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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局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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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元年,突厥侵略赵、定等州,女皇命狄仁杰为河北道元帅,以便宜从事。及突厥遁去,又任狄仁杰为河北道安抚大使,使其安抚河北百姓。
又是许久,没有见到祁先生了。
我啊,说白了不过是个市井小民,纵使人生轨迹与那些大人物们偶有交会,纵使机缘之下我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事,可他们的世界,仍是我无法想象更无法触及。短暂的交会之后,仍是殊途。
——那是终将活于史册之上的人们,而我,至多不过是史书字里行间沾染的尘埃,当历史被翻开的刹那,就脱落不见了。
而历史的车轮隆隆向前,碾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市井小民,一概躲不过。在你我不经意间,历史,又走过了新的一程。
“老先生哎,可又是好久没见过您了。”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里,倒也没变。”祁先生看上去有些疲惫的样子。
“做生意的,万变不离其宗不是,再说了,这儿要是变得您都不认得了,您可还会来啊?”
“哈······你这掌柜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我啊,有时候看着这儿,也会想起这些年发生的事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来,多少人都变了,多少事也变了,我啊,也老喽!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也不知还能再活几年······”
都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可当人真到了古稀耄耋,也难免伤春悲秋,叹息光阴。
“您老说的哪里的话,您啊,一看就是要长命百岁的人,还有数十年的寿数哪,就算小鬼阎王,也不敢早早地把您勾去不是!”
“你这掌柜的,就会拿好听的话哄我,从古至今,有多少人真的能长命百岁啊······我不是怕死,我这一辈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多少人连我这岁数都活不到,我也该知足了。只是呵······不瞒你说,我家里有些事儿要没了我这个老头子,还真不太好办,我放心不下啊······何况,如今她身边不是小人就是阿谀奉承之辈,没几个靠谱的,我要是走了······唉!这身后之事,叫人又如何放心的下!”
时值立储之事白热化,又有二张弄权、与武氏诸王相勾结,契丹余部蠢蠢欲动,突厥虎视眈眈。国老国老,自是国之栋梁,狄国老这两年在朝中的位置愈发重要了,也愈发深得圣眷,他是有能的宰相,更是李武之间维系平和的桥梁。
我还是说着宽慰的话:“您老啊也别太忧心了,先别说您肯定能长命百岁,就说这世间之事缘法万千,各人有各人的路,您那边的人哪,就算您能管得了一时,也不能管他们一辈子不是?事情也一样,我记得您当年说过,尽人事知天命,以后的事谁知道会怎样,您老既然尽了力了,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吧。何况,说句不好听的,那位夫人啊比您还要大几岁,即便忧心也该是她忧心您啊······”
此话一出口,祁先生突然停止了所有感慨光阴与担忧身后事的表情,他盯着我,我突然有种不安的惶恐,听他一字一句:“我何时对你说过尽人事知天命?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谁?又怎么知道她年纪比我大?”
我突然想到,从外貌来看,那位夫人至多不过花甲,看上去竟比祁先生还要年轻。又想起当年的偷听、想起那时所说两人极好的话。
我汗流浃背。
“这······您不知道,那位夫人后来又来过,她······她跟我说了几句跟您有关的话,所······所以我才知道的······”我强自镇定,“若是您不相信,可以······可以去问问她啊·····”
他却突然又笑得很和蔼,淳淳善诱的长者般道:“我不过随口一问,掌柜的何必这么紧张呢?”
不紧张个腿啊!帝王将相家的秘辛是普通人可以知道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心里这么想着,说出来的却是:“呃······您说哪里话,我没有紧张······真没有紧张······”
我方才的话他显然一个字都不信,他瞄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道:“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不过,掌柜的可得切记,祸从口出啊······”
话到这份上,我悄悄抹了把冷汗道:“是、是,多谢大······多谢先生大人大量,小的谨记在心······”
那之后,我有整整一年没有见过狄大人。
或许是因为窗户纸捅破之后,他再也不是祁先生。
当我翻弄账本时,敲打算盘时,叫伙计们清扫店铺或把书册抱去晒时,偶尔也会想起,曾经有些怎样的人物光顾过这里,又不管多么厉害的人物,也终有身不由己、求而不得之事。
纵使那九天之上的帝王,亦不能幸免。
这一年里,我陆陆续续的听说,突厥打过来了,又被打败了,庐陵王又成太子了,张氏兄弟又搞什么幺蛾子奉宸府了,武皇又摆驾嵩山了……
其间种种,不足道哉。
这一年的六月,我再次遇到了狄大人。
不过这一次,是在洛阳的郊外。
彼时我提着上好的酒,一路走去,于莽莽草野中,于碧蓝苍穹下,于荒郊孤冢旁,恰看到孑孑而立的狄大人。
我叹了口气——这些大人物,若是想知道什么,无论怎样总能知道的。
他看着我走近那荒冢,看着我拂去无名石碑上积存的土,看着我将水酒洒下,始终不发一言。
直到我看着他亲手所焚的香纸道:“原来狄大人也是有心之人。”他方开口。
一句话,击破我这些年所有的壁垒:“雍州万年,银杏书坊,被封住数十年的古井。掌柜的难道就不是有心之人?”
我抬眼,苍苍青天,湛湛穹宇,阴云退却,晴空当照,映入眼中,掩了不能、不敢凝聚成形的潮湿:“狄大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这一日,狄仁杰在那衣冠冢旁,直直坐到了半夜。
那个店掌柜早已离去,只剩他一人对着荒冢絮絮叨叨,说着这几年发生的事,说着这数十年所有的事,说着老来寂寞棋无对手,说着身不由己事事违心,说着多年私念终不敢言,说着天下大事朝中变幻,说着寿数将尽身后难料,说着爱恨贪嗔人世七情……
当能说的都说尽了,他起身,低头看着那只刻着“衣冠冢”三字的石碑,目光如夜水悲凉,半晌,忽而闭眼叹息:“来俊臣,其实,并非没有真心之人,只是,你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