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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从心 ...

  •   嬴政向来说话算话,那天说要送她去桑海游赏,过了三日便准备好车马仪仗,在咸阳宫殿前亲自送她离开。

      “月神卜卦的结果是,蓬莱的内乱一时半刻不会结束。你的师父送你来到中原,想必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遇事让影密卫替你应对即可。”嬴政将一块非金非玉的令牌递到她手中,道:“见之如见朕。可妥善使用。”

      其实清河对桑海的蜃楼并没有太多执念,但她已经决定要去亲眼看一看这个时代的百姓到底是怎样生活的。

      这几日她与嬴政同居同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找不到后世所称“暴君”一丝一毫的影子。

      ——有几个暴君会宵衣旰食,为国事操劳至深夜,又在天还未明时起身呢?

      也正因为长期如此,嬴政的身体损耗得很快。他有偏头痛的毛病,上次清河从梦中惊醒去找他时,还遇上他要服云中君准备的丹丸缓解疼痛——秦朝炼制丹药的技术还很不成熟,就算到了唐朝,这些所谓“仙丹”也还是由铅砂、硫磺、水银之类的矿物做原料,毒性极强。可想而知,这枚被送到嬴政手里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清河蹙着眉拦下了他,用自己包裹里的静神丹、清风露、紫荷香囊还有九花玉露散堆满了他整张案几,告诉他云中君的药不好。

      嬴政甚至没有派人去验,就从善如流地吞下了她给的药,随后将云中君进贡的丹丸撇到一边,向她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再用。

      一想到他只有四十九年的寿命,清河就忍不住心口发涩。

      她接过嬴政给的令牌,忧声道:“陛下,保重自己。”

      嬴政颔首:“你尽管去吧。无论你何时回来,咸阳宫就在这里。”

      他目送清河登上马车,玄色的衮服在风中微微摆动。清河掀开车帘回望,好似在他冕旒下的面容里看到了一点笑意。

      咸阳宫巍峨的阶陛渐渐远去,写着“秦”字的旌旗被吹得上下翻滚,竖长的旗杆也变作了细细的一道,消失在视线里。

      浩浩荡荡近百人的队伍慢行了一个月才到桑海。齐鲁之地临海,且齐国又是六国中唯一不战而降的国家,故而此处繁华,与咸阳相比也毫不逊色。城中河水贯通,货船往来熙攘;街道干净整洁,屋舍鳞次栉比。

      一路来她见过焦土荒烟民不果腹,也见过山川水泽绵延不绝,偶经几座城池,城中也少有桑海这种真正的人气儿和烟火味。桑海名义上虽然已经是秦国的国土,但此处风物与秦都咸阳仍是大有不同。

      如果天下诸郡都能如桑海一般,在不伤元气的情况下归于一统,该有多好。

      可惜,六国故地人心不一,即便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也早有逆流涌动,只待一个喘息的契机,便要将秦国的“鹿”大卸八块、收入囊中。

      这个契机,就是始皇之死。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六国残余势力纷纷自立为王,楚汉争霸、垓下悲歌……

      她似乎可以想象少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模样,却无法想象少羽坑杀二十万秦降卒的场景。

      她所认识的少羽是少年英才,为人机敏且重情重义,她根本无法把他与史记里的形象贴合到一起去。

      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这里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秦朝呢?

      萧恨水的警告在她耳边敲了一记重锤,可嬴政夙兴夜寐的场景也在她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

      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这里不是后世大唐的前身呢?

      会不会就像一个分岔的路口,往这边走,是她故乡的大唐,而往另一边走,却是一个没有灭亡的隋朝或者汉朝?

      如果我们改变立足点的事情会影响后世,那么又焉知自己所处的时空不是被前人改变过的节点延伸而来的世界?

      在证明这一点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但如果能够证明这一点——

      又何妨让太平盛世来得更早一些?

      “姑娘,将军府到了。”

      外头传来濯流的声音,清河应了一声,缓缓步下马车。嬴政安排她与扶苏蒙恬一道住在将军府,只因这里是整个桑海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五步一人不分昼夜的守卫,以及将星蒙恬亲自坐镇的保障,放眼整个大秦,也难找出几人能突入其中。

      为她通报的影密卫在她到达之前就先一步将嬴政的手信呈给了蒙恬,因此她没有受到盘问就直接被接入了府内。

      蒙恬似乎还有要事在身,与她见过一面招呼了几句,就又匆匆离开了自己的府邸。

      原本该住在这里的扶苏此时也不在府中,清河在蒙恬为自己安排的房间里休整了一个时辰,就领着从一开始就在好奇张望桑海街景的无涯出了门。

      负责保护她的影密卫原本也要乔装陪护她一起外出,但都被清河以“诸位连日赶路实在辛劳,还请就在此地休整一番,否则我实在过意不去”为由拒绝了。

      她轻装简行原是想见一见桑海最真实的民风民情,随身带两个大杀器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本以为他们会阻止她,可这两名影密卫彼此对视了一眼,就抱拳躬身离开了她的视线。

      ……想必这又是嬴政的交代。

      欠他的恩情该如何才能还清?

      清河轻轻叹气,同身后兴致勃勃的无涯一道离开了将军府。

      无涯是嬴政给她的侍女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她还未到及笄之年,从小到大也没有离开过秦国,因此看桑海的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两人在桑海街头,如寻常少女一般悠悠踱步,遇见贩卖小食与手工制品的摊面也会流连一二,逛得累了,便寻了个茶铺坐下来歇息。

      “哎,老张,你那闺女还没找回来呢?”

      “可不是吗,急死我了,老婆子生了病,药店的药又都收归了官家,囡囡说要自己进山采药,可这都三天了,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要不是我老婆子这也得留人照顾,我早都进山找她去了!”

      “你闺女别是往西边那山林子去了吧!那儿有一窝马匪,凡是路过的,少不得要被剐一道油下来。你闺女生得那么好看,要是……”

      “啊?!这,我阿囡要是往那儿去了,我老头子也不用活了……吴老弟,你要是有那边的消息,请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茶铺的老板是个面容憔悴的老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沙又哑。无涯喝了一口茶,对于茶叶粗糙的口感有些不适应,听完这两人的对话,眉头更又纠结地拧了起来:“这匪徒竟如此猖獗?桑海的官府难道都不管一管吗?”

      “官府是派过几批人去剿匪,但去了的没一个回来。”先前与那茶铺老板搭话的中年人摇摇头,显然也很是无奈。

      清河也抿了一口茶,见无涯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道:“走吧。”

      随即起身将茶钱留在桌上,当先迈步离开了茶铺。

      无涯忙起身来追她:“姑娘,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西边看看。”清河明明只是个才到她肩头高的小姑娘,说话却总是平和又沉稳,让人无端感到安心和信任。

      无涯闻言顿时又惊又喜:“姑娘是要去救那老板的女儿?我们要不要先回去请两位影密卫大人帮忙?”

      “也好。只是救人如救火,你先回府同两位大人说明情况,我去查看一二。”清河同她笑了笑,便运起轻功几乎直直跃到屋顶,几个呼吸间便已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姑娘心地这么好,还会飞,竟真真是蓬莱的小神仙啊。”想起濯流告诉她的话,小丫鬟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不由露出一个歆羡的笑来。

      这是清河第一次给她交代任务,她必须认真去做,尽快找到两位影密卫大人来帮忙。清河待她这样好,刚来桑海就愿意带她出来游玩,若是因为她的缘故让姑娘受了损伤,不说陛下定会责罚,她自己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她提起裙摆,用上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回将军府,穿过拥挤的人群,半点也没有在秦宫时的优雅谨慎,胸腔还因为长途的奔跑而剧烈起伏着,可她却感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畅快和自在。

      这就是所谓……“行侠仗义”的快乐吗?

      ……

      原本打算直接用轻功锁定匪窝的所在,清河却在进山的当口就收获了“意外之喜”。

      八个骑着马的青壮年一边甩着手里的套马索,一边还不入流地吹着口哨,正紧紧咬着前方驾着白马的白衣公子不放。清河怕其中还有隐情,特意落到一旁的树枝上按兵不动,先听他们的对话。才听了几句,就完全确定这伙人的的确确是一帮匪徒。

      原因无他,“你跑也没有用,送上门的横财大爷我怎么会白白放过?”、“别跑!站住!不留下点买路财还想从这过?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谁的地盘!”——这简直是打劫的标准模板。

      再看被他们围追的白衣公子,器宇轩昂,气度端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悉心教养出来的贵公子。他身上既有儒生的温润,又有上位者的威势,即便身处险境,脸上也没有过多的惊慌,只是一对长眉压得极低,眼中带着几分不悦和不耐——仿佛这些乌合之众根本不配让他分出多余的情绪。

      这样的感觉,让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算了,救人要紧。清河不再关注白衣公子令她感到莫名熟悉的面容,抬手让盘旋在头顶待命的瀚风下去扰乱那几个马匪的阵势。

      “大哥,这小子看起来绝不普通,我们要是绑了这一票,说不定以后都不用干了!”说话间,几人已将白衣公子团团围住,迫使他不得不勒马停在原地。

      “那是,我的眼光向来——哎哟!”

      话音未落,为首的匪徒便捂着眼睛惨叫了一声从马背上跌落,众人抬眼望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巨雕不知从何处俯冲下来,翅膀挥动间扇起骇人的飓风,翅尖一扬,又轻描淡写地将另一个马匪甩到了地上。

      “真邪门,这畜生突然冲出来发什么疯!”离白衣公子最近的马匪啐了一句,挥舞起手里的套马索,意欲将那青年的白马割去头颅。

      然而就在闪着寒芒内置刀片的套马索即将碰到马头时,一道湛蓝的屏障陡然展开,将那来势汹汹的绳索原封不动地弹了回去——

      握着绳索的马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连人带马一起仰倒着飞了出去。

      “不对,有情况!”有人反应过来,分明已经有些气弱,却还强撑着脸面怒道:“哪里来的蟊贼,暗中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就出来跟老子单挑!”

      他说完这句话,见四周没有动静,便又慢慢回了几分底气,正欲策马拿下那白衣公子,忽而整个人如同置身于浩荡海潮之中,被裹挟着卷入最深沉的漩涡里,眼前一黑,便伴着筋脉俱碎般的剧痛仰面倒在了地上。

      “如你所愿。”稚嫩的女声伴着一道持伞的身影缓缓落下,她没有理会那已经安全了的白衣公子,反而将伞一横,令伞尖对准了那为首的马匪,冷冷道:“三天前进山采药的一个姑娘,你们见过吗?”

      跌落在地的马匪不敢因为她是个小女孩而轻看她,脸蛋黝黑的汉子冷汗涔涔,磕磕巴巴道:“女……女侠,您说的可是一个穿红衣的女人?那女人被我们当家的要了,但是不太经玩,第一个晚上就死了……”

      清河执伞的手一紧,伞尖一动,将那答话的马匪敲晕,便转身欲进山,找到那女子的尸身,也算让她回家。

      至于这群匪徒,她相信影密卫会处理好的。不是所有人都该死,她没有时间给他们定罪。

      “恩人,请留步。”

      她心情低落,一时忘了身旁还有她刚刚救下的白衣公子。清河回身,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已经没事了,阁下请回去吧。”

      白衣公子翻身下马,对她认真行了一个揖让之礼,道:“请恩人留下姓名。”

      “原是萍水相逢,何须记挂在心。阁下自己注意安全,我还有事在身,便先行一步了。”清河先前还对他的面容有一些好奇,可此刻听闻那女子的死讯,顿时也息了心思,只想赶快找到匪窝,将那群为非作歹之人绳之以法。

      白衣公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念一动,想到了父皇曾向他提过的一个人。

      他在原地驻足片刻,大批的军队才匆匆赶到。为首的将领见他似乎并无损伤,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立刻下马长跪向他请罪。

      “属下救驾来迟,请公子恕罪!”

      “等到你们来救,我只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了。”白衣公子负手而立,简简单单一句话便不怒自威,在那将领听来,便是云层里滚过的闷雷,随时可以变作落到他头顶的索命符咒。

      不过好在那滚雷到底没有直直劈下来,还给他留了一线生机。白衣公子晾了他一会,又道:“罢了,先替我找到方才救我的恩人吧。她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你们此刻进入匪窝,应当能看见她。若她有什么需要,全力去帮她。”

      “是,末将领命!”

      白衣公子抬头,望向晴朗无云的天空,思绪却飘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父皇拥着他在咸阳宫的一个雷雨阵阵的午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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