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深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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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
时年八岁的扶苏像往常一样去向嬴政汇报自己功课的进度，殿外乌云滚滚，一场倾盆大雨随时要瓢泼而下。即便他已经将太傅布置的文章背得滚瓜烂熟，可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过当他走进大殿时，却见自己向来冷峻寡言的父皇，神色竟有几分少见的柔和。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漆得光亮平整的几案上摆着一只晶莹通透的琉璃色海螺，海螺两端缀着银环，银环中间悬着水晶，水晶之下还有一段轻柔缥缈的绸带相连，做工精巧，十分不凡。
秦王宫里出现珍玩异宝并不稀奇，值得在意的是，父皇居然会为了一件东西露出这样的神情。
好奇归好奇，扶苏还是先向殿中那人行了礼，等候他接下来的吩咐。
“轰隆——”
巨雷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点先是一两滴砸下来，随后就仿佛再也收不住了似的，刷拉一下在天地间扯出一张细密的雨幕。
嬴政收敛了神情，抬手召他过去考校功课，考校完后也没说好是不好，只让他坐下，问：“你听说过蓬莱吗？”
彼时他以为这是父皇还未结束的问话，于是恭恭敬敬把《列子》和《山海经》中有关蓬莱的部分都背了一遍。
“……你是这么想的吗。”嬴政好似笑了一声，“也对，在遇见阿苑之前，我也是这般想的。”
后来他记得，那一个下午，嬴政为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原本在他心中，父皇永远是冰冷的、威严的、高高在上的，而那时的父皇，却鲜活得像是另外一个人。他也曾异国为质受尽屈辱，也曾举目四望孤立无援，可他心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永远活在茫茫海外的一片净土之中不曾老去。
其实他私底下不是没听过有人抱怨父皇建造蜃楼劳民伤财，自己也曾经以为父皇真的只是想要追求长生不老，可原来……
“或许寡人这一生都不会找到真正的蓬莱，不会真正见到她。但若有朝一日她踏上秦国的土地，秦国便该是她的家。”嬴政摸了摸他的头，“她虽然是个同你年岁相当的小姑娘，眼界却不同凡俗，既有兼济天下之心，亦有逸世出尘之度。如果有一天你能遇见她……”
那句话嬴政没有说完，可扶苏记得他话语里余味悠长的惆怅。
少年天才，入世又出尘，这会是怎样一个矛盾的人呢？
扶苏无法想象。
他认识的最有名的少年天才，是左丞相甘茂家的孙子甘罗。少时他们曾有过一段不错的交情，可那人加入阴阳家之后，便从温润内敛的垂髫稚子变成了如今阴沉狠厉的护国法师。
太过才华横溢的人，往往会过早地明白这个世界的原貌，更容易变得冷漠无情。
从八岁到二十一岁，扶苏一直觉得所谓蓬莱，或许只是父皇的一段如镜花水月般的幻梦。
如今真的见到了这个持伞而降、翩然若仙的小姑娘，扶苏记忆中曾经听到过的、那寥寥数语中的碧海清音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似侠似仙的“蓬莱”便有了真实的模样，水晶与贝壳碰撞出海浪的声音，微醺的海风和清爽的阳光一起洒落，令人不自觉心神为之一振，胸腔里生出一种无边无际的豪气来。
白衣的公子翻身上马，用手掌轻轻安抚受了惊的马儿。如果他的猜测不错——那么他应当会在将军府见到她。
若她来到中原，那么第一个知道的人一定是父皇。
或许以后他会多一个与血缘无关，但却值得亲近的妹妹。
……
前去直捣匪窝的清河并不知道自己刚刚救下的白衣公子已经私下里为她的身份定了性，她孤身闯进匪窝，心里总是想起茶铺老板那张沧桑哀愁的脸。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喜欢“行侠仗义”。因为当人们需要有人来行侠仗义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不幸已经发生了。
守寨的几名山匪喝着酒唱着歌，忽觉一阵清风拂过，后颈一疼，便挨个儿软软瘫倒在地。
清河云淡风轻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手中的伞精致又漂亮，这使她看起来更像是个在自家后院散步的贵族少女，而非孤身挑飞一个匪窝的独行侠客。
从前在大唐游历的时候，她就曾多次参与过天策府的剿匪日常，对山匪的习性很是了解；再者这群匪徒完完全全就是一些乌合之众，她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一路杀到了他们大当家的面前。
瞎了一只眼的大当家本来还想逞两句威风，被她一伞敲下去以后立马就老实了，三言两语间还把东边的另一个匪窝给卖了。
“女侠明鉴！我……我有重要的消息可以提供，只要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保管您听了之后侠名远扬威名远播桑海十里之内您就是当之无愧的匪中之王！”
“……说重点。”
“那……女侠，我说了您能不能别杀我？”
“嗯。”反正定罪处罚有影密卫来善后。
“嘿嘿，您别看咱们平时偶尔拦个路打个劫，其实东边那伙土匪比咱们更猖狂得多了！他们手里还有原来楚国制式的兵器，我们好几个弟兄从那边过，居然还被宰了一道！他们离小圣贤庄那么近，谁知道是不是和儒家那群人有点什么不明不白的关系？都说齐鲁三杰名扬天下，要真是那样，他们能由着这群山匪霸占自家附近的山头？女侠您看，您要是把这事儿查清楚了，这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那远在咸阳的秦王……呃，不是，皇帝老子，都要给您封赏呢！”
小圣贤庄，儒家？楚国兵器？
虽然这个匪头的废话实在很多，但清河还是捕捉到了这几个关键词。
濯流给她介绍过，小圣贤庄是天下儒宗，照她的眼光来看，小圣贤庄应当就类似于大唐的长歌门。虽然她知道始皇帝焚书坑儒针对的其实只是以邪门歪道欺骗于他的几百方士和妖言惑众之书，但也有野史说这是儒家的浩劫……
真相到底是什么？
或许这个匪徒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而胡乱攀扯二者之间的关系，可如果儒家真的勾结六国残余势力暗中反秦，那么“焚书坑儒”很可能真的会变成稗官野史所记载的那种样子。
……还是抽空再去东边探查一下吧。
清河只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可她好歹还记得自己进山之初的目的。她没有顺着匪头的意就东边的匪窝一事深聊，只问：“三天前进山采药、被你掳走的女子在哪里？”
那匪头原以为自己能忽悠住这个年纪轻轻却武功高得离谱的小丫头，骗她热血上头去打另一边的硬茬子，没想到她居然一点也不为所动——这个年纪来做什么剿匪的事，不就是图个名吗？
真他娘的邪门。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老老实实给她指了竹林的方向：“埋那了。这不能怪我，要不是她挣扎得太厉害，老子也不至于用那么大力气失手掐死她了。”
竟能说出这种话？清河眉目一凛，抬手一伞打在他膝盖上，迫使他直直朝着竹林的方向跪下。
“姑娘久等，属下来迟。”就在她出手的那一瞬间，两道人影轻巧而迅捷地落在了她的身后，单膝跪地，抱拳躬身。
而在这两人之后，数十秦兵有条不紊地搬运起委顿一地的匪徒，有人在旁边记录人数、搜查信息，只一盏茶的功夫，此地便又恢复了平静。被拖走的匪头还想骂两句，看守他的秦兵眼疾手快地给了他一个手刀堵住了他的嘴。
“辛苦两位大人了。”清河扶起他们，又去找了一把铁锹，自己去挖开那草草填平的无名孤坟。
影密卫没有拦她，只一人找了一把铁锹陪她一起挖。
他们这种无声的体贴总让她想起远在咸阳的那个人。
挖出的女尸苍白可怖，有些地方已经腐烂，有些地方还可见隐约的青紫。死亡的样子清河见得不少，可或许是影密卫在身边陪着她的缘故，见到这具尸身，她又想起了那个令人痛苦窒息的梦。
她喉间微涩，蹲下身，握住女尸冰冷的手，轻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
桑海今日的天气很好。
小圣贤庄的三当家立在客栈的大堂里，如青竹修长，如美玉温润，儒衫素雅，神情闲适。
从忙得脚不沾地的后厨掀开帘子出来的壮汉见了他，很是爽朗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自己圆润的肚皮，道：“张先生来了，真是贵客啊！你一来，我们这小店都蓬荜生辉了！”
青年弯唇一笑，赞许道：“丁掌柜，成语用得不错哦。”
“嘿嘿，天天跟你们这些读书人打交道，可不得沾光吃点墨水！”庖丁摸着后脑哈哈一笑，心想前几天雪女才嘲笑过他这个词不会用，今天可算扳回一次，没在张良面前丢脸。
“丁掌柜如此勤勉，想必最近又有新菜品问世了？”张良微微笑着，目光轻轻落在他手中的食盒上。
庖丁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轻松道：“是啊，丁胖子我闲来无事，就喜欢做些新东西，总是那几样菜，再好吃也要吃腻了。既然张先生来得这么巧，不如替我尝一尝味道看看怎么样？”
“既然丁掌柜如此热情好客，那么良便却之不恭了。”张良颔首浅笑，将食盒的盖子移开，果不其然在琳琅满目的糕点旁边看见了一支小小的竹简。
他伸手捻起一块米色的糕点，顺势将那支竹简掩在手中，借着将糕点送入口中的间隙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片刻后，神色微松，朗然道：“丁掌柜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
“哈哈哈，能得到张先生的夸奖，丁胖子我也是心满意足了！哦对了，最近桑海的天气好像一直不错，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雨，张先生要是出远门，还是要记得带伞为好。”庖丁不太明白高渐离托他给张良带的这句话，但他觉得自己的话承接得很流畅，说完之后，他简直想原地夸一夸自己。
“多谢丁掌柜的关心。”聪明人果然更懂聪明人，张良听完之后，便点点头，看着他笑得颇有深意，“骤风暴雨固然惹人烦乱，可若提前算好风云变化的时机，下雨天便也可安居屋檐之下了。”
“张先生说得是，说得是。”
“今日能品尝到丁掌柜的手艺，实在是一大幸事。只是不巧，稍后还有另一位朋友相邀，良此刻便要赶往赴约之地了。丁掌柜，告辞。”青年略一拱手，转身缓缓步出了热闹喧嚷的客栈。
空中落下一片白羽，随风悠悠飘荡，被吹往未知的远方。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深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