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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El dorad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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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石没有用。
叶可先试了三次,随后伊希德罗也试了两次,只有零星的火花刹那迸现,不足以点燃火绒,只烁伤了两人的瞳孔,让叶可久久都能在眼中瞧见火星,双眼被刺痛得差点流下眼泪。
“也许我们该先退回去,”伊希德罗再一次提出了同样的建议,他听上去不似恐惧,叶可猜想他只是出于谨慎,“我们不可能在黑暗中继续探索。幸好那些印第安人应该都离开了,我们就说带的打火石受潮了,打不起火,应该不会给营地造成更大的恐慌。”
叶可“嗯”了一声。黑暗会让人完全丧失方向感,因此她没有随意转动身子,而是打算原样后退,她不过才踏进了神庙两步,在那之后完全动也没动,这应该很简单——
还没来得及迈动步子,伊希德罗的手突然放在了她的肩膀上。长这么大,叶可与男性有肢体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刹那间颤栗从她的后脖颈一路传到指尖,她几乎下意识地要伸手拔出短剑向他刺去,但紧接着就听见嘶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别走散了。”
只是两步路,怎会走散?叶可心想,却也没有甩开。他的手有力,干燥,而且温暖,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散发。这段时间他练剑十分勤劳,指间已经开始有了隐约的茧子。
她往后退了一步,伊希德罗跟着她,随后又是一步。
黑暗如同影子,仍旧黏腻地缠绕在她身上,料想中的光明没有到来。“你还记得我们踏进神殿时走了几步?”叶可沉声问道。
“我只走了两步,就已经来到了你的身后。”
伊希德罗比她更高,也许她前进的距离比料想的要更多,叶可再往后退了三步,然而仍旧一无所获。深不见底的黑暗让她突然产生了某种荒谬的想法——也许伊希德罗从未踏进神庙一步,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不过是某个恶魔的声音。
漆黑中,她什么也看不见,短暂的火花也不曾照亮任何事物,谁知道伊希德罗除了一只手以外,剩下的会不会是覆盖着容貌的羊身?叶可平时很少会有这样古怪的想法,但这个却坚定地挥之不去。
她犹豫地伸出了一只手,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菲莉帕讲的那些童话。内容不外乎是伪装成人的羊头恶魔是如何将孩子从家中诱拐走,又或者是欺骗年轻无知的美丽少女与自己夜奔。恶魔自黑暗中现身,露出他曲卷的羊角及猩红的双眼,周身覆盖着黑毛,尖爪浸染鲜血,是故事的高朝部分,每次都把其他年轻的妈妈们吓得浑身发抖,叶可倒是无所畏惧。
“雅各布,你为何将手放在我胸上?”
伊希德罗平静的声音将叶可拉回了黑暗中,触手是柔软的亚麻衬衣,是坚实温暖的胸肌,甚至还能感受到心跳,不是恶魔。“确认你是否为太阳神给那些不配进入神殿的人设下的陷阱。” 她倏然将手抽了回来,冷冷地说道,“我怀疑我们被困在了这儿。”
“我建议我们一起大喊,”伊希德罗说道,“我们不可能离神殿的出口太远,那些民兵肯定能听见我们的声音。跟着他们的回应,我们就能找到出口的方向了。”
“没有用的,”叶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不知谁能瞧见,“这儿安静得连你的心跳声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外头的那些民兵就算还没开始干活,也不可能一声不吭。若我们能听见外头的声音,我们早就听见了。”
“总要试试看。”他坚持,“叫两声又不会有什么坏处,我宁愿被人视作是懦夫,也好过一直留在这儿。”
于是,他们一同大喊起来。“有谁听得见吗?”是伊希德罗喊的,“来人啊!来人啊!”是叶可喊的。但有别的声音也一同加入了进来,是那些诱使她走入神殿的低语,以千响百转的回音掩盖着计谋得逞的愉悦,以山壁呼应的呜呜声掩盖着对外乡人的愤怒。既像是在对彼此悄言,又像是在她耳边说话。即便在他们住嘴后很久,模糊不清的余音仍旧袅袅不绝。
但没有人回应,回应的亦非人。
“听,”伊希德罗扶着她的手突然紧了紧,叶可一惊,还以为他是要她聆听那些细语,黑暗中的呢喃,从尘土石砖里升起的微尘。但她错了。伊希德罗中气十足地大喝了一声,足以驱散任何不怀好意的私语。叶可只能听见“啊——”的回音在神殿内四处横冲直撞,让她的耳膜生疼,却不知道伊希德罗究竟要她听什么。
“听见了吗?”他轻声对她说,“我们前面有东西,就在离我们不远的位置,造成回音传回来的频率不一样。”
“你是怎么做到的?”叶可难掩她的惊讶。
在她看不见的上方,莱亚斯露出了苦笑。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开始警惕黑夜中的任何一丝声响,海浪拍打船身,朔风吹拂枝条,瘦子翻身时床铺轻微的吱呀声,胖子粗重的鼻息与偶尔的嘟囔,刺客无声无息的脚步,与刀刃亮出时的致命声响,全都能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一一辨别,那么这天下便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朵。
“我天赋异禀,”他只好这么回答,“从小听觉就非常灵敏。”
“那我们走吧。”叶可果断地说,“去探探前路,总比一直待在黑暗中要好。”
明明她是女人,我才是男人;明明我官阶比她高,指挥权与她平等;为何到头来她才是那个发号施令,做出最终决定的人?
莱亚斯扪心自问,脚步却不自觉地跟随着她一同迈出,叶可走的很慢,大概是因为她要确保自己走的是直线。
明明此时就是最好的暗杀她的时机,为何我迟迟还不动手?他的手确认了她的肩膀,就能精确地找到她的心脏,从匕首出鞘到没入胸膛,连一秒钟都不需要,黑暗与血肉均无法阻挡。
下手,下手,下手,下手。细细的低语在他耳边回荡,莱亚斯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声,亦或是某种从坟墓中蹒跚爬出的残留鬼语。从第一眼瞧见那金光闪闪的太阳神神殿,这细语便若有若无地时来拜访。她只会让你痛苦终老,一把声音在残忍地微笑,不如现在下手。
如若我杀了她,便不能回头,回头便会被民兵们围攻,然而印第安传说不可信,也许湖上没有第二条出路,虽然大仇得报,但我也被困在了崇山峻岭之间,无法脱身。
他企图为自己开脱。
有退路,退路,退路,退路。藏在暗袋里的短匕如火烤般炙人,他的肌肤因为滚烫而刺痛无比,像是也在催促他拔出刀刃。这不就是你在等待的机会吗?某个酷似父亲的声音在痛斥,难道你要再次让它从指尖白白溜走?
“摸到了,”叶可突然惊呼一声,莱亚斯趔趄一步,跟着停了下来,“这——这摸上去像是木头,是柱子吗?但摸着很细……伊希德罗,你觉得这是什么?”
莱亚斯没回答,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既可以回往怀中,抽出短匕,干净利落一刀毙命。也可以向前伸去,加入叶可。
他的另一只手还扶在她的肩膀上,指节可以感受到她的肌肉舒展回缩,知道她还在来回摸着面前的那像是木柱一样的东西,她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只需要轻轻一刀,甚至连声音都不会发出,这已经持续一年的噩梦便能就此结束。他不是一直这么盼望着的吗?
“我好像摸到了一些连接的地方,像是用不同形状的木头锲合在一起的机关,也许这玩意能打开什么呢——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神殿的大门。我们进来以后,可能原本大开的殿门就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所以我们才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瞧不见一点光……伊希德罗,你摸到了什么?”
“我还在摸索。”他干哑着嗓子说。
是的,他一直盼望着这噩梦能结束。结束他的颠沛流离,结束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结束父亲对他的失望,重新成为莱亚斯,遇见叶可以前的莱亚斯,那个杀伐果断,从不手软,早就该刺出一刀的莱亚斯。
下手,下手,下手,下手。细语悄悄说,甜腻温柔得像他早就记不清的母亲的嗓音。现在,现在,现在,现在。
可他已经知道,不活在仇恨中,不活在无休止的斗争中,不活在担惊受怕勾心斗角中,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了。
懦夫,该死的懦夫,表子养的懦夫,被塞进牛屎眼里狂懆的懦夫。
转瞬间,母亲圆润美丽的脸就成了肌腐骨蚀的骷髅,恶毒的诅咒从肮脏发黑的牙齿间吐出。这儿还有别人,恍惚间莱亚斯意识到,还有许多双眼睛在悄悄地追随着我们。
“伊希德罗?”叶可催促道,像是发现了他根本动也没动。和她一起响起的还有无数细语,都在催促,都在注视,都在聆听。
我此时是伊希德罗,他告诉自己,也告诉那些细语。倘若莱亚斯想要杀掉叶可,那就在以赛亚号上堂堂正正的来,让她知道是谁胜过了她,让她知道自己支付的血债债主是谁。莱亚斯不会心慈手软,但伊希德罗绝不会下手。
他是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私生子,没有血海深仇也没有悲苦身世,仅此而已。
“我摸到了一根粗大的木杆,上面似乎雕刻了什么,”他说道,伸出的手掌仔细摩挲,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叶可的肩膀。但是不要紧,他们还听得见彼此的声音,便不会走散。“我觉得你说得对,这很有可能是个机关。”
他们把能摸得着的地方都摸了一通,所有的木柱——无论粗细短长——表面都光滑无比,只有那根雕刻有花纹的木杆与众不同,便猜测那或许是启动机关的所在。他们试着从各个不同的方向给木杆使力,最后发现它可以被向上推去。
他们听到的第一道声音,是水声。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像小雨一样洒落,却没有一滴水落在他们身上。紧接着,声音便越来越响亮,从柔和的小雨变成了肆虐大地的暴风雨,又从暴风雨变成了奔腾的河流,接着是飞奔至下的瀑布,最后便有若惊涛骇浪一般发出了轰然巨响,整个神殿也随之一同剧烈震动。
说不清过了多久,一切才渐渐归于平静,莱亚斯和叶可早就双双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又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一只手拉住了木柱,另一只手相互扶持,才没有被甩开。
等等,他怎么会知道这一点?他能看见了?
沉甸甸的黑影从古旧的地板上被抬起,慢慢消散在空中,周围一切都有了轮廓,有了深浅,有了明暗。莱亚斯和叶可不约而同地向上望去,发觉他们身处一个拥有高大拱顶的房间中,最上方的天花板裂开了一条犹如细月牙儿般的一条缝隙,撒下了一点些微的熹光。莱亚斯第一时间向身后望去,但那儿没有入口,只有泛灰的石砖,一块一块垒砌,堵死了退路。细语如蚂蚁般悄悄沿着缝隙攀爬。你逃不掉的,有个声音说,可听上去又像是光线刺破腐朽空气时的滋滋声,你们都逃不掉的。
“伊希德罗——”叶可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一点颤抖,“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