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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撕心 ...

  •   大周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神功元年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里,契丹败退i,这一年里,最后的酷吏来俊臣伏诛,这一年里,狄国老重回洛阳、二次拜相。许多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年,对于朝中臣子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开端,对于武皇来说,这既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亦是一个渐渐不由自己掌控的时代的开始。
      而对于老百姓们,太阳还是每天都升起,夜幕还是每天都降临,该过的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日日月月年年,只要自己活着,皆复如此。

      “掌柜的,你听说了没有啊,昨天狗官来俊臣被杀头了!就在西市那里杀的!”
      我呼吸一窒,翻账本的手有一瞬的停滞,然后我继续翻着账本,却已经不知道账本上写的什么,而语气依旧平静,甚至,还带了点漫不随心:“嗯,这么大的事儿谁不知道啊。”
      “掌柜的,我跟你说,昨天我也去看了,那场面,啧啧,那叫一个血糊里拉啊,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被砍了头之后也是个好好的尸体,一转眼的功夫,就什么都没了······最后我都没敢看,太吓人了!”伙计喋喋不休,“不过掌柜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我听见一个扑上去了的汉子大喊着什么‘王大亮,我要杀了你!我要你连棺材都没得住!死了也不能超生!’掌柜的,你说死的明明是那狗官来俊臣,他喊什么‘王大亮’呀?”
      我没有回答他,使劲一摔账本:“什么玩意儿??!!你不是说昨天你家七十老母病得不省人事所以你得照料吗?合着你是看热闹去了怎么着?!原先看你还挺老实,现在学会糊弄我了哈?!行,能耐了你哈,这月下半个月的工钱别想要了!!”
      伙计瞬间从兴高采烈变成一张苦瓜脸:“别介,掌柜的!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敢了掌柜的!您老大人大量,饶过我这次吧,我一家老小还等着米下锅呢掌柜的······”
      我没有说的是,因为那汉子恨的,并不只是来俊臣,而是所有作恶的官老爷,是欺压他的权贵,是他的对手,是他的的敌人,是他厌烦却要笑脸相对的朋友、亲眷,是这个王朝一切的不公正,是这个世界所有对他的恶意。
      他恨的,是世上所有让他怨恨的东西。
      杀人是要犯法的,撅尸毁尸是会被死者亲属暴打一顿然后见官的,而在昨天的刑场上,无论他对那已死的尸身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在意。

      “掌柜的,上一次我是和老程一起来,那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再往前一次,老程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来俊臣被处决之后没几天,我就又见到了祁先生,他还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这个······我还真不太记得了,大概······得是快一年以前了吧,说起来,那一阵子程先生是不是很忙啊,那么久都没见过他。”
      “······对,他那一阵子······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的,忙得······”祁先生目光恍惚,隐约哀戚,“几乎连我是谁、连他自己是谁都忘了······”
      “唉?您说什么?我没太听清楚。”我小心翼翼作感叹状道,“您知不知道程先生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啊?我这小店,多年的老主顾可也没几个,还挺想程先生的。”
      “没······我没说什么······就是说他那阵子太忙了······他······”他握紧了拳,“老程他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了······”
      “唉?为什么啊?程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我脸上惊疑。
      “他······他老家有些事情,回老家去了,以后就不离故土了,也不会再来洛阳了······”
      “哦哦,是这样啊,真可惜······”我叹气道,“对了,我认识程先生这么久,还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呐······”
      祁先生抿一口茶:“老程是雍州万年人,他这次回的,也是雍州。”
      我面上一惊又一喜:“呦!原来程先生和我还是同乡呐!不瞒您老说,我也是雍州人。”
      祁先生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碗,勉强笑道:“是吗,这可真巧。”
      “那,祁先生,您以后会去雍州吗?会去看看程先生吗?我看您二位交情这么好,他离开得久了,”我越发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的表情,“您也会想他的吧?”
      祁先生目光向前,眼里却渺远得空无一物,不知在看些什么:“对啊······可惜以后,就没有下棋的对手了啊······”
      “不过要我说啊,您也没必要太难过,毕竟人生在世生死离别都是难免的事,若一直挂在心上,也未免活得太累了,再说了,程先生只是回故乡去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您老也犯不着太伤心不是?而且啊,”我心如擂鼓,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人这一辈子,亲眷好友也不会只有一个,比如,上次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夫人,虽然您暂时送别了一位好友,不过······”我一咬牙,没敢跺脚,“您与那位夫人,也是极好的······”
      祁先生霍地站起,眼神刹那凝聚,竟如有实质的利剑,一扫那温和宽容的气息,缓缓道:“掌柜的,这话,却不是能乱说的。”
      我比谁都清楚这话不能乱讲,只是人生苦短,有些话若不及时说出来,或许从此就没有了机会,有些事若一直藏着不语,或许从此亦没有补过的机会,人生纵有那么多不可为、不能为、不敢为,若有哪怕一次顺应本心,岂不也是极好的?
      逝者已矣,只希望活着的人,莫要有所憾恨。
      然而我只是个局外人,有些话,说一次就够了。
      所以,我佯作惊愕与歉意道:“啊?莫非那位夫人尚有家室?哎呀。这可实在是我的不对了,一时口不择言,还请您见谅。”
      祁先生眼神变幻良久,不知内心又是翻涌着怎样的感情,半晌,方敛了锋利气势,叹道:“罢了,不知者不罪,只是掌柜的以后可莫要再乱说了。”
      “唉,唉,那是自然。”我赔笑道。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来俊臣处决后的第二天,我就又见到了那位夫人。
      那位夫人来到这里,大多时间也是望着窗外发呆,让我几乎怀疑,我开的莫非不是书坊,而是治人心病、供人倾泻悲喜的医馆?
      “他以前,是不是也常来这里?”她这样问着,眉目间有隐约的的哀伤,敛了一身威势,仿佛只是个哀悼老友的普通老妇人。
      我故意问道:“您是说祁先生?”
      “不·····是一个······”她是不会流泪的,所以她笑着,可这笑却比哭更疼痛,“是一个让我不得不那么做,却又有些后悔的人······”
      “不······我不后悔······”她握紧了拳,眉间哀伤渐渐冷却,似乎刚刚的情绪只是我眼花的错觉,而她能够让人窥见的,仍是无上的威仪、气势万千的神魂,“所有做过的事,我都不会后悔!”

      群臣振奋、百姓欢呼。
      随着一个人的死,似乎整个世界都刹那变得光明。
      我抬眼,楼外晴空当照,不见一丝阴云,日头冷冷地照下来,照得洛阳这一方天地明亮到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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