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海鸦》苏浅浅喵

68、·El dorado·

　　她听见细细的耳语声，从树叶中传来，从石缝中泄漏，从望不穿的黑暗中流出，如死人齐声唱起的歌，或是昨日齐颂的哀歌。引得她频频回头去看那座神殿，直到她眼里出现了一道耀目金光的幻影，叶可才转过身来。

　　“您希望印第安人在这儿清理出一块能够安营扎寨的空地吗？这样我们就不必返程，可以在这休息了。我可以让两个印第安人下山把锅子，吃食，还有被褥帐篷背上来。”

　　有个民兵走上来询问叶可，后者不怀疑他对伊内斯的忠诚，却仍旧瞧见了他眼里难以抑制的贪婪，他尽力避免眼神向上瞟去，但叶可依然能时不时地在他瞳孔里瞥见一丝金光。

　　“没有这个必要，”她说，“这儿实在太窄了。”

　　湖泊周围山势险要，印加皇室过去修葺的道路完全依山而造，是一条窄得只能容纳两人并行，几乎是在峭壁上刻出的石板路。虽说因为建在山上而避免被雨林吞噬，却也因为风吹日晒而残破不堪。从山下码头遗迹到这儿的路途并不算远，却走了四天，只因印第安人必须一路走，一路用木板和铆钉修补，而且还得反复加固，才能让后头的人顺利前进。虽说如此，仍有约莫七百人被堵在山下，狭隘的道路与弥漫的白雾只允许叶可带着少数印第安人与民兵前进。日头西斜时就必须得下山返回营地。

　　伊内斯曾经提起，据她母亲所说，库斯科古城那座令西班牙人无比惊叹的太阳神殿，实际是黄金国太阳神殿的复制品。据说这座神殿立于湖泊之根，耸于山脉之巅，山顶始终白雪皑皑，不曾融化，但神殿因受太阳祝福，弧顶始终光洁如新。这才是最初修建的，真正用于供奉太阳神的地方，为万殿之母，万灵之始。

　　如今亲眼见着，叶可发现这传说丝毫没错。

　　越顺着小路往山脉的深处走，迷雾就越浓厚，让人只能瞧见脚尖前三分地的情形，但在第四天上午，叶可突然听见印第安人的呼喊——或者不如说是喜极而泣时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叫嚷。她，伊希德罗，还有民兵们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却发现迷蒙霎时在眼前散开，陡然升起的险峻山脊像两把匕首向前劈开，撕裂了白雾，正中却有一道金光闪闪的缺口。

　　叶可用手遮住了双眼，等她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芒过后，她发觉那并非缺口，而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神殿，恰好建在两山间的罅隙中，气势磅礴的高墙与弧形的拱顶仿佛是凭空从石壁上长出，如同巨人般攀援而上，直到双目难以直视的云端都仍然触不到尖端，它没有欧洲教堂样式的繁复优美，也非异教徒庙宇的圆楔相融，而是一种更为古朴直接的模样呈现，但带来的震撼骇人却不亚于叶可见过的任何一座神的居所，而且更加金碧辉煌——每一块方方正正的砖头上都贴着澄澄的黄金。就连对称蜿蜒而下的石阶扶墙上都包着金边。当太阳穿破云层直射其上的时候，叶可只觉得神殿反射闪耀出的金光远比真正的日色更耀眼。

　　铺建小路的那十几个印第安人个个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只顾着一个劲地用印加语祈祷，好似要祈求太阳神原谅他们因为受到西班牙人统治而皈依天主教的无奈。七八个跟在他们身后监工的民兵也看得呆住了，眼里只剩下人类第一次自溪水中找到金块时的神色——不加掩饰的喜悦与痴狂，还有突然自心中诞生的贪婪及欲望。

　　许久过后，众人才从目眩神迷中回过神来，叶可发觉自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神殿黑黢黢的入口，难以离开。那儿不仅吸引着她的视线，还吸收了所有的光线，沉默将门后的一切都藏在幽暗中，连一丝轮廓也不肯透露。

　　叶可挪开了双眸。

　　习惯了神庙的光彩夺目以后，有更多并非黄金的事物终于也挤入她的眼帘。她注意到整个神殿都被一种奇怪的藤蔓植物所覆盖，它们的根茎似乎就长在神殿内。这些藤条会避开有黄金覆盖的砖块，但却不遗余力地在未曾镶金带银的门楣拱顶上开枝散叶。黑色的枝条在褪色的石块上根根凸起，像是根根血管从心脏散开。藤蔓末梢还盛开着雪白的花朵，风一吹，黄色的花蕊粉末便随风飘扬。

　　她就是在那时听见细细的低语声，仿佛跟随着花粉一块在风中飘荡。

　　“怎么了？”

　　也许是察觉了她神色刹那的异样，伊希德罗开口问道。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叶可已经不如开始时那么厌恶他了，至少他已经证明了自己还是有点能力的，而且相处起来感觉并不赖。

　　“没什么，”叶可平静地说道。细语来了又去，犹如小声的召唤，她很清楚那是由黑门发出的。印加人没有为神庙建设大门，但那密不透光的黑暗就是最好的门扇，“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前进，这儿没法安营，但也许神庙里有足够大的地方，至少能让我们睡上一晚。”

　　“不行，不行，不行，尊敬的阁下，这可千万不行。”一听到要继续前进，领头的印第安人急得双颊通红，本来就不利索的西班牙语更加结巴了。他原本是对叶可最恭顺的那个，在船上为她讲述故事的也是他，“我们不能进去神殿，求求您了，千万别逼我们进入神殿，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一进入就会因为触怒神明而悲惨死去的。”

　　“我以为天主教徒是不该信这些的。”伊希德罗在一旁意味深长地说道。显然是在提醒这个印第安人，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再说出这种话了。

　　“是的，是的，把我送去给宗教裁决所审判，我有罪，我有罪，”印第安人语无伦次地说道，看来他宁愿接受人的处决，也不愿面对神的愤怒，“您想怎么处罚我们都行，但我们绝对不能踏入太阳神殿，这儿有诅咒，恶毒而且古老的诅咒，只有皇室成员和贵族子女——就是像您们两个这样拥有高贵血统的贵族——才能进去。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求求您了。”

　　别的印第安人不敢说话，但从神色上看，他们都是一样的想法。就连民兵们也有些犹豫，他们本是不信这些古老迷信的，但印第安人深切的恐惧也传染给了他们，一个个都眼神闪烁，不敢与叶可对视。

　　叶可有些想笑。

　　这儿哪来的“血统高贵”的贵族？她是个无名的孤儿，而伊希德罗则是个私生子。难不成这诅咒还能辨别虚假的头衔，认可建立在尔虞我诈之上的地位？如果说她靠谎言和杀戮换来的尊称能让她获得进入神殿的资格，那么这些无辜的印第安人又错在哪儿？因为他们国破家亡，沦为奴隶，在西班牙统治下苟延残喘吗？

　　“强迫他们进去不会有什么好处，”伊希德罗低声在叶可耳边说道，“十几个一惊一乍的印第安人反而会让大家都如惊弓之鸟，有一点动静都会被吓得半死，反而不利于之后的探索。更何况，本来我们就说好了，路上若果真遇上印加神殿或坟墓这些遗址，就由我们两个去——”

　　“那是因为我以为我们遇上的神庙或坟墓都会是些已经倒塌破败的遗迹——就跟山下的那座码头一样。”她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些民兵连打仗的经验都不多，最大的优势充其量就是身强力壮，不可能与你这种受过正规军队训练的将军，或我这种在海上练出了敏捷身手的船长相比，让他们去探索那种遗迹吃力不讨好，速度还慢，倒不如你和我两个人迅速勘探一圈，确定有没有挖掘的价值，是否还通向别的地方，来得方便。”

　　“这么说，你不再觉得我身手堪忧了？”伊希德罗打趣地说道。叶可没应声，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教了对方两个多星期的剑术，她已经看出伊希德罗的天分极高，而且身手之敏捷灵活，甚至能与安相比。因此她留了个心眼，只教会了他一点基础，免得在将来又为自己培养出一名对手。

　　“我同意你的话，强迫这些吓破了胆子的印第安人进去没什么好处，而那几个民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转移了话题，一丝失望飞快地从伊希德罗脸上掠过，迅速得让叶可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伊希德罗是个骄傲的男人，她疑惑地想着，他不太可能渴求另一个男人对他的称赞，不是吗？

　　“我会和雅各布船长一块进去神殿瞧瞧，”伊希德罗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不少民兵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庆幸自己不必亲身验证诅咒的真实性，“我估计里面不会很大，但应该能找到一个足够供我们安营的地点，睡在里面会比暴露在野外安全得多，当然……”他的眼神扫过那群瑟瑟发抖的印第安人，“要是有谁想要在神殿外休息，那也可以，只是后果自负。”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细语又再度响起，似乎知道叶可就要跨过黑门，喃喃得更加急切，更加欢欣，更加悲哀，更加愤怒。叶可瞥见伊希德罗也迅速回视了一眼神殿。也许他能听见，也许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也许她在民兵眼中看见的不是贪婪，而是恐惧，只是金光让一切都似欲望。印第安人不管听没听见，都是一样的害怕。

　　民兵给她拿来火把，打火石，还有便携的绳梯，印加人用石砖建造的建筑往往严丝合缝，就连匕首也插不进去，若有攀爬的需要，只能借助绳梯。印第安人则给叶可拿来了装满了水的皮水袋，“我马上就回来。”叶可说道，但对方仍然执拗地要求她收下。

　　“您会用到的，尊敬的阁下，”他郑重其事地说道，“这座神殿有许多恐怖的传说，在见到它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它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许多人都不知道。叶可心想，似乎只有印加皇室成员才知道在通往黄金国的路上有一座太阳神殿，其余人听说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神话，甚至从未与黄金国联系在一起。至少洛佩的手下就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也没有告诉过伊希德罗。叶可在把这个情报分享给私生子将军时仔细观察了他的神色，肯定了这一点。

　　伊内斯的讲述到了神殿的部分也开始模糊不清，但她没有提到诅咒，只提到了神殿中有来自太阳神的馈赠——或是祝福。印加语比起西班牙语要简单许多，有些词汇能够同时被翻译为多种意思。叶可很肯定她要是知道神殿里会有什么危险，一定会告诉自己，伊内斯还是很盼望自己能回去的。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受了皮水袋，也同样有人给伊希德罗拿了一个。印第安人望向他们的眼神就像是两个即将上战场的勇士，悲壮又钦佩。但叶可没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点兴奋——总算，这趟冒险里终于出现了那么一点激动人心的桥段。

　　细语低低响起，这会听起来像是无情的讥讽，向她低念着秘密，历史，过去，昨日，消逝的时代与陨落的王者。你也会步上他们的后尘。叶可分明听见有人这么说，但那只是风吹过石缝的呼啸，怎么可能会有含义？

　　“我们离开的时候，你来指挥，”她嘱咐阿蒂恩萨庄园民兵的队长，“让印第安人回去带扎营所需的一切物品上来，也让他们多带一点木头，从神殿通往黄金国的道路多半也跟上山的道路一样缺损严重，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队长领命而去，印第安人不需要他命令便一个个向山下走去，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离神殿更远一些。那一瞬间，叶可突然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恐怖传说令他们如此惧怕，此时天色尚早，午时刚过，她还有时间听一两个故事。

　　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几天来她听了不少传说，但有许多都是因为无知而催生出的牵强附会，还有将自然灾害归类于神明降怒的臆想。恐怕这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想着，便转过身去。

　　“你害怕了吗？”往神殿走去时，她轻声问伊希德罗。

　　“当然不，”私生子将军淡淡一笑，“我倒还担心这一切不过是印第安人的迷信，实|际|神殿里什么都没有，反而更让人失望。”

　　叶可点了点头。也许在莱亚斯之后，她心想，伊希德罗会成为第二位与自己交好的男性。毕竟，她不否认与他相处的确愉快——至于他们有没有可能成为朋友，那还很难说。

　　幽幽的冷风吹来，像是寒冰呵出的一口气，从黑门里拂到叶可面上。如今走到神庙近前，在璀璨金光的反射下，就连漂浮在半空中的花粉孢子都能瞧得一清二楚，成千上万的黄粉凝固在半空中，伸手去触碰时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叶可的鼻子有些痒痒，她刚伸手去揉，就听见伊希德罗打了个打喷嚏。

　　“花粉——”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个词，又打了一个喷嚏，“我们赶紧——进去吧——”

　　他们两个都举着火把，但光芒似乎直到神殿门外，便止步不前。叶可没有犹豫，直接一步跨了过去，只听得“噗”一声，她的火把登时熄灭了。叶可立刻警觉地回头望去，却奇怪地发现自己身后也同样是漆黑一片，光进不来，可夜也出不去。

　　“伊希德罗？”她低声唤道，担心这是他弄出的鬼把戏。她的火把灭了，不可能对方的也跟着熄灭。

　　伊希德罗，伊希德罗，伊希德罗，伊希德罗，伊希德罗。

　　她的呼唤变成了低沉的回响，沉闷地撞击在她看不见的石壁上，每一下都会产生更多的回音，到后来，听上去更像是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我在这里。”突然，他嘶哑的声音在叶可身后响起。平生第一次，一个男人的声音让叶可觉得安心了不少，“看来太阳神的庙宇里容不下除了祂以外的任何火光，我的火把也熄灭了。我们要先退出去吗？”

　　“不，”叶可说，手在包里摸索着，“我有打火石，我们要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