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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惊梦 ...

  •   “天明,天明!”

      少羽推了推坐在车顶上没精打采的少年,笑道:“你小子让我好找,又跑到这里来偷懒。”

      “我才没有偷懒呢。”天明闷闷不乐,“没有人需要我。我什么也做不好,想救火只会用最笨的方法暴露大家的行踪,想保护月儿和清河,可谁也没有保护好……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嫌弃我是对的,我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保护不了,怎么可能当好墨家巨子呢?”

      从墨家机关城出来之后,少羽和他都经历过一场无言的消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敢在对方面前提起高月或清河——这还是连日来天明第一次主动说起这两个名字。

      少羽赶到中央大厅时,墨家与流沙正以天明为赌注进行比试,可举目望去,端木蓉分明好端端地站着那里,护送她来的清河却不见踪影。他心下一沉,环顾四周,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发现了一片结霜的地面,以及深深陷入地面的几个小小的指印。

      天明被吊在大厅中央,流沙与墨家对决的地方也离门口很远,排除所有可能,那个指印只能是属于本该在这里的清河。

      他的猜测得到了墨家的承认。

      那一刻,他差一点没有忍住迁怒墨家的朋友。

      他们那么多人,都好好的,武功高强、见多识广、重情重义,可偏偏,不能护住一个病体未愈的女孩子。

      他们怀疑盖聂怀疑清河,可他们一个为了墨家身受重伤,一个被带到嬴政身边生死不明。

      少羽只觉得心口窝着一团火,可这团火没有任何地方供他发泄,只能在胸口灼灼燃烧,炙烤心间最柔软的那一角,令他一颗心空落落地疼。

      后来天明继承了墨家巨子的身份,从大厅里走出来的时候,对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谁也没有留住。”

      他知道的,见第一面的时候,这小子就拍着胸脯说清河是他最好的朋友,高月和清河同时被带走,这小子心里的伤比他只多不少。

      可与他不同的是,天明最责怪的不是阴阳家也不是墨家,而是他自己。为了这个,他一反常态地开始认真习武,墨家几个头领给他讲课,他哪怕困得不行,也会坚持听完。

      人哪儿能成长得那么快呢。

      天明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但这次逃亡途中用水给马车灭火,扑出的烟引来追兵,让墨家弟子对他更又多添了几笔质疑。

      少羽摇头失笑,把手里的酒壶递给他:“现在的你确实不算一个合格的墨家巨子。但未来的你一定会是,就像未来的我们,一定会把清河和月姑娘带回来!”

      他想通了,愤怒不会让他变强,他必须学会用行动来说话。天明的努力虽然笨拙,可他至少在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这个做大哥的,总不能落在小弟身后。

      “没错!”少羽的肯定给了他力量,天明握紧拳头,眼神逐渐坚定,“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我一定要变强,要把月儿和清河带回来,她们两个女孩子,现在一定很害怕,我不能……那个什么暴什么弃?”

      说起成语,天明就卡壳了,刚才好不容易凝聚的气势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少羽好笑地往他头上拍了一掌:“是‘自暴自弃’。明天可要记得和雪女姑娘好好学学说话,堂堂墨家巨子,可不能连话都说不完整。睡觉去吧小子,明天早点起来练剑。”

      “哼……就你会说话。”天明摸着自己被拍的脑袋,冲少年的背影比了个鬼脸。

      ……

      清河做了一个梦,自来到秦朝之后第一个关于大唐的梦。

      子游在与一位道长切磋,五把气剑贴着他的脚尖擦过地面,掠海在旁边为他助阵。湛蓝的海浪裹挟着华山的风雪,将气剑一柄柄绞碎,蓬莱的风起云扬诀被他用得出神入化。

      被打退的道长如白鹤一般轻巧地在空中翻了个身,回到师兄弟身边,有人笑着打趣他:“哎哎师兄,你不是总说太虚剑意天下无敌的嘛!怎么今天输得这么快?”

      道长老神在在:“我是说过,太虚剑意,天下无敌——但天上的我管不着。”

      纯阳弟子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不服气,接着去找子游比试,但都被一一打了回来。

      说起来,子游是被当做蓬莱下一任掌门培养的精英弟子,尽管年龄与这些纯阳弟子相差无几,但资质和见识不可同日而语。在纯阳宫,起码需要洛风师兄那样的才能让他吃点苦头。

      清河想把他拉回来,叫他别给蓬莱拉仇恨了,可她刚刚迈出一步,热热闹闹的人群就都消失不见了,她伸出手,只接了满手冰凉砭骨的雪。

      雪渐渐大了,把三清殿遮得模糊不清,恍惚间,她又看见了许多无主的剑,挺直而寂寥地埋在雪里,像是一个个……无名的衣冠冢。

      画面拉远,华山便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昔日繁华鼎盛、而今尸横遍野的长安城。

      天策将士的尸体已经堆满了城桥,护城河被染成血一样的猩红。前来驰援的七秀弟子将双剑舞得繁光缭乱,纤姿秀美的衣裙早已残损不堪。没有主人的唐门机关射尽最后一根弩.箭,零件散落后又被无穷无尽的狼牙军踩得粉碎。

      “救……救我啊!”有人哭喊着向虚空中伸出手。

      “娘亲,他们说陛下要逃到西南的成都去了,他不要我们了。我们会死吗?”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缩在母亲的怀抱里,睁大眼睛看着城墙上的滚滚狼烟。

      “今日拼得玉碎,也算不枉!”藏剑弟子看着自己折断的佩剑,先是怔了一怔,随后从容地迎向敌人呼啸而至的刀锋。

      清河只觉得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她想张开伞保护大家,可她一动也不能动。

      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捆缚住,它们勾缠着把她往下拉,她只能被迫随之下坠,坠向无止境的深渊。

      “清河。”

      像是母亲的声音,可母亲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呼唤过她。

      “清河,你长大了。”

      听着这道声音,她心尖某个地方便不自觉地发颤,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酸涩和委屈。

      “你要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好孩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立身持正,立心清明……能答应我吗?”

      她睁开眼,想要看看那道声音的主人,可她看见的,只有一间燃烧着的木屋。

      “……我答应你。”

      一滴泪砸入尘土中,飞散四溅,很快又消失在浓浓的黑烟里。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燃烧的木屋不见了,一望无际的沙丘中,有一行车马声势浩大缓缓行进。

      离得近了,清河便闻到一种奇异无比的臭味,她呼吸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跳上了那架最华丽的马车。

      装备精良的甲士和贴身侍奉的随从好像都没有发现她,马车里除了在竹简上停停写写的阴郁男子,就只有一个穿着天子衮服静静躺着的中年人。

      那张脸她见过。

      可那张脸上的尸斑和皱纹,却又那样陌生。

      “陛下……?”

      清河颤抖着手去探他的呼吸,手指触碰到的只有一片冰凉。

      他不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是彪炳千秋的帝王,他该脚踏龙脉手持天问,威严一瞥便令日月星辰俯首称臣。

      他也是梦里稚嫩青涩的少年,会为了她送的秋风螺而露出满目纯然的欢喜,高高兴兴地叫她小神仙,让她带自己朝游北海暮苍梧,看尽天下繁华景。

      他是阿正,也是嬴政。

      他的陵寝直到千年后仍然巍峨神秘,以水银为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有用人鱼膏做的蜡烛,江山社稷陪他长眠,幽幽烛火永不熄灭。

      生前峥嵘死后尊荣,他是嬴政,他就该有最好的。

      清河想要带他走,可她的手指穿过他的身体,反复尝试也只是徒劳。

      她吸了吸鼻子,看向马车里的另一个人。

      如果没有猜错,那一定是赵高。

      赵高隐藏了始皇之死的事实,用鲍鱼海鲜掩盖尸臭,为自己争取时间矫诏篡改嬴政的密令,让他扶持的傀儡胡亥上位,赐死了在边关历练的扶苏!

      她心境已然紊乱,明明这些是早就已经知道的事,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改变,想要杀了这个玩弄权术的奸臣。

      她举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匕首,向那个红发的男子刺去——

      而那个人又陡然变作了另一张脸。

      清河的匕首蓦然停住。

      青年骑在乌黑的骏马上,抬头望着淅淅沥沥的雨。

      他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追兵蜂拥而至,他一路杀敌,退至乌江渡口。

      乌江亭长摇着船请他渡河,他却说,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只是乌骓马跟了他许久,不忍见其死,将它送给老人家,望他能用得上。

      汉军的队伍里有一个是他的故人,故人毫不犹豫地向汉军指认了他。青年笑了笑,道听说汉王以千金万户购我头颅,今日碰见熟人,便给你做个顺水人情吧。

      锋利的剑刃吻上脖颈,青年最后的目光落在江边滚滚的乌云上,好似穿透了一切,望见了对岸的她。

      他腰间别着一根细长的管乐,通体琉璃色,末端分两枝,其中一枝挂着小小的贝壳与鲛绡的缎带,另一端沾了他的血,嫣红嫣红,像是两段殊途不同归的宿命。

      那一瞬间,所有的痛楚翻涌沸腾,清河剧烈地喘息着从梦中惊醒,抬手一摸,摸到满脸冰冷的泪痕。

      好黑啊。

      满屋的幽寂令她心慌意乱,她急切地想点一盏灯,或者见见某个熟悉的人,无论如何,总之不要再一个人留在原地。

      她胡乱地套上两只绣鞋,身上的寝衣也顾不得换,匆匆忙忙拉开寝殿的门,跑过空旷的走廊,在唯一点着灯的房间侧门停下了脚步。

      冷风吹得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也认出这是嬴政办公的地方,正要转身离开,门口的侍从已经向里面禀报了她的到来。

      “姑娘,陛下请您进去。”宫人很快从内间出来,细柔的嗓音里夹着一点说不出的讨好。他贴心地为清河推开门,也断绝了清河离开的念头。

      来时全凭一腔梦中残留的惊悸,没头没脑地在咸阳宫里跑,可她认识的人只有嬴政,能碰见的也只有嬴政。

      现在真的看见他了,梦中的场景又清晰起来,她鼻子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怎么了?”嬴政见到她,眉头微蹙,对身边的宫人吩咐了什么,随后又抬手唤她过来。

      “……也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清河咬咬唇,声音越来越低,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为这种小事打扰日理万机的始皇帝。

      可嬴政却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听完她的话,反而还笑了起来:“朕的小神仙也会做噩梦的么?”

      他见清河鞋子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干脆伸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先前听他吩咐去取披风的宫人这时也回来了,他接过披风,把怀里的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乖,不哭了。朕在这里,谁敢害你?”嬴政从没耐心哄过孩子,但对清河,他的耐心总比平时要好上许多。

      他的怀抱和披风驱散了夜里的寒气,明明身上开始回暖了,清河心中的酸涩却更浓厚起来。她伸出手描摹帝王威严锐利的眉眼,在心里与记忆中干净稚嫩的少年一一比对,哑声道:“阿正,你瘦了。”

      嬴政眼中漫开笑意,坦然承认:“嗯,也老了。”

      老……他会老,也会死,他虽然做了超越凡人的事,可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清河忍不住将脸埋在他肩头,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旁侍立的宫人看得心惊胆战。

      就算是被当做储君培养的扶苏公子和历来最受宠爱的胡亥公子,也从没这样坐在始皇帝陛下的怀里肆无忌惮地撒娇过,更别说皇帝陛下还能有这么好的耐心去哄了。

      敢用天子衮服擦眼泪的,他这辈子就见过这么一个。

      “说一说你都梦到了些什么?”嬴政虽然愿意哄她,但他真的不会哄孩子。他只能转移话题,问一问她今夜异常的原因。

      “我梦到……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想保护的人,一个都没有保护好。”大唐也好这里也好,她谁都保护不了,什么也无法改变。

      用同父异母的哥哥半条命换来的,就是这样毫无用处的她吗?

      她宁愿父亲从没有找哥哥做过那个交易。

      嬴政用指尖生疏地理顺她睡乱的头发,叹息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就这么想回家吗?”

      “回不去的。”清河小声说,“所以,我希望阿正能够好好的。”

      “……唉。罢了。早年朕以为你永远不会踏足中原,便一直在筹建‘蜃楼’。如今你若想回蓬莱看看,借蜃楼之便,也未尝不可。”嬴政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云中君他们为朕寻找长生不老药,若有结果,朕自然长寿无忧;即便没有结果,朕也能守我大秦一世安稳。”

      “原本想等朕东巡再带你一起去看蜃楼。你若是思乡情切,过几天就可以去桑海看一看。都是临水之乡,近海之土,去那里散心,想必你也会开怀几分。正好扶苏和蒙恬也在那里,朕再给你拨几名影密卫,你且宽心去玩几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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