样的板桥,也见过形形色色的雨郡人。薇拉渐渐发现,自己和其他人有着一种截然相反的东西。这使她看上去有些与世隔膜,然而她也并不因此而感到悲哀。她只是觉得雨郡人似乎都太极端,至于极端什么,则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我必定有一种他们所没有的东西,薇拉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是离家的第七日了。
这天清晨雨下得格外大,而薇拉却比往常起得更早。昨夜她住下的酒馆提供了再舒适不过的环境让她养精蓄锐,而今天她只想多赶些路。百里香依旧盛放而且没有一点衰败的迹象,这使她很高兴。告别了温暖的客栈,薇拉又匆匆上路了。她一直不停地走,一口气走到中午雨势减小才停下来,站在一条宽阔的街道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
忽然她听到一阵喧闹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夹着哭嚎,脚步,还有哀乐。薇拉踮起脚尖努力张望,一长队人正拨开雨帘渐渐向她靠近,个个披着麻衣还扎着大朵的纸花,一边走一边漫天散落白颜色的纸片,显然是个葬礼。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个美丽的妇人,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薇拉看着一阵心酸,就将目光投向了送葬队伍的后面。接着她看见六个青年抬着一口水晶棺材低这头向前走去。棺材里铺满了玫瑰花瓣,还躺着一个少女。她的年龄于薇拉相仿,苍白如纸的脸上只保留了死亡的安详。薇拉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死者的躯体上,她忽然想起了卡米拉送给她的百里香。现在它们正沐浴在雨中散发着芬芳。但若是有一日它们全都枯萎了,自己不也要和那少女一样了吗?万一那时候她还没有找到阳光和寂天呢?薇拉止不住眼眶里的湿润,流下来和空气里的雨水混合在一起了。
队伍在她眼前走到了尽头。薇拉忽然注意到队尾跟着一个奇怪的黑袍人。他的打扮与其他人完全不同,而且走路时总和队伍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薇拉看不清黑袍人的脸,但她总觉得他掩在斗篷里的部分不仅不悲伤,反而还在微笑。这让她很生气,她决定去向他问个清楚。
薇拉跟随队伍跑了一小段距离后揪准了时机拦下了黑袍人。你,她喘着气问道,你是谁?
黑袍人定定地站在那里,不急着去追赶队伍,但也不回答她。薇拉的心里蓦地一下,只觉得对方的全身都散射出一股凌厉的杀气,使她不住地打寒战。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地问下去,你到底是谁?你很奇怪啊。
黑袍人依旧不语,只是微微抬起头。这下薇拉才真正看清楚,原来他的嘴角真的是一直弯曲的。你笑什么?她大声说,你难道不为那女孩子悲哀吗?
看得出来你很悲哀。
他的话使薇拉彻底愣住了。你又对死亡了解多少?黑袍人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对死亡了解多少?
死亡,死亡就是失去了生命,永远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死亡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醉方休,永远不再醒来。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飘地解释死亡?这是个很沉重的问题。当你的生命逝去不再重返,你会觉得那是和醉酒同等的感觉吗?
那么你听过□□这个词吗?
薇拉沉默了。但是面对一个花一样的生命的消逝,你又怎能这样冷酷?
这不叫冷酷,我已习惯死亡。
你竟已对死亡麻木,不再流泪?
不是麻木,是看透了,不再被感情而左右思想了。而且我是个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眼泪的人?
不会为任何人或事而流泪。
你将会遇到三个人,卡米拉的话幽幽地响起,一个没有眼泪的人……
你是谁?告诉我。
想知道吗?
是的,拜托你了。薇拉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角,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么我告诉你,我是死神,我叫若醉。
黑袍人缓缓抽出藏在斗篷里的右手,那里他握着一柄镰刀权杖在雨中闪着寒冷的光。然后他用左手摘掉帽子,露出整张脸来。那是一张英俊的男子面容,银色的长发还有纯金的瞳孔,却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冷漠。薇拉顾不上太多,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你就是死神若醉,没有眼泪的人,你愿意跟我一起旅行吗?
旅行,为什么?
于是薇拉告诉他有关于旅行的一切和卡米拉的预言。若醉听得失了神,镰刀权杖在不经意间差点脱手。
怎么样,同意吗?
我倒无所谓,但你不怕我吗?
怕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死神,我可以随时要了你的命啊。
我不怕。刚才跟你谈话以后,我也不再畏惧死亡了。反正我的命运早就被决定好了,一旦这些百里香凋谢殆尽,我的生命也将结束。与其悲伤,不如抓紧现在的一分一秒去完成我的梦想。只怕,她微微一笑,说,到最后还要麻烦你啊。
死神将手缩回斗篷里重新戴上帽子,也笑着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薇拉和她的第一个旅伴,没有眼泪的死神若醉继续前进。两天后他们来到一座古风古韵的小镇。镇中央耸立着一座参天古堡。若醉和薇拉站在镇子外的山坡上向下望去,古堡四周围满了人,但中央却空出一块场地,似乎要举行盛大的仪式。薇拉与若醉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我们下去看看吧。
若醉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薇拉也不再多说,拉起若醉就往镇中央冲去。到了跟前,只看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把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人拼命往里面挤到场地边缘。里面的空气令人窒息,空地两头分布两个重甲骑士,手持长剑,任凭雨水哗哗地从金属上流淌过去,一动也不动。马匹不时喷射出潮湿温暖的气流,腥气逼人。若醉拉住身旁的一个老人。
这是要干什么?
老人看了他一眼。决斗,为公爵的女儿决斗。
决斗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公爵的女儿又是谁?
决斗的是两个情敌。他们同时爱上了公爵的女儿,但她只中意其中的一个,就是左边那个穿红色盔甲的男子。不过另一个追求者不愿善罢甘休,便挑起了今日的决斗。说若是他输了,就心甘情愿地将心上人让给另一个并且自刎以示忠心;若是他赢了,不但公爵的女儿必娶无疑,那个红甲骑士也定死他手。真可悲啊,总有一个要死的。
薇拉的心仿佛被提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这些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紧张。其实死活都不是由他们说了算的,自己身旁正站着一位掌握生杀大权的神,若醉。他才是对这整件事最有发言权的人。薇拉用眼角瞟向若醉,后者似乎并没有什么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或许这就是和死亡打交道的人所独有的气质。只是他冰冷的眼球在刹那间眯了起来。
那是公爵的女儿,他说。
薇拉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古堡从半空中伸出一个偌大的阳台,上面搭了白纱帐和木板充当看台,曼妙的黑衣少女倚在围栏上,一张如花似月的脸完全浸在泪水里,不时用白色的手帕擦去。大概她也不想看到死亡吧?最后少女颓然松手,白丝手帕在风雨里凄凉地打了几个转,跌落在地面上,无奈地湿了个透彻。
两个骑士像得到了信号似的同时驾马向对方冲过去。两杆长剑互相厮杀起来,伴随着金属的撞击声和飞溅的细小水花充斥在决斗场上空。看来两人是势均力敌了,一个旁观的男人说,不知这一仗要打多久。
那倒不如看人品而论好了。一个妇人插道。
论人品,那个红甲骑士倒是个正人君子。而另一个就不好说了,不仅挥霍无度而且又贪又色,每晚跑出去鬼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这次只不过是看上公爵女儿的美貌和她的万贯家产,否则凭他的懒惰是绝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嫁给这样的人婚后定是灾难。
人们议论纷纷。薇拉悄悄地对若醉说,看来成败早就决定了。
不,你错了,正义不一定总是纯洁的。
没错,你说得没错。方才那个老人忽然巍巍地开口说道。正义不一定总是纯洁的,年轻人,你们以为那个家伙真的如你们所想的那么正直?你们以为,他没有用卑鄙的手段来应付这次决斗?你们被蒙蔽得太久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定格在老人的身上。他却不急不躁地慢慢往下说。
其实在决斗的前一天晚上,这个家伙潜入了公爵的住宅,拿匕首抵着公爵让他为自己提供一柄开刃的毒剑以便能更容易赢得今天决斗的胜利。说到底还是在幕后作祟啊。如果他真的代表正义,还有必要这么做吗?
这个人,为了继承百万家产,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老管家,有人叫了出来,你真的看到了这一切吗?
是啊。只不过我年纪已经大了。明哲保身,还是自己忍忍算了。而今天在这决斗场旁边,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才对各位一吐为快的。要是被告发,我这条老命恐怕也不长了。
说到这里老人不禁仰面长叹。那景象使薇拉十分难受,而更令她担心的是公爵的千金。她还被蒙在鼓里,憧憬着她美好的婚姻呢。薇拉拽了拽若醉的袖角,低声问,我们能做什么?
先看着。我想最后解决的办法还是死亡。
若醉的话音刚落,众人就看到红甲骑士的长剑飞快地洞穿了对手的胸膛。后者在这样的困境下完全失去了自由活动权,只能痛苦地呻吟蠕动。毒汁的黑色混上血的殷红沿着剑锋缓缓而下,令人作呕。红甲骑士忽然振臂高呼一声,用力抽回长剑。对手立刻从马背上翻下,躺在泥里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了。楼上的少女发出一声欢乐的悲泣,揪得所有人心里一阵刺痛。薇拉急忙看向若醉,却看见死神突然扬手,镰刀权杖砍断一根巨柱,垂直压向那红甲骑士。他还来不及二度高呼胜利,就被巨柱压入泥土里,再也没有起来过。
若醉,薇拉尖叫起来,你干了什么?
不等死神回答,薇拉就看见公爵的女儿如一只夏花一样从古堡的看台上飘然而下,瞬间就香消玉陨了。镇民们蜂拥上去抢救黑衣少女和那红甲骑士,薇拉则被若醉拉着离开了血腥的战场。
这就是你所谓最完美的结局吗?
这是薇拉这么长时间同死神讲的第一句话。从决斗场离开后薇拉就在前面走得飞快连头也不回,而可怜的若醉也只能无奈地加紧步伐跟在她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家旅馆,在浓重的火药味里草草吃过晚饭便上楼进房间去了。薇拉重重地锁上房门,然后就赌气地坐在雪白的被单上,两眼盯着若醉却不说话。
我说过,最后解决的办法只有死亡。
死亡死亡!我知道你是死神,但有像你这样杀人如麻的吗?
他本来就该死。死神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
不,没有人是该死的,死是万不得已的办法,绝对不是像你那样成天挂在嘴边上的。
你错了,死是最完美的。
薇拉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若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你真是……变态!
听到这话,一直坐在椅子里的若醉忽然站起来,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极为震撼的杀气,张大眼睛吼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难道不是吗?今天,决斗场上,本来死一个人就够不幸了。你不仅杀了另一个,还让那么美丽的生命痛苦地从高塔上坠下来死了。如果这是一出悲剧,本来悲惨的主角只有一个,现在你硬是把它增加到了三个,你余心何忍?
本来就是三个!难道你没听那老人说,那个红甲骑士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因为贪婪而杀死自己的亲哥哥,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个错误!如果让这错误延续下去,叫他和公爵的女儿结婚,岂不是毁了她的一生?你说,这种人还不该死?
人既有生命就一定是有价值的!难道我们就不能换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我们可以将事情告诉公爵小姐,或者感化那个年轻人让他改邪归正啊。总之,一切还不至于以统统死亡而告终吧?
至于。死亡是最美妙的,我杀他的时候便是让他净化,让他的灵魂在圣光下忏悔,从而得到永生。
但生命是一去不返的呀。
□□的生命对人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只有灵魂才是一个人全部的精华。所以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
你难道不觉得拥有生命是可以领略到很多美好的吗?
不,死亡更加令人愉快。
薇拉沉默了片刻。若醉,她忽然提高了嗓音,怀着满腔的怒火一齐向死神爆发出去,你实在是太冷血了!简直是个混蛋!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死神的黑袍一掠,闪着寒光的镰刀权杖向自己砍来。他想要杀我吗?薇拉闭上眼睛,大脑在空白了片刻之后忽然闪现出若醉在答应同她一起旅行后对她说的话来:
你不怕我吗?因为我可以随时要了你的命啊。
现在难道就真落到这地步了?
你杀了我吧!薇拉忽然喊道,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反正你是死神,你已经对死亡麻木了!
我的生命是多么卑贱,根本不值得存在!所以,你杀吧!
然后薇拉发觉临死的等待似乎长得过分。她缓慢地睁开眼睛,看见死神若醉正高举着那把恐怖的镰刀权杖,眼睛大张,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全身都在巍巍颤抖。而那刀尖,就随着他身体的定格悬在离薇拉额头两公分的地方。
薇拉顾不得擦去两颊的泪水,怔怔地看着若醉。后者将身体如此保持了十几秒后收回手去,颓然跌坐在椅子里,用双手抱住了头。
她战战兢兢地走到死神旁边,却听到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喃喃地说道,原谅我,薇拉,请原谅我刚才的行为。
若醉,我不怪你,我也有错,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好吗?
嗯。
以后的路还很漫长,我觉得我们应该和睦快乐地走完它。那个为我占卜的女巫说,无论结局怎样,我们都重视过程。所以,为了让这过程更美好,我觉得我们都有必要改变一下各自行事的方法,你说对吗?
是的。而且下次,若醉从臂弯里抬起他高贵的头颅,眼里的光依然是寒冷的,我想我应该努力学会去流泪。
三
大概神祗都有超出凡人的直觉。这天清晨若醉用他猫一样敏锐的神经觉察到空气中那点微乎其微的变化。他匆匆披上黑袍走出房间来到楼下。薇拉,他喊道,可是没有人回答。你在哪里?回答我,薇拉!
但他很快就停止了呼唤。站在楼梯拐角处他看到薇拉正披散着一头浓密的栗色软发,怀抱着那些百里香孤独地坐在空旷的大厅里。死神惊讶地眯起眼睛,因为他看到珍珠一样的眼泪正划过少女恬静的脸庞,滴落在她白皙的双手上。听到脚步临近,她猛得抬起头来,对他轻轻一笑,眼眶红红的。
若醉,我的百里香枯萎了好多呢。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一向沉寂的死神不禁失声叫了出来。枯萎了?枯萎了多少?他飞奔下来拉住薇拉冰冷的手,那昔日里粉嫩的花朵颓然垂下花瓣,悲伤地憔悴而去。一时间若醉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薇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把脸埋在他的黑袍里大声哭泣起来。
若醉,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害怕,我不想死啊。
不会的,你看,花只枯萎了十分之一还不到啊。
若醉冰冷的手掌抚上了失去灵气的百里香,那些小小的尸体在他的指间发出死亡的呼喊。薇拉张大朦胧的泪眼,那么叫人怜惜地看着他。
若醉,我真的可以在它们全部枯萎之前达到湘台集市,找到寂天和阳光吗?
可以,当然可以。
少女含着眼泪天真地笑了起来。他也笑,只是心里头一次有了隐隐作痛的感觉。那是多出来的一部分东西,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只不过现在正在阵痛中。这是怎样奇妙的感觉,若醉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凝视着薇拉明亮的眸子,忽然间想到了那种东西——这一定就是薇拉总是提及的,她所独有的,并且希望用自己的行动来感染雨郡人而使他们都拥有的那种东西。现在,薇拉你看,若醉不就有了那种东西吗?
只是,可怜的薇拉。若醉摊开手掌叹息着,那束百里香,恐怕连傻子都看得出来,枯萎掉的部分起码有三分之一呀!
薇拉最终还是没有扔掉那些枯死的花。我想亲眼看着它们都枯掉,她忧伤地说。从那一刻起若醉就知道自己是再怎么安慰也没有多大用处的了。她的希望已经随着那些百里香死去了相当一部分了。
你可不能这么消沉下去。终于有一日,若醉这样对薇拉说。
我知道,若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心里难受。
难受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把我的生命比作一盏油灯,我希望灯油还能支持到我完成梦想。
一定可以的,他赶紧说道,一定可以。
真的吗?
薇拉抬起眼皮哀怨地盯着他。只消接触一下她的目光,若醉就被彻彻底底地震撼了。他垂下头去不再说话,而薇拉也沉默下来。半晌她又抬起头,对不起,若醉,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我们接着赶路吧。
若醉一时反应不及,呆呆地看着薇拉远去的背影。他清楚地感觉到,薇拉身上笼罩的灰色,他是怎么也挥之不去了。他只有加紧脚步跟上去。
这一天他们穿过一座破旧的小城。原本寂静的田野在他们穿过之时忽然响起一阵极不和谐的音乐。路边不知何时被人搭起一座巨大的帐篷,泛出清白的颜色。门帘被揭开一半,黑洞洞地透着音乐和迷雾。帐子边上堆放着很多皮球,手杖之类的道具。若醉退后几步打量着它们。这应该是个马戏团,他说,而且正在表演。
不过好像没什么观众呢。
我们不就是吗?
薇拉怔怔地看着他。若醉拉紧了斗篷,几乎要在袍子里缩成一团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说,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
这的确是个郁闷的马戏团。偌大的室内表演场中只有一个臃肿矮小的男人石像一般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绕场看台上坐着寥寥无几的观众,没有一个脸上是带笑的。若醉心里陡然一沉,也忘记了他本能的警惕。这哪里是在看马戏,简直和刑场没有区别。他又转头看向身后的薇拉,真不该带她进来。
不过事实总比他预计得要好得多。薇拉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她拉着死神围着场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选定了一个最靠前的位置坐下。我一定要好好看这场演出,她用手托着下巴说。死神看着她,目眩良久。
场地中央的男人终于移动了一下。女士们先生们,他用机械又疲软的声音说道,下面我们的马戏表演开始。
稀稀落落的掌声从各个角落里响起。第一个节目,男人继续说道,小丑的杂技。
似乎等待了很久,终于看见一队穿得五颜六色的人从台侧走上来,每人手里抱着一个褪色的大球,呆滞地排成一行,鞠躬三次,然后变换一下队形,把手上的球顶在头上开始转圈。每一张脸都是年轻的,尽管被抹上了一层油彩。但若醉觉得他们的生气也都被这油彩所遮盖了。
耍了一阵子以后他们分开站到场地的边缘,之后出现的——就是让薇拉和若醉觉得眼前一亮的——是一个身材更加高大的小丑,穿一身协调的蓝色,快活地翻着跟斗来到场子中央。他的一举一动都无不吸引着薇拉的眼球。因为这简直就是太鲜明的对比了。他快乐,有朝气,充满活力,具有一切美好的理想和愿望。若醉想,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雨郡人了。
那小丑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做着不带一点停顿。而薇拉也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冥冥之中她似乎可以拂去他脸上的那层油彩看清楚他的五官。那真的是一张精致的脸,眉宇间还浮动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太可怜了,薇拉想,他好像一点也不快乐,却为什么还那么开怀地笑呢?
节目结束了,小丑们聚集在一起向观众致谢。薇拉一边用力鼓掌一边感激地对若醉说,谢谢你若醉,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
那样最好不过,但是……
若醉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断了。薇拉只看见刚才才聚在一起的小丑们忽然纷纷大叫着逃窜开去,一个雪白的影子风一样飞奔进来发出恐怖的嘶吼。快逃啊!有人叫道,动物受惊啦!
观众席上一下子炸开了。有些人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大叫着找路逃跑。若醉站起身来,眼睛还一直盯着场上。我得看清楚了再走。薇拉,别慌张,冷静一点。
我知道了。若醉,那是个什么东西?
马,一匹白色的马。
随后他们看见一个戴高礼帽,穿燕尾服的男人滑稽地冲了进来,对着那群四散逃窜的小丑们大喊道,快点拦住朝风!它发狂了!看样子白马叫朝风,那男人大概就是马戏团的经理了。
经理的召唤是极具威严的。小丑们哆嗦着围成一个圈将那匹叫朝风的马围在中央。他们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发出可笑的,野兽般的叫喊,试图让那头惊恐的动物平息下来。当然,各位知道,这种适得其反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朝风终于发现自己是在一个越缩越小的圈子里徒劳地奔跑。它忽然一个转身,撞翻了一个离他最近的小丑,然后开始在原地疯狂地蹬腿。
快拦住它!快点!用绳子,用长鞭……什么都可以,用用你们的脑子!经理声嘶力竭地喊。但是再也没有人服从了。早已被惊吓过度的人群就像一把散在空气里的沙子,无论怎样也捏不拢了。一旦包围圈被打散,马的身体里那暗暗涌动却由于天性不允许爆发的兽性终于轰然泛滥起来。朝风的眼里折射出凶残的光线,开始追着场地里的小丑发起攻击。在一片惊叫声中,雪白的马匹连续带倒三人,又死死揪住一个,用两条粗壮有力的后腿在那人腹部一阵猛践。看台上的薇拉捂住耳朵,不敢去听那不幸的人发出的声声惨叫。若醉,我们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了,我们得去帮帮他们!
是的,走吧!
死神登上看台的栏杆,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场地中央。畜生!他喝道,有本事就冲我来!
听到这一喝,朝风立刻放开脚下已奄奄一息的目标,转头向若醉直冲过去。薇拉感到大地在它的坚厚的蹄下震颤。若醉在白马撞到他的前一刻忽然幻影一般地消散在空气里,然后突然出现在朝风的背后,向来不及躲闪的朝风举起了权杖。
忽然他感到自己高举的手臂被人拦住。若醉愤怒地回过头去,却看见方才他和薇拉都一直关注着的阳光又快活的小丑一脸委屈地抱住自己的胳膊,撇着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先生……你要杀朝风吗?
请你不要杀它好吗?它以前一直很听话,跟我们团里的每个人都配合得很好……这次它发了狂,也不能全怪它。朝风本来就有病,我跟它搭档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它这样。它这一疯,就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好了。我求求你了,先生,看在它这么可怜的份上,饶它一命吧。
可是你就放任它这么撒野下去?它现在可是见人就踢,非常危险啊。
我可以试着让它安静下来,小丑的脸涨得通红,你让我试试,相信我吧。
他有些笨拙地跑到白马面前。朝风,朝风是我呀,你不记得我了吗?你仔细看看,是我呀!
奇迹真的出现了,刚才还暴躁无比的马匹忽然安静下来,站在原地有些精疲力竭地喘息着。小丑慢慢地走上前去抚摸着白马的鼻梁。好乖,他喃喃地说,像是安抚自己年幼的孩子一般,不要怕,没有人会伤害你,现在跟我回去吧。
他拉住拖在地上的缰绳想要牵着马回到帐篷里去,谁料到他只是刚刚动了动手腕,本以为恢复了理智的动物又再度扬起前蹄,重重地扣在小丑的胸前。小丑一个趔趄滑出老远。若醉急忙冲过去将小丑扶起来。这一下显然不轻,小丑剧烈地咳嗽着,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喉音。而死神也只能看着肇事者又重新燃起死亡的火焰继续在马戏场里奔跑攻击,感到非常无奈。
小丑先生,你没事吧?振作一点。
我很好……朝风呢?它……它到哪儿去了?
它又开始发疯了,若醉摇摇头说,看来它真是好不了了。
怎么可能……小丑急了,挣扎要坐起来,就在这时两人听到一声尖利暴躁的嘶鸣。朝风正举起它壮硕的上身,狠狠地向刚从看台上跑下来想要帮忙却毫无准备的薇拉。在这头疯狂的野兽投下的阴影中原本就弱不禁风的女孩看上去更加无助。薇拉几乎是飞出了场地,轰然撞在看台的围栏上又反弹回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她的血便粘合了尘土淌了一地。
薇拉!
若醉发出一声死亡的怒吼。接着人们看到这个黑袍男人豹一样地跃了起来,挥舞起让全场感到杀气森然的权杖,一刀就砍断了还在奔跑的马匹的喉咙。血液骇人地喷了出来,朝风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了一阵就不再动弹了。
死神也顾不上别的。只一心一意想去救薇拉。女孩擦了擦嘴角的血,靠在若醉的肩膀上站起来,对他感激地微笑着。众人向白马朝风倒下的方向围过去,那小丑一脸空洞,慢慢地移向那具白色的躯体,然后一下子跪下,眼泪终于汹涌地喷了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悲伤的气味。良久,若醉走到小丑的身后,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对不起,他用另一只手抹着脸上的血说,但是它踢伤了我的朋友。
我了解。小丑早已泣不成声,这不怪你,我这么哭也不全是因为朝风的死。最近我太难过了,你们就让我哭一会儿吧。
灼热的眼泪划过他的脸,把油彩涂得一片模糊。
最近发生的事真是太多了……马戏团马上就要解散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来看我们的表演……我们团里唯一的女演员上个星期就上吊自杀了,然后我妈妈也生病死了。本来是要回家奔丧的,没想到老板突然要我们加班训练,而且要排出一台更加高难度的马戏来吸引观众……我没有机会回去参加妈妈的葬礼了,只能每天晚上默默地想她在天堂里过得好不好……一下子看到身边这么多的人死去,换了谁恐怕都会受不了,但是,作为一个小丑,我的工作就是逗你们开心,无论自己是不是很难过……我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表露出内心的悲哀,直到今□□风也死了,我就真的再也忍不住了。我,我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我很难过啊!
他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全身抽搐。薇拉远远地注视着他,除了同情,她还感到了一股诡异的相似。
以快乐为悲伤的人,是你的第二个旅伴。
你能跟我们一起旅行吗?
听到这句话,小丑吃惊地抬起头,用手点着自己,小姐,你……跟我说话吗?
十五分钟以后,在马戏团的道具库里,小丑脱下了戏装洗去了脸上的颜色,平静地对薇拉说,很高兴认识你,小姐,我叫林颐。
我叫薇拉,这是我的朋友,死神若醉。
林颐微微一惊,但随后立刻握紧了对方伸过来的手。很荣幸能同你握手,死神先生。
若醉没有回答,只是又在嘴角挂上了他那冷傲而杀气浓郁的微笑。
薇拉的异样从第二天就开始显露出来。她的脸色似乎苍白得过分,而且做什么都明显得力不从心。深夜她躺在旅馆的床上发起了高烧,若醉和林颐就听着隔壁房间里一阵一阵的咳嗽,一夜都没有合眼。
看样子她是再没有办法上路了。若醉对一脸焦急的林颐说。
那至少得去请个大夫呀。
死神叹了一口气向外走去。临到出门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插在桌上的花瓶里的百里香。不知这是不是它们凋零的前兆呢?不过至少现在剩下的都开得很健康,但愿它们可以支持到最后。
十分钟之后若醉带回来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这就是病人,他用权杖在她背后顶了一下,女人一个踉跄坐在薇拉的床边。
好好对待她。
死神对女人留下了一句话就带着林颐走出了房间关上门。半个小时以后女人依旧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劳累过度再加上受凉,本来是很普通的伤寒,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她的胸部好像受了伤,加上发烧,已经发展成了肺结核……
不过幸好的是,看到两个人痛苦的表情,女医生急忙安慰道,现在还不算严重,等烧退了以后只要多加注意,再用些药控制就……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若醉已经亮出了他的刀尖。滚!他说。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嗓子都像哑了一样。
若醉,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跟薇拉说一件事……
什么事?
其实,如果我们直接从空之下城穿过去而不去走绕过颀山的那条路的话就能更早到达湘台集市。
死神沉吟了片刻。好吧,你去告诉她,说不定她会因为这个而感到好受些。
结果林颐就真的进去告诉薇拉了,但是他出来的时候依然满面愁容。若醉,我觉得我们做错了,薇拉说不要管她,明天就继续上路。
他们终于走到了空之下城的边境。薇拉惊讶地看到,在这片空寂的荒野上竟会生长着大片大片的樱花林,向着地平线上恢弘的城邦放纵地延伸过去。尽管咳嗽得厉害,但她还是不顾林颐的阻拦顺着樱花林飞跑起来。
樱是一种极容易落花的植物。很快薇拉的身上就覆盖满了湿漉漉的粉红色花瓣。樱花不分天气地漫天飞舞着,而薇拉也就拼命地跑,呼出的气息一股一股地凝结在空气里,像是美丽的雪花。终于她跑不动了,停下来大口喘气,想把肺里面的沉重都吐出去。薇拉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不经意地抬起头,却看到了让她十分吃惊的景象——
樱花丛中掩藏着一座小巧的庭院,红漆琉瓦,如玻璃一般晶莹剔透。薇拉悄悄地走过去躲在一棵枝干粗壮的樱花树后面偷偷地看着。那院子的正中央铺开一块雪白的绸布,上面坐着一个像瓷娃娃一样的年轻女子。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很长时间。然后薇拉看见她缓缓地从背后抽出一柄匕首。
薇拉惊呼一声冲了出去。等一等,你要干什么?
女子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两眼望向虚空,我要自杀。
自杀,为什么?
你想知道吗?
薇拉愣住了。女子闭上眼睛又说,你的朋友来了。
来的果然是若醉和林颐。林颐一看这架势就慌了。小姐,你想干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为什么你们都对别人的经历这么好奇呢?女子苍白地笑了笑,好吧,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就这么简单。
不对,死神走上前来说,一定不止这样。以我所感觉到的,你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对死亡的欲望如此强烈,绝非恋爱失败这么简单。你的故事一定很长,而这只是冰山一角,对不对?
女子直直地盯着他,片刻后叹了口气,说,你说的对,原来我是那么想死的。说完她就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凄凉。
你叫什么名字?
杏子。就请你们听听我的故事吧。
十四岁那年我家道中落,从一个富贵千金沦落到一文不名的卑贱女人。好在我还年轻,有一张说得过去的脸。于是我就带着几个不愿意离开我的仆人来到这雨郡一家叫烛花坊的酒楼里当艺妓。说句老实话,干艺妓这一行的,虽然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但要想干干净净地一手干下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就亲眼看到好几个跟我一起出来做的姐妹禁不住诱惑,跟了那些有钱男人被玩弄了一阵又甩掉了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有闲心成天呆在艺妓院里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我暗下决心,无论是长相还是财产,即使是再出众的男人也绝对不能为之动心。于是我就这样干了三年,每当看到那些经历悲欢的姐妹们哭哭啼啼的样子我就从心底里产生一种厌恶和冰冷。谁叫她们当初不珍惜自己的贞洁,被男人耍也是活该。或许当初我说这话还有些资本,但现在可就难说了。呵,原来全天下的女人的结局都一样。
我没想到我真的会遇上那个叫我为之抛弃一切的男人。他是个军人,身材很高大,那天随军团一起来烛花坊举行庆功宴。他真的是个特别的人,无论他的弟兄们怎样花天酒地,他就是滴酒不沾,毫无失态之举,两只眼睛端端正正地看着前方,弄得我完全没了心思去唱歌跳舞。半个小时以后其他的姐妹都已经倒在了男人们的怀里了,只有我还站着,而他手里空着。这也就注定了我们一对一的关系。老板娘把我拉到他的旁边,向他夸赞了一番,说我又聪明又漂亮,是整个牌坊里最好的姑娘。我知道他对这些话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出于礼貌地对我笑了笑。于是我就在他旁边坐下了,动也不动。我从来没有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那么久过。后来还是他先打破了局面。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杏子,杏花的杏。他就笑,夸奖说这名字很美。我也猜不出这是不是真心的赞美,只好陪着他笑。然后他又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五。他很惊讶,但我却认真地说十五岁在这一行里已经算很老的了。他大笑起来,笑声灼得我脸热。真是有趣的小姑娘,他说。我站起来说,既然老板娘要我来陪你,我就给你跳个舞吧。他饶而有兴地偏着头看我,然后歌声就盖过了我所能听到的一切声音。
后来我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了。只记得我们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后院里。我还记得池塘边上龙头形滴嘴吐出的水滴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的空寂辽旷的回响。他最后好像还是喝了酒。真是个可爱的男人,只喝了两杯就满脸通红了。樱花在月光下开成一片,散发出浓密的香甜气味。我躺在花丛下,先是觉得很冷,后来又忽然泛起一阵燥热。那是身体深处传来的感觉。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已经和他联系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要随军团回营,接受下一个任务了。不同于其他那些冷血的家伙,他答应我一旦任务结束就回来接我,让我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也像所有天真的少女一样相信了这个王子公主的童话式的承诺。终于他要走了,我失态地哭了,挥着手帕向他道别,然后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里我擦干眼泪,开始了我漫长的等待。
三年了,我没有哪一天不向神灵祈祷着,请求他们让他不要忘记我,一个叫杏子的说自己很老的女人在等待他的归来。结果祈祷了十个月以后,老天送给我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
按照烛花坊的规矩,如果艺妓和她的顾客发生了这样的事,孩子是一定要被做掉的。但我苦苦哀求老板娘,甚至不惜被她赶了出来,挺着隆起的肚子一个人隐居在这片樱花林里。走的时候我没有要求结帐工钱,只是请求她如果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军人到坊里去找杏子,就告诉他我到这里住下了,并且一直在等他。于是三年流光一样地飞了过去。直到今天,就是你们来的前一刻,我接到一位不速之客的来访。她是个有栗色长发的女人,眼神暖暖的,让我觉得她好像就是我的姐姐。然而没想到她却这样跟我说:
我是她的妻子。杏子,我知道他曾经对你许下婚嫁的诺言,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感到一阵眩晕,声嘶力竭地喊。
你还不明白吗?他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而且以你的身份,你觉得他会娶你吗?
我伏在地上痛哭起来。女人冷冷地看我哭完,然后说,把孩子给我带走吧。
天啊,她简直连我生命里的另一半也要夺走。但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把孩子领出去带给她。我听见她喃喃地说,原谅我,杏子。我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他就在附近,但他始终不愿意来见我,或许他也知道不忍的滋味吧?送走了那女人,我就拿出了祖先的这把家传匕首。我想我再也不能回去干这一行了,宁愿光荣地死也不屈辱地活着,你们说呢?我就要光荣地去了,请你们作见证人吧。
不,请不要这样。林颐说,你的生命如此珍贵,怎能说死就死?
珍贵又怎样,它是被压迫变了形的。
你又何必如此极端呢?薇拉说,生命里有那么多美好的一面,你为什么就不能换个角度想想呢?
呵呵,我就是看到了太多的层面了啊。
但是……
好了,你们都别劝我了,当一个人一心一意地想死的时候再多说也没有意义。这位先生,你说对吗?
是的。若醉说,而且我也知道他就在附近。
真的吗?杏子的眼睛忽然雪亮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一匹只有军官才配备有的好马。
他果真还是来了,杏子喃喃道,继而又苦笑了一下,有什么用,他又不愿来见我。
你错了,我想他还是爱着你的……
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这不可能,虽然我也这样幻想过……
是真的,林颐附和道,我们绝不会骗你。
胡说,他都娶了妻子!
那是他妹妹!
什么?杏子一下瘫软在地上。若醉上前一步提高了声调,我亲耳听到的。
不,不可能!那她为什么要骗我?还是你们在骗我?她抱住了头痛苦地哭叫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误会,这全是场误会!
老实跟你说了吧,刚才我们在找薇拉的途中碰到了那个军人。他的确一直带着那个女人和你的孩子。但是你猜那女人说什么?她说,哥,这样骗杏子不太好吧,刚才我那么说,她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那男人神情沮丧地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下半辈子不可能给她幸福了,不如就这样让她忘记我。那女人又说,那你为什么不把孩子留给她?你太残忍了。男人说,我想最好不要留下任何一样能让她想起我的东西……我不敢再去见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他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因为……唉,杏子,他的脸已经在一次任务里毁了半边,他怎么敢再面对你啊!
那他的心呢?
我发誓他从来没有变过!
杏子你别着急,刚才我们碰到他的时候给他留了一句话。爱如果一直藏在心底就会慢慢腐烂掉。你再等一下,我想应该到时间了……
果然,若醉的话音刚落,从樱花林的深处就传来了一个银铃一样的声音在叫着妈妈。另外还有一个更悠长浑厚的,幽幽地唤着,杏子,杏子……
杏子猛地站起来,泪水喷涌而下,手里的匕首颓然落地。随着这铮的一声响,满树的樱花刹那间蝴蝶一样腾飞起来。
看来这事儿成了,若醉对着另两个诧异不已的人说道。
四
走到空之下城的城门口,薇拉突然问,若醉,杏子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不是真的?
空之下的女王不喜欢外邦人。
是的,她的孤傲是雨郡闻名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嗯,或许这其中有些典故,不过我不太清楚。
林颐,你说呢?林颐!
啊,这个……我也不大清楚。被从发呆中打断的林颐支吾着。若醉看着他,久久地眯起了他死亡的眼睛。
空之下就是这样一座城,有大理石铺就的长街和参天的石柱;喷水的雕塑和有方形水池的广场;浓密绿荫遮掩下的公园和悠长又宛转的碧河。以至于薇拉在进城门的时候都对女王产生了一丝的理解。这么美丽的地方,换了谁都不会想让外邦人来破坏它啊。
但走到城里的深处薇拉他们就觉得不对了。泛青的石板路上奔走着大批大批的人,他们吵闹着喧嚣着一刻也不停息。半空中散布着无数白色的纸条,薇拉随手抓过一张,上面写着几个硬挺的红字:
打倒米尔德丽德女王!
米尔德丽德女王……林颐的脸忽然一下变得惨白,真的是她……
林颐,你认识她?
不,不……只是听说,她的脾气很暴躁……
但是人长得空前绝后的漂亮。
林颐没有就若醉的这句话作任何评价。他只是攒紧了手里的纸条,两眼定定地望向长街尽头。不安和紧张开始在人群中弥漫开来,行人中又多了一批举着横幅和标语的人。经过一阵混乱之后,人群排成了长龙,向城中心的大道上涌去。
喂,我说你们别老站在这里呀,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年轻人喊道,马上就要举行游行示威了,如果你们不愿意参加就赶快逃吧,一会儿说不定还要打仗呢。
示威?打仗?这些都是为什么啊?
年轻人看了他们半天,才说道,你们是外邦人吧?难怪了,要是让米尔德丽德发现可就惨了,最轻的也是要被打得一个星期没法动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空之下根本无法和外邦交流……算了算了,我们对她的仇恨你们也没有办法理解。哪,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举行游行的原因了。我们再也忍不下去了,如果等会儿她再不听我们的代表的上诉,我们就得用武力来解决问题了。
他指向西北的一座山头。看到那座神庙了吧?那是米尔德丽德给自己建造的七座神庙之一。那里的祭司和修道士可都是我们叛军的盟友呢。他们一直在暗中提供发展我们军队的一切条件,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会向他们发出信号,叛军最精锐的部队就会出动与王军作战。到了那个时候,米尔德丽德就该有必死的觉悟!
加入我们吧,外邦人。你们痛恨她对你们的不公平的举措。来吧,该让她知道我们的厉害了!一会儿我们的女英雄罗莎琳德将向大家宣读她的罪行。
年轻人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这时前面的广场上忽然响起了嘹亮的号角。人群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然后向着号角响起的方向涌过去。薇拉和死神挤进人群里,看见一个束辫短装,有金黄色长发的美丽女子昂首站在中央的石台上,手里拿着一卷厚重的羊皮卷。
各位,女子说,我们空之下的人们,已经忍受我们的女王米尔德丽德太久了!我们这苦难的民族就要走到崩溃的边缘了!如果我们再不采取任何行动的话,就只有灭亡这一条路可以走了!所以,我,罗莎琳德,将代表我们的人民,向大家宣读米尔德丽德的罪状!
人群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罗莎琳德平息了他们,用火焰一般的声音朗读着羊皮卷上的文字。
其一,她征收重税,叫我们苦不堪言,但我们的家园呢?根本就连一点改变也没有!因为我们的血汗都变成了她头上的簪子!
其二,她生性残忍,尤其虐待外邦人更甚!她阻隔了空之下与外界的一切交流,使我们的城市毫无生气,几乎成为时代的淘汰者!惨死在她手下的外邦人无数,甚至还有我们本城的居民!
其三,也就是最不能让人忍受的一点。集空之下权利与政治于一身的女王陛下,竟然会用九成的精力与那些所谓的英俊的男人们调情!
听众们炸开了!杀了她!有人喊道,她是空之下的败类!
没错!让她去死吧!她有美丽的脸?狗才会被她迷倒!
薇拉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往外面挤。若醉,林颐不见了,我们得去找找他。
我看到了,他在那里。
薇拉向死神指示的方向奔过去。林颐站在人群的外围,两眼空洞地望向广场尽头的中央宫殿的方向,微微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无法表达。
终于他缓慢地说,王军攻来了。
十几道火焰在一瞬间一起放出。西北角上的喊杀声越来越密集。叛军和王军在偌大的广场上针锋相对。混乱聚集了血,泪和死亡一齐向这些无辜的人铺天盖地地涌来。若醉和林颐把薇拉护在身后,躲避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对不起,林颐沮丧地说,我不该提出穿越空之下的建议,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现在说这个没用!死神冷冷地打断了他,关键是现在该怎么办。
我在想,薇拉说,我们到底该帮哪一边呢,若醉?
你问林颐,这事儿我作不了主!
出乎意料地,林颐坚定地说,叛军!
最终奇迹还是没有出现。叛军被王军血腥镇压下去,罗莎琳德战死在铁骑之下。成千上万的战俘被赶入皇宫的地下牢房里,而薇拉,若醉和林颐被单独带到二层的单间牢房里。你们可是女王的重要客人,肥胖的狱卒狞笑着哐地一声锁上牢门,一会儿她该来见你们了。
林颐搂紧瘫在他怀里的薇拉。若醉,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顺其自然。死神倒是一副悠闲的样子,既然她要来见我们,就让她来吧。我想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你说呢?
林颐低下头不去看死神的眼睛。这时他怀里的女孩忽然一阵猛咳,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薇拉,你,你怎么了?
我……难受,胸口好疼……好像……她忽然一阵抽搐,用手捂住嘴剧烈地颤抖着。林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将两只手按在她起伏剧烈的肩膀上。良久,薇拉松开手,林颐惊恐地看到那上面尽是殷红的血。
怎么会这样?死神跳了起来。他用手覆在女孩的额头上,感觉到那下面正翻腾着滚烫的血液和焦虑的火焰。难道是……不!死神忽然觉得极度的无助和绝望。林颐在一旁絮絮地说着什么,他只听进去了几个字。这里又冷又湿,薇拉的结核病该不会又加重了吧?恐怕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死神拉起女孩的手,然后他看到了最令他担心的一幕。
现在的百里香,存活的已不到一半了。
跟着时间之神匆匆的脚步,百里香的生命也在汩汩流逝着。终于在仅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它们终于不再变化了。然后空旷的走廊上响起了高傲又坚韧的足音。
米尔德丽德女王驾到。
盛装的女王在众多卫兵的簇拥下傲然来到牢房门前。薇拉从林颐的臂弯窥见到女王的花容。她真是个美丽的女子,有一头细碎的宛如波浪的金色卷发和灵动的墨绿色眼睛。她真的是太漂亮了,漂亮得叫人痛恨。
禀报女王陛下,这就是在白天的战役里帮助叛军杀死我方多名大将的外邦人。
就是你们吗?女王的声音就像一把撒在银盘里的珍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空之下的皇宫门口造反!不知道我米尔德丽德一贯的手段吗?有胆敢造反叛乱者,格杀勿论!更何况你们还是外邦人,如果乖乖过你们的日子,或许还可以侥幸活到年终。但是你们却偏偏不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要跟着那群愚蠢的暴民一起出风头,抢功劳……只怕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外邦的白痴有多大的野心……
住口!死神冷冷地说,你这贱女人,没有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我们参加反动的目的的仅仅是想推翻你这女魔王,帮助空之下无辜的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另外,要杀就杀,少说废话!
女王娇好的脸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和扭曲。反了!她喊道,敢这样跟我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死在我手下的人有多少吗?
但是你觉得这样很快乐吗?林颐站起来走到光线下面说,米尔德丽德,你觉得这样活着很快乐吗?
其实你的内心很痛苦。你只是假装残暴,对一切都不在乎,事实上你比谁都脆弱,对不对?
你说什么呢!女王的声音里竟透着一丝慌张,胡说!你不要妄想博得我的同情!你……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就是脆弱的表现吗?林颐笑着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们?
女王的眼睛黯淡下去。林颐的声音也越来越温柔,我知道,以前的你绝对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后来经历了什么才使你改变,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很讨厌现在的自己。那么为什么不做会原来的那个米尔德丽德呢?那才是真正的你啊。
米尔德丽德的头低了下去,空气好像一下子黑暗下去,吞没了其他人的身影,暗淡了石墙和牢门,只有林颐和女王面对面地站着,两张年轻的脸上写着的是截然相反的表情。
不,女王忽然冰冷地说,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我。
米尔德丽德……
不要再多说了,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已经在这里跟你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该走了,明早再见吧!
林颐冲到门口用力拽着铁栏杆。米尔德丽德,等一等!他探出半个身体疯狂大叫,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他的声音在镶有拱顶的囚室走廊上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女王陛下,该怎么处理这些疯子?走出牢房的卫队长反身锁上铁门,然后毕恭毕敬地问道。
死刑,明早执行。
女王说完这句话就径直走开,谁也没有听见她轻轻的叹息。
牢房里,声嘶力竭的林颐颓然靠在冰冷的墙面上,慢慢地滑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真可惜啊。坐在一旁的死神微笑地看着他,你最终还是没能够唤回原来的那个米尔德丽德。
听到这话林颐忽然跳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若醉,而后者却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拿出了镰刀权杖放在手里把玩。
知道吗,其实刚才我很想一刀砍死她呢,这种女人贱得叫我受不了。
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想你是应该知道原因的吧?林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而且,她应该是你的……恋人?
若醉的话刚一落,就只看见林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终于到了后半夜,薇拉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了,连死神也禁不住黑夜的诱惑,沉沉地睡去了。林颐把额头靠在牢房冰冷的铁栏杆上,两眼直直地盯着走廊的尽头。现在他的脑海中正翻腾着一股股剧烈的思绪的浪卷,这使他非常难受。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去改变一下自己的姿势。
空气在黑暗里翻滚着。林颐抬起了眼皮,又迅速扫了一眼那扇遥不可及的铁门。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依然感觉到了那缕微妙的气息。他并不惊慌,也好,说白了我这么站着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开始听见群裾划过大理石的细微摩擦声。然后一个美丽的影子闪现在他对面的牢门外面。那影子就是空之下的女王米尔德丽德。
你这次怎么没有带卫兵来?
女王没有回答,只是轻咬着嘴唇,带着几分倔强地盯着林颐的脸。
你还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这么说你是在等我了?
他笑了,放了我们。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个人,但罪孽的就是你和他长得太像了,所以你必须死,因为我恨你,你又让我想起了他。
这么说你想杀我们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因为我们参加了起义?
废话,这种规模的起义在空之下已经上演过数百遍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在乎的只是他,如果他能回来,我可以放弃我的全部去追随他。什么城邦,珠宝,男人……女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唉,我竟会对一个死刑犯说这些……你以为我真的是那么庸俗的吗?哈哈,或许你们都这么认为吧,可是,你们又有谁真正了解我心里到底又多空虚?身为一个城邦的女王,我至今还找不到可靠的另一半,却没有谁真正在乎我的幸福。他们只会说,女王,你干吗不和邻国的国王结婚呢?有了他做你的丈夫,空之下城就又有了一个强盗的盟友了!你听见了吗?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女王的!
米尔德丽德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吼了起来。
所以我要折磨他们!我收苛税,发动战争,镇压起义,全都是为了把我的痛苦加倍地还给他们!是他们扭曲了我的人性,毁了我的灵魂!我和男人调情,还不都是想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一丝他的气息……只可惜,我后来才知道,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代替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了……外邦人,如果他不是个外邦人,说不定他也不会离开我……如果他能回来,我愿意现在就和他离开这里!
你的愿望实现了,米尔德丽德。林颐的眼里放出了光辉,他激动地抓住牢门,因为他已经回来了!
你,你是说……
是的,我就是他!米尔德丽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不,不可能!女王惊得脸色惨白,这怎么可能!
这完全可能,米尔德丽德。当年他抛下你独自离开空之下,全是他的错。因为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也没有考虑到他这样做会给你带来怎样的痛苦。他并不是不知道你爱着他,他也不是没有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只是……啊,总之请你原谅他那时的行为,因为那个时候你和他都太年轻了,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痛苦的一个,而不知道他已经在无形中给别人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后来他去了一个马戏团,做了一个小丑。他看到了人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猛然间想起了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幸福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于是他才会回来找你,想给它找个家安顿下来过上一辈子。再后来,再后来他就被你关进了牢里,还跟你站在这里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
林颐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感觉到眼眶里的水非常饱胀了。事实上女王已经比他先掉下眼泪来。她不再反驳什么,只是一个人低低地啜泣着,长发随着肩膀的起伏滑落到胸前。
如果你还不相信他的话,就请看这个吧。
死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他走到两个泪流满面的人的身旁,递给米尔德丽德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一个做工精美的银质耳坠,与米尔德丽德左耳上的那个一模一样,正好用来填补她空空如也的右耳。
这么多年了,他可是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的啊。
女王忽然抬起头来,两眼放射出疯狂的光线。她迅速跑到大牢的壁炉边上取来了火钳,向林颐的牢门狠狠地砸去。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溅,映衬着女王绯红的脸颊。终于,牢门发出了断裂的声音。女王扔下手中已经扭曲得不成型的火钳,冲进去扑倒在林颐的怀里泪如泉涌。
林颐,林颐,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么久……当时爸爸那么讨厌你,我还以为你被他杀了……后来我听说你走掉了,可又担心你不会再回来了,那样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别这样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米尔德丽德,别难过了,我们幸福的日子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有什么值得哭泣的呢?
说这话的时候连林颐自己都忍不住要落下泪水。而女王,更是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苞,在爱的眼泪的湿润下收回了竖立的倒刺,徐徐绽开红硕的花朵,芳香四溢。
我的三个旅伴终于到齐了。坐在角落里的薇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五
于是从那以后,空之下城的女王米尔德丽德跟着她的心上人林颐离开了自己世代监守的城邦,踏上了旅途。这座封闭了数百年的城邦,从此将由它的人民自己来掌握。而那城中央华丽恢弘的皇家宫殿也成了供后人彽徊历史的最佳去处。现在只要你去空之下,随便找上一个当地的居民,问问他们的女王米尔德丽德去了哪里,你一定会得到一个毫不犹豫的答复。
女王为大家寻找幸福的阳光去了。
现在薇拉和她的三个忠诚的旅伴毫不停顿地向着湘台集市行进着。这最后一点的道路宽阔又明亮,一点坎坷也没有。或许这就是历经艰苦之后的平静,但又有谁能预料在它的尽头会不会有更大的磨难呢?
然而磨难就真的像一头兽,伏在道路的尽头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像所有经历洗礼的旅人们一样。当他们站在湘台集市的门口,看着那块偌大的路标,听着集市里人群的喧闹,薇拉不禁露出她甜美又欣慰的笑容,伴随着滚滚而下的眼泪。
寂天,阳光,我终于来到你们的面前了!
可是林颐却泛愁起来。集市里的人这么多,要从哪里开始找呢?
难道他只是告诉你他住在集市里,却没有说具体的地点吗?米尔德丽德女王问。
是啊……不过他说集市是在雨郡的最东边,最靠近日出的地方。这样说的话,这里的人应该是最希望见到阳光的吧?而寂天又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换句话说他在这里应该有很高的知名度,那么随便找个人问问应该就知道了吧。
是吗?但我看这里的人并不像你想象中的具有那么高的热忱呢。
死神背对着大家用那一贯的姿势盯着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薇拉心里蓦地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她不禁也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们。渐渐地,她看见人们的五官凸凹出尖锐的棱角来,寒冷的光线聚集在那边缘上,只是眨眼功夫就渗入了她的骨头里。于是薇拉害怕地打起冷颤来。
可是女王却不服气地喊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事实是不是跟你想的一样呢?别总泼别人冷水行不行?大概她是还没有忘记若醉在大牢里跟自己顶撞的那一幕。米尔德丽德不是个喜欢向别人低头的人。她跑向一个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你应该认识寂天吧?那好,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完全出乎女王的意料。寂天这个名字刚一出口,那男人就浑身一颤,两只眼睛像是要突出来一样,还布满了可怕的血丝,像一张死亡的网,你……你找他干什么?你,你是谁?
因为他能帮我们找到阳光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湘台集市的人应该是最希望见到阳光的吧?那么你们应该都认识他吧,既然他是你们的伟大领袖,就带我们去见他吧。
阳光……什么阳光,你们在胡说些什么!没有人想见到那种东西,你们别在这儿胡扯!
女王终于意识到事态的反常。但是……他是这么说的,你们湘台集市不是最靠近日出的地方吗?你们……
够了够了!别说了!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想见到阳光!什么寂天,他是个疯子!不许你们再提他的名字,还有什么破烂阳光!男人像是猛得想起了什么,尖叫一声连退几步,用他那双小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们。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你们竟然想找那个疯子……你们,你们也一定是疯子!无药可救的疯子啊!
男人大叫着跑开了,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他那诅咒般的恶毒的声音还一直在回荡着。疯子,你们全是疯子……
怎么会这样?女王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转过头去看林颐,却发现他也是一脸迷茫。
这人怎么这样,我看他才是疯子呢!薇拉没好气地说。
这话不错,死神说,这儿的人都是疯子。他指了指远处聚集着的人群。如果你拿同样的问题去问他们,我保准他们的反应跟那男人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寂天不是说他住在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吗?
那话只怕是为了安慰你的,因为他发觉你是那为数不多的还充满希望的人之一,他不忍用残酷的现实来抹杀掉你的希望。只是他没有想到,如果你要来这里找他,迟早也得面对现实。
这话听得薇拉心里一阵难受。她低下头去抱紧胸前的百里香不再说话。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等着命运之神把他带到我们面前来吗?
再找几个人问问,说不定会有人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
于是他们开始挨个地询问路过的人,但一直没有能得到期望的结果。行人们不是脸色大变就是大呼疯子。这一方面应验了若醉的话,另一方面也使薇拉更加沮丧。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这真的就是她已经在心里想象过上千遍的,寂天所说的最充满希望的湘台集市吗?但事实有哪一点是与她的想象相符的啊。薇拉踌躇着,她确实很想知道原因。还有寂天,他到底在哪儿?
终于,当林颐询问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的时候,他没有尖叫也没有逃,只是用一种冷漠又犀利的目光盯着他,半天才缓缓地说,对不起,我也不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仿佛是被闪电贯穿了全身一样,林颐觉得自己就快要瘫痪了。
因为他是湘台集市的人民公敌。
不会的,寂天他那么好,怎么会是公敌呢!薇拉的眼泪涌了出来,怎么会这样?
事实的确如此,孩子。他是个疯子,成天叨念着要让阳光回归雨郡,动不动就游说演说,一会儿叫我们都乐观起来,一会儿叫我们看到希望,这样阳光就能出现,只要我们都有那么一种东西……唉,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总是我们都倦了,只想平静地生活在这里。而他却只知道打搅我们,所以我们都不太欢迎他。
但是你们湘台集市的人不是最希望见到阳光的吗?这里可是雨郡的最东边,最靠近日出的地方呀!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老人暴怒起来,谁告诉你我们是这样的?
寂天。
啊,他这个混帐!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尽在这里胡扯!没有人想见到阳光,你们以后再别提那两个字了。
难道阳光也是这么忌讳的吗?
老人的表情非常奇怪。是的,很忌讳。所以,我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躲着你们,绝口不提这个问题的原因。寂天是个怪人,没有人喜欢他,所以你们以后就自己小心点吧。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女王嘟囔着,原来他的知名度是这样造就的。
这话叫薇拉更加伤心。她把脸埋在领子里,独自吞咽着苦涩的眼泪,不敢去看任何人。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们为什么要去找他?
因为,薇拉说,因为我和他相爱了。他要我来找他,和他一起努力找到召回阳光的办法。
天边的霞光仿佛在刹那间凝聚起来变得血红。但薇拉一点儿也不害怕,直直地盯着老人的脸,看着他的嘴唇带动满脸的皱纹蠕动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最后的那一声长叹也被远处传来的嘈杂声音淹没了。
疯子!他们都是疯子!这声音再一次铺天盖地地向大家涌来,杀了他们!他们和那个寂天一样,都是疯子!
看来我们是被当成妖怪了。若醉盯着那些擎着武器蜂拥而来的人群,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才是疯子!米尔德丽德抽出了腰际的剑,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不行,他们人太多了。而且武力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林颐说。
但是你觉得他们现在听得进去大道理吗?
死神的话还没有说完,四个人就已经被暴民们团团围住。棍棒比雨点还要厉害,本来紧紧聚在一起的四个人一下子被冲散。死神挣扎着在每个人周围撑开一个保护屏障,却只听得满耳都是金属的交击声,根本没有留下间隙。林颐和米尔德丽德都在怒吼着抵御着攻击,那么薇拉呢?死神在努力搜寻着女孩的踪迹,一转身却瞟见她正被一大群人举起来又推又耸。可怜的薇拉无助地叫喊着,请求他们停手。但这哪里管用呢!挣抢中女孩怀里的百里香跌落在地上,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花朵在众多腿脚的践踏下散了一地。
女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伏在地上。人们吓了一跳,立刻散开成一个圈把薇拉围在中间,看着她的血跟着身体的起伏一股一股地往外吐,渗进了黑色的泥土里,混进了银色的雨水里,在场的人听见若醉发出一阵雄狮般的怒吼,寒光一掠,顿时有人头落地。死神的眼球泛出了红色的光芒,空气中的血腥也暴浓起来。你们给我住手!他嘶吼道,我是死神,我要你们都下地狱去!
人群愣住了。林颐和女王喘着气靠拢过来,和若醉站在一起护住薇拉。雨水在他们的脸上划过,夹着湿热的气流泛起一层薄薄的烟雾。人们惊恐地伏在地上。死神,饶了我们,他们膜拜着,祈祷着,像是上帝面前的一群蝼蚁。
你们这群贱人不值得我同情!你们都去死!我要杀了你们!
冷静一点若醉!你答应过薇拉不可以再随便杀人的!
死神咬着牙看着林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杀气四溢。可以听得出他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
等等,女王突然打断了他们,你们快过来看薇拉。
大家立刻围了上去。那仅存的一小片百里香正在女王的怀里骄傲地盛开着。薇拉微微睁开她美丽的眼睛,对着他们甜美地微笑。
若醉,林颐,还有女王……你们都没事吧……
没有,我们都很好。女王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样。这里就交给我们,你安心地休息一会儿吧。
这时林颐已大步走向跪在大雨里的人群了。有谁能告诉我,他大声问,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忌讳阳光?
另外,为什么寂天是你们的公敌?只因为他敢大声宣告阳光的存在吗?
人群黑压压的,没有人吭声。
说呀!死神也吼叫起来,你们都哑了吗?
依旧没有回答。林颐按住了死神拿权杖的手,又上前一步说,是因为你们没有勇气吧?
好,我来替你们说。其实你们的内心里是非常渴望阳光的,对吧?但是你们又没有勇气说出来,或许你们都有某种原因,但是寂天他不顾这种种阻碍,敢大声宣布他的想法,因此你们才会恨他吧?因为他有你们都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勇气和乐观。或许……这也叫嫉妒吧?
是的。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我们哪里敢大声宣布阳光啊!尽管每个人的心里都极度渴望有一天阳光能够重现,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每次只要有谁一提到阳光,我们就只能凭空多添一道希望,同时也增一份绝望。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我们不是没有尝试,只是失败叫我们都害怕了,放弃了,所以我们宁愿生活阴郁,也不想再往自己的心口划上深深的一道了啊!
但是寂天不一样啊!女王说,他能坚持,能吃苦,又乐观。他甚至说,湘台集市的人都渴望见到阳光,都在努力为这个目标而奋斗啊!因为他看到了你们心里的希望呀!
人们面面相视。有个人忽然哭了起来,是我们错怪了他呀!这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啊!
是啊,这都是我们的错!
另外,各位,你们之所以回缺乏勇气,丧失信心,是因为你们还没有真正体会到那种东西的伟大力量。只要你们都拥有了那种东西以后,阳光才会重现雨郡。现在,寂天,还有我们身后的这个女孩,他们都拥有那种东西。所以,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早日实现愿望啊!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去请寂天来,快去!他们喊道。十几个人向同一个方向跑过去,只是片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让众人簇拥着的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通过向那女孩走去。
薇拉。
半昏迷状态的薇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她猛得睁开眼睛,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
寂天,寂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是呀,薇拉,你办到了,你真了不起。
寂天,我真高兴……抱紧我,寂天,我好想你……这一路上我学到了很多,谢谢你寂天……阳光,我们的阳光,什么时候才会重现?
快到时间了,薇拉,再等等,坚持住,你一定要看到!
嗯,我一定会坚持的……寂天,你告诉我,我们拥有的是什么?
他流着泪笑着指向前面,让他们告诉你吧。
女孩顺着那方向看去,发现大家都在流泪。你看,薇拉,死神擦去泪水说,我终于有了眼泪。
你看,薇拉。林颐说,我在哭,但是我真的很快乐。
我向你保证,薇拉。女王说,我再也不会用自己的痛苦去惩罚别人了。
我们向你保证,薇拉。人们齐声说,我们的眼里充满了美丽的事物,因为我们拥有了爱!
爱!因为我们拥有爱!
有爱的地方就不会有寂寞,有爱的地方就会有阳光!
天空中的水线逐渐收拢了。随着那最后一滴雨水一同落地的还有最后的一朵百里香。薇拉只觉得身上温暖极了,仿佛轻飘地可以飞起来。她看见死神若醉站在自己的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说,薇拉,让我带你去天堂好吗?
她点点头,于是死神就拉着她的手飞了起来。薇拉抬起头,看见前面一片明亮灿烂。光线那么美丽,她不禁又泪流满面起来。
阳光,我终于见到你了!
寂天紧紧地抱着薇拉美丽的身体。在他们的头顶上,常年被厚厚的乌云遮盖着的雨郡天空终于漏下了第一缕金色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