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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El dorado· ...

  •   这就是黄金国么?

      叶可不确定,印第安人不知道,莱亚斯更说不上来。

      他们的确在小山上远远地瞧见了那湖泊。众人于夜幕降临时在山顶上安歇,在初日挣破云朵的刹那时于眼中找到,钻石般的光芒在远处的山顶上跳跃,仿佛逝去的群星都纷纷坠入其中,将最后一丝星辉安葬。群山环绕间,莱亚斯瞧见一个心型的湖泊沉睡在天幕下,澄澈的湖面仿佛比天更蓝,幽静的湖水似乎比夜色更深邃,飞鸟掠过,落影却久久不散,化作涟漪层层晕开,这情形比所有歌谣与童话中的描绘都更要梦幻。

      许多印第安人仿佛都忘了他们如今已经是天主教徒,惊得跪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莱亚斯听不懂的话,眼泪簌簌落下,就好似看见了什么神迹。阿蒂恩萨庄园的民兵们则纷纷掏出了自己的十字架,低头向上帝祈祷——也许是惊叹于祂的仁慈,竟然肯将如此美景赋予被祂逐出天堂的子民。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曾沐浴嬉戏的比逊河,再美也不过如此。

      莱亚斯则沉默地站在帐篷前,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湖水周围的山崖极其陡峭,仿佛是一个由绿色山石雕刻成的王冠——心形的王冠——将一汪湖水禁锢其中。他不禁开始怀疑印第安人的讲述,也许他不应该把他们神神叨叨的话当真,这湖泊看上根本不可能与任何河流相连接,它是镶嵌在绵延起伏山脉上的一颗珍珠,波澜绿海中的一袭银袍,遗世而独立。

      他听见脚步声,轻微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叶可。他——不,是她——在自己身旁站定,一丝若有似无的味道钻进了他的鼻孔中,以前莱亚斯从未注意过叶可身上有什么气味,他——不,是她——不过就是个臭烘烘的男人,跟自己一样。可如今这成了他唯一能嗅到的气息。

      “你认为,这儿就是——”他率先开口了,多年来精准的直觉告诉他这儿就是黄金国,但他不是那个下最终结论的人。

      “很有可能。”叶可说道,莱亚斯极力想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一点儿女人的嗓音,但他失败了。从第一次与走私中介杰克相识,再到这会,叶可声音始终如一,浑厚低沉得与男人没有任何差别,莱亚斯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营地,他在自己的帐篷中一觉睡到天明,果然没有人来叫醒他吃晚餐。等黑猫的爪子踩上他的眼皮时,莱亚斯惊醒过来,差点以为昨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梦境。

      他走出帐篷,却刚好遇见叶可,她仍然松松垮垮地穿着上衣,系带松开,领口大敞,就和往常一样。从前以为她是男人的时候,多少次叶可索性把衬衫脱掉,只露出绑着绷带的匈脯,莱亚斯都毫不在意,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如今只露出了半截锁|骨及一截绷带,他却发觉自己难以将目光移开。

      昨天下午发生的一切绝不是梦境,他在那一刻可以肯定。

      他禁不住去猜测——这想法甚至没有经过理智的家门,而是由本能带着一路驰骋——藏在布条下的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光景?能被遮掩得如此完美,或许是娇小得如同一对雏鸟,平顺地伏在掌心;亦或是春日的笋尖,才从土地中冒出青翠。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漏掉诸多不经意的细节疏忽——哪个男人的匈口会有她这样细腻柔滑的肌肤?

      但他又随即清醒过来。是女人又如何?再柔软的匈脯,也无法抵消她曾做过的一切,父亲仍在大洋彼岸等待,苏丹陛下仍在等待,无数奥斯曼人民都在等待那个胆敢杀了王子的海盗偿还血债。难道他不也在等待?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杀死对方,昨天下午就有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时机,可他却这么让它白白溜走。

      我需要一个新的计划。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望着叶可对他点点头问好,机械地也打了个招呼。一个新的能让我杀掉叶可的计划。

      但熄灭的灰烬已冷,再无一丝恨意的火花迸发。他如今看到的是个桀骜不驯的女人,这个词放在另一个性别身上突然就变得可爱起来,像是见到了一头不屈服于任何骑手的烈马,亦或者是比任何猎人都要高明的野豹。她的狂妄自大不再令莱亚斯觉得碍眼,而狡猾,机敏,心思缜密,这些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特质似乎天生就是为叶可这样的女人量身定做的。至于好色,就更是个笑话了,那些女人多半都是叶可的同伴,而她女扮男装也是为了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更好的保护她们——这就让她先前接连拯救梅芙与阿蒂恩萨夫人的行为变得高尚多了,完全脱离了男性为色而动的动机。

      不,不对,不可以。这是伊希德罗的想法,这是伊希德罗眼中的叶可,不该是莱亚斯。莱亚斯不会受任何因素的影响,不管叶可船长是男是女,他都会精准地完成自己前来美洲的目的,杀死敌人,然后回到欧洲。只有伊希德罗,那个与叶可愉快地相处了半个月的伊希德罗,听到“私生子将军”会大笑的伊希德罗,才会欣赏叶可作为女人的事实。莱亚斯仍然要与对方厮杀个你死我活。

      然而,他如今究竟是谁?

      “……如果我们能找到印加皇室当初划小舟前来的港口,就多半能确定这的确是黄金国了。”

      叶可的声音从遥远的某个地方悠悠地钻进脑海里,莱亚斯回过神来,刚好捕捉到了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打算从哪儿找起?漫无目的地在河岸上来回搜寻?”他问道,“在西班牙人入侵以前,印加帝国就已经有数十年没去祭祀过了,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十年——你知道热带雨林的生长速度有多么快吗?无论他们当年留下了什么,我怀疑都已经被丛林掩盖了。”

      他的语气有些冲,却又说不上是讥讽,反而更像是心虚的盾牌。此刻他应该是伊希德罗,但他又在逼着自己硬下心肠,不要扭头去看那双蓝灰色的眼眸。不要看她眼中神采飞扬,不要去想她是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沿着河岸上下搜寻——这是个笨方法,但好在我们船只众多,如果这附近真有码头的遗迹,不出几天就能找出来。”叶可平静地回答,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一副冷静淡漠的模样,即便在她微笑或打闹的时候,藏在面容下的冰冷也不曾融化过。也许那是她的伪装和防御,莱亚斯心想,一个女人装成男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是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情绪激动,不出半天就能给人看穿。

      该死的,不是说了不要去想她是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吗?

      莱亚斯又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可他忍不住不去想。叶可转身招呼印第安人和民兵收拾营地,准备动身回船上去,她发号施令的模样很熟练,而且指挥有度,兼顾八方,比莱亚斯见过的大多数男人还要做得更好,想必在灰冠雀号上也是如此。

      这种强势的男人在集体中通常只能存在一个,而且不愿被任何人征服——莱亚斯自己就是这般,他先前对叶可的恨意也来源于此。但这条法则同样适用于女人吗?莱亚斯的目光追随着叶可,不受控制地想着。他从十三岁起就跟各式各样的女人打过交道,但从来没有哪一个是像叶可这般的。她有可能被征服吗?她有可能融化吗?她为了怎样的男人才会——

      该死的,别想了。

      可他如今是伊希德罗,不是吗?他错过了暗杀的机会,又跟着叶可回到了桨帆船上,天知道下一个机会什么时候能来?他甚至连个计划都没有。为什么他不能继续扮演伊希德罗的角色呢?如果他能继续这个身份,为什么不能去想叶可呢?

      更何况,她还一直在眼前晃悠。搜寻遗迹的活全都交给了印第安人来做,他的生活轨迹又与先前一模一样——早上练剑,午后研究地图,听印第安人的汇报,夜晚则来几把赌注,押在棋子或纸牌上。这其中每一项里都有叶可的参与,即便她没有,桨帆船就这么大,只要他望出去,就必然能找到那个苗条的身影。

      他怀疑叶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女扮男装,她几乎已经完全将自己当成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顾虑。回到桨帆船上的第二天早晨,黑猫叫醒他,用长长的喵呜声不耐烦地催促他去甲板上练剑。但一走出舱门,莱亚斯就瞧见了脱掉上衣的叶可正在与某个民兵对打训练。那一刻,阅人无数的他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随后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逼迫自己习惯这一幕——基督徒们对同性恋深恶痛绝,他不断叮嘱自己,伊希德罗的目光不能总停留在叶可纤细的腰肢上。

      闲下来的时候——尤其是印第安人在丛林里一无所获,大家都在焦虑地等待着消息时,莱亚斯的心思又会滑向过去。一个女人是怎么练出这样的身手的?他总这么问自己。莱亚斯知道佛罗伦萨的第一剑客也叫叶可,而那个人则师从有名的意大利第一剑客尼可洛。那会是叶可吗?毕竟她在起名字这点上没什么创意,杰克,雅各布,叶可,来来回回其实都是同一个名字。尼可洛是她的父亲吗?如果是的话,又是谁教会她航海的呢?她为何会决定女扮男装呢?

      他好奇这些问题好奇得百爪挠心,莱亚斯才懒得计较这些,他不需要了解自己敌人的过去,可伊希德罗会在意的。他一直这么安慰自己,放任自己继续在回忆中挖掘,寻找着更多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细节。

      就叶可对女性坚决而且强烈的回护这一点来看,他相信灰冠雀号上全是女人的传言是真的,虽说他不清楚叶可要上哪儿去找能干得了水手活儿的女性——也许她找来了高大强壮的北欧女人,也许她买下了桑海帝国精心训练出的女竞技士,也有可能是招募了从莫斯科公国以东更远的寒冷地区来的女人。人们说那儿的鞑靼人与熊同眠,在冰原上与野狼徒手搏斗,兴许连女人也如此好斗。

      她为何要拼死救下梅芙,莱亚斯也终于想通。梅芙的父辈世代都为奥斯曼帝国的御医,她也跟着学了一手精湛的医术。一艘海盗船上少不了草药医生,虽说通常都由会点包扎知识的水手担任。有这样专业知识的女人千万个中也难得有一个,怪不得叶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她。

      倘若连个船医都是梅芙这种级别的,灰冠雀号上凝聚了一批怎样的女性精英,莱亚斯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来——而这艘海盗船接连打败了“假腿”勒克莱尔与“歼灭天使”雅克,也证实了这一点。

      不知与灰冠雀号对决,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叶可下令炮击的时机会比他的海战指挥更精准吗?叶可对风向与洋流的判断会比他的大副更厉害吗?对稍瞬即逝的战机的把握,会比自己更强吗?两船擦肩而过之际,他能瞧见叶可的真面目,看见那传说中比太阳还要更耀眼的金发飞扬在舵柄之后吗?

      不,那只是伊希德罗的臆想。莱亚斯不能冒险,天知道什么时候叶可才会以海盗身份活动,现在他就在她身边,为什么不能下手?

      因为你现在没有机会,没有计划。他悄悄告诉自己,随即便心安理得地再一次回到伊希德罗的身份中。

      三天过去了,印第安人在河岸上一无所获。叶可打算继续前进,扩大河流上的搜索范围。不过,就像那支探险队一样,印第安人也同样在搜寻过程中找到了不少古老文明的遗物。它们大都散落在丛林中,全是些不成形的瓦罐碎片,早已发黑的银制饰品,或者是粗糙雕刻的人像。

      这些东西对西班牙人来说一文不值,但在印第安人眼中却是难得的宝贝,因此叶可准许他们把这些战利品都挖出来带走,就当做是这次冒险报酬。

      莱亚斯起初对这些小玩意没有兴趣,但有一次他无意中经过,注意到陶片上面有严重的水腐痕迹,不由得心生疑惑。当天下午,他便跟印第安人到树林里去探索,他记录了半径约为十几哩范围内树木的生长情况,还有植被繁茂的差异,最终推断出半个世纪一来河流连续改道了几次,如果印加帝国曾经在这儿建立过码头的话,只会藏在丛林的更深处,光是徒劳地在河岸前后奔波,是什么都不会找到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没后悔把你也带上这趟旅程,私生子将军。”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叶可眼里飞快闪过一丝称赞。莱亚斯假装没看见,事后才发现自己露出了微笑。只有伊希德罗会为这样愚蠢的事情高兴,他告诫自己,莱亚斯不在乎除了父亲以外任何人的评价。

      第七天,印第安人终于有所发现。他们在丛林中发现了干涸的河床,边上有座已经几乎快辨认不出模样的石制建筑。

      莱亚斯和叶可一块去看了,但留给后人观瞻的部分并不多,只能依稀从青苔和树干啃噬出的痕迹中勉强猜测当年的模样——也许那儿曾经是码头边上的别宫,一座连着一座的屋子供给印加皇室成员歇息,河流上停满了上百艘小舟,举着火把来往的奴隶如灯河流淌在大地。数不清的财宝曾经在这儿逗留,将整间屋子照得珠光宝气,金子耀眼得让悄然伸入窗框的繁叶以为朝日已经到来。

      但如今什么也没留下,就如同那顷刻间倒塌的帝国伟业,只有被树木撑开的拱顶还依稀残余着那么一点气势,印加人在石头上刻下神明的模样,来表达自己的虔诚,但再深切的信仰,再强大的神祇,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

      “这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叶可冷静地评价着“明天我们带着印第安人和民兵从这儿开辟出一条道路,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阿蒂恩萨夫人告诉我的太阳神殿——”

      她回头看了一眼莱亚斯,顷壁断垣倒映在那双蓝灰色的眼眸中,许多年以前,当这儿还未曾沦落为一片废墟,印加人的辉煌建筑倒映在静静流淌的蔚蓝湖水中时,也一定是同样的美丽。

      “这段旅程很快就要结束了,私生子将军。”

      她的口吻是一贯的平静,但神色的确显得失望。

      可我所感受到的失望不可能跟她一样,莱亚斯应了一声,同样感到排山倒海的失望涌来。以叶可的性格,她只会失望于这趟旅程的平静,没有传说中的种种奇幻异像,也没有性命悬于一线的惊险刺激。她不可能失望于这趟旅程结束得太快,伊希德罗这个身份死去的太快,更不可能失望于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以彼此真实的身份见面。当然,他也不可能为这些而失望。

      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失望呢?

      大概是没有把握好那个完美的暗杀机会吧。

      毕竟,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不是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El d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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