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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El dorado· ...

  •   一个女孩正坐在他们面前。

      准确来说,是端坐在他们面前直接在巨大石料上开凿出的神龛里。

      她的姿态非常优美,双腿蜷曲在身后,一只手倚靠在有华美印花的软枕上,另一只手则自然搭在腰间,指甲上还贴着薄薄一层金面作为装饰。手腕与手指上都戴着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镯子戒指,在灰扑扑的光线下也依旧光彩夺目。一头编织着亮丽羽毛与彩色绸带的柔顺黑发垂下,长到腰间。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似蝴蝶停留在如蜜糖般的棕色肌肤上。嫣红的双唇仍然饱满,柔软,让人即便只望着睡颜也知道这是个美人。她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

      这房间里没有风,空气如死寂般沉闷,冷得跟身处冰窟一般。莱亚斯却觉得那睫毛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这少女便会睁开双眼,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神情天真可爱得一如她最初被放置这儿时一样。

      某种古怪而诡异的直觉袭上心头,告诉他这个少女适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睁开了双眼,静静地注视着两个惊扰了她长眠的外乡人。他感受到的目光或许就来源于她,听到的细语也来源于她。

      “还有更多。”叶可低声说道,但再微小的声音都会在这座房间里激起回响,犹如叹息在漫步。莱亚斯眯起眼睛向四周望去,虽然光线孱弱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还是以能在一海哩以外发现海豚的锐利视线找到了更多的神龛。

      它们零落地分布在石壁上,全都挖得又大又深,让躲藏在其中的尸体全都被笼罩在细尘中,看不真切。有些似乎是空的,有些则是同样衣着光鲜的男孩,被摆成的姿态也有所不同。让莱亚斯想起了给小女孩玩的娃娃屋,这想法让他的胃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有什么样的神殿会供奉这些少男少女?他心想,何况这屋子里根本没有任何神像,只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木制机关。

      “这些尸体怎么能保持得如此栩栩如生?”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莱亚斯扭头去看,发现叶可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正打量着他们先前扳动的木杆,又用肩膀试图将它顶起来“来帮帮我,伊希德罗,”她咬着牙说道,看来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这玩意完全卡住了,我敢打赌,如果我们能往上完全扳到底,它能将顶上那块圆形遮光板全部打开,给我们更多光线。”

      然而木杆连一点能扳动的迹象都没有,他们两个人满头大汗地推了半天,又尝试了不同的方向,但那木杆就像与机关长在一块了一样,纹丝不动。莱亚斯不禁怀疑他们已经错失了能够完全把木杆推开的机会,一旦机关启动,就会完全将它锁住。

      “也许是这样。”叶可气喘吁吁地放开了木杆,“但这个机关设置在这是为了什么呢?”

      放弃吧,放弃吧。整个房间里栩栩如生的尸体似乎都在小声地从嘴角歌唱,诡秘的声音似冰冷的毒蛇一样嘶嘶钻入耳中。你是逃不掉的,想要继承帕夏之位的莱亚斯,私生子莱亚斯,无名之辈,无乡之人,——

      莱亚斯。

      他浑身一颤,回头望去。但坐在神龛中的少女依旧安详,仿佛凑近点都能听见她微微起伏的呼吸。

      一旁的叶可已经凑了上去,仔细地翻看拨弄着她的衣饰。一句“小心些”到了嘴边又被莱亚斯咽了回去,一具尸体难道还能伤害叶可不成?他好笑地想着,但晃眼间,他又分明瞧见少女的眼皮似乎颤动了一下,好像眼球在跟着叶可灵巧的手指一块移动。

      “这不是印加的服饰,”叶可轻声说,“虽然有些类似,但制作工艺和印花都不是印加人惯用的样式,包括这些首饰的设计也完全不同——”

      瞧见莱亚斯有些惊讶的目光,她又解释了一句,“阿蒂恩萨夫人有许多从她母亲那儿继承的印加服饰,我也见过不少。”

      “有可能是附近部落的传统服饰吗?”

      “不太可能,这附近就算有村庄,也多半穷苦得很,就算整个部落倾家荡产,都未必能凑出缝制这么一件斗篷的钱。”她指着那件气派的红色斗篷说道,上面用了最少一千多片鹦鹉的红色尾羽,缝制在染成红色的羊驼毛线上,的确价格不菲,“洛佩的部下不是告诉过你,印加只是从某个更加古老的国度中继承了黄金国的仪式吗?也许这座神殿也是他们建造的,只是后来被印加改建为太阳神殿罢了。”

      “这么说,过去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间,这些尸体就这么——”

      接下来的话像是被软木塞堵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他和叶可相顾无言,各自思索着这句话背后代表了什么。他无意间向少女瞟去,注意到她的嘴角似乎微微上翘,好似有意在嘲笑着什么。这是你的错觉,他忍住心中涌起的毛骨悚然,不断地重复告诉自己,尸体是不会动的。

      然而,尸体也是会腐烂的。

      “我知道印加人会制作木乃伊,”

      叶可开口了,在这种情形下,她的声音仍旧奇迹般地保持着平静,莱亚斯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看见的一切,是否听见了自己听见的一切,但即便她没有,能保持镇定也实属不易。

      这座神殿若说凶险诡谲,又有些谈不上,从踏入时起其实没发生任何威胁到他们性命的事;但若说相安无事,那又差得太远,发生的种种诡异迹象足够吓破懦夫的胆子。但他随即又记起,叶可既然有胆量公然与父亲,还有父亲所代表的奥斯曼帝国势力挑衅,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让她恐惧的事物。

      “阿蒂恩萨夫人的祖父及祖母死去的时候,就被做成了木乃伊,安葬在位于库斯科的坟墓中,尽管我没有亲眼见过——”

      但他们都知道,这不太可能是木乃伊。

      “别想这些了,”莱亚斯强迫自己的视线从少女身上挪开,细语仍在喃喃,诉说着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但他只当充耳不闻,“我们要先找到出去的路。”

      “也许我们能爬上这个机关,”叶可上下打量着粗大的木柱,“感觉就跟爬桅杆差不多。这个房间是个死路,没有别的出口,我们不可能一迈进神殿就来到了这儿。”

      莱亚斯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尽力向上望去,但没法看到更多,只能凭借想象猜测,“这有可能是一种利用水流和木工打造的,类似于升降机的机关。”

      他曾经在阿尔穆拉迪所著的秘密之书上读到过类似的装置。阿尔穆拉迪在书中设计了一种巨大的攻城武器,需要利用到一个升降机一样的装置,好把沉重的石块运送到顶端。那种装置便是利用了机械和齿轮的组合。同时阿尔穆拉迪还在脚注中提到,用以建造瀑布的活塞水泵经过改造后,或许也能利用在这装置上,取代齿轮。从他们扳动机关后听见的水声来判断,莱亚斯觉得对方或许就运用了这一技术。

      但无论是西班牙贵族出身的莱亚斯,还是生于美洲的私生子伊希德罗,都不可能去看一个来自伍麦叶王朝的木斯林科学家的著作,因此他闭口不谈自己的想法来自于何处。

      “当我们扳动木杆的时候,储存在某处的蓄水可能被释放了出来,从而使得我们落到了神殿的下一层,”

      莱亚斯脚尖点点地面,发出了两声轻微的沉闷声响。

      “我记得这声音,我们走进来的时候的确踩在这些地板上——当然,我们也有可能是往上升了。但如今除了往上爬,试试运气,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叶可点点头,她试了试木杆与木柱之间的连接,确认它能支撑得住她的重量以后,便轻盈一跳,稳稳地把住了足有三人合抱那么宽的木柱,接着在木杆上借力一跃,便蹿到了更高处。莱亚斯思索了几秒一个从未上过船的旱鸭子会怎么攀登,最终便选择了像一只笨手笨脚的棕熊一般蹭着柱子向上爬。这姿势滑稽可笑又费力,叶可见了便嗤笑了一声,让莱亚斯气恼不已。要是他能发挥出自己自小在船上长大学来的本事,背上再背一个叶可,也能轻松上下。

      他们才爬了不久,叶可便突然停住了。

      “那儿的墙上似乎画着什么。”她小声说,“我想试试看打火石还能不能用。”

      莱亚斯费劲地把脸扭向另一边的墙壁,在约莫两人高的高度上,他的确瞧见了墙面上隐隐约约绘着什么。“你打算怎么试?”他问道,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痒。

      “我要踩在你的胯上,倚在你的肩膀上,才能空出两只手。”莱亚斯低头看看,也觉得这个高度跳下去有点危险,一不小心便容易扭伤。他的视线无意中游到神龛上,却瞧见那少女眼皮掀起,一双漆黑入夜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莱亚斯只觉得心脏漏跳一拍,差点要扒不住木柱,然而只是一眨眼,女孩又恢复了原样。

      “你能承受得住我的体重吗?”叶可的语气里多了一点不耐烦,莱亚斯才回过神来。“我能承受得住。”

      叶可缓缓地向下滑去,直至蹲在他的肩上,接着再踩了下去,靴尖压在他的大腿上,膝盖紧紧夹住肋骨,手肘则撑在肩胛上。“别把我的头发给烧了。”莱亚斯说道,努力抑制着自己突然活络的记忆。在河边,叶可挽起裤脚,结实的双腿又细又长,明明能看到肌肉的线条,却仿佛能被握在掌心里来回摩挲……细语变了,变得缠绵辗转,黏腻轻柔,宛若情人的申吟。你想要她,我们知道,我们一直都知道。

      不,不是的。

      “我尽量。”他从叶可的话里听出笑意,她的双腿猛然发力,力气大得惊人。莱亚斯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却能想象得出那模样,水手都得有这样的身手,方能轻松收帆系绳。她此时定然身子微微向后仰去,腰肢舒展,全身的重量都靠双腿支撑,再从衣袋里抽出火镰燧石——

      “成功了!”叶可轻喊一声,在房间里激起层层回音,灼人的热气从莱亚斯的后脑勺逼来,“来,抓着我的手。”

      “啊?”莱亚斯一愣。

      “这儿不够近,我或许会看不清,”叶可干脆地说道,“拿着我的手,我好踩在你身上,然后身子再向外倾斜——就像雨天水手相互配合,好探身出去扯回被吹散的帆绳时那样。”

      伊希德罗自然不可能懂得这个例子是什么意思,莱亚斯装作自己一窍不通的模样,直到叶可反复解释第二遍,才点了点头。

      但当莱亚斯伸手的时候,他握得很紧,很稳。

      “我猜的没错,这是壁画,甚至还有文字……”叶可喃喃地说道,“只是这看上去不像是画上去,倒像是在石板上凿开轮廓,再把颜料填充进去得到的图案……他们用来填充进文字里的是外头那些花粉,真奇怪……”

      “都画了些什么?”

      叶可慢慢挥舞着火把,虽然打着了火,但火苗微小得就像覆在火把上的一片翻飞蕾丝,仿佛是个被不情不愿留下的仆人,不肯侍奉更多的光与热,让她只能一点点地向伊希德罗描述,“我想这儿也许画的是一些贵族,”她紧眯着双眼,“留下这些壁画的人用金银矿石来填补他们的服饰,他们似乎发现了一道瀑布,他们中间有个人,坐在高高的软轿上,也许是女孩,我不知道,填补的颜料有些褪色……她正指着那个瀑布。”

      “也许是这儿,”伊希德罗开口了,他的力气很大,叶可几乎不必费什么气力就能完全把身子探出去,“建造这座神殿的人很有可能利用了瀑布的水位落差来实现这个升降机的机关。”

      “你知道得还挺多的。”叶可挑了挑眉毛,要是伊希德罗是个女人,她或许可以考虑把他带上灰冠雀号。自从离开了欧洲以后,船上就一直空缺一位工程师——曾经是列奥纳多学徒的卡特琳娜可以兼顾,但她平日还有别的事务。

      “私生子想要出人头地,靠的不就是比别人知道得更多吗?”

      “往左边挪挪,这壁画是连贯的,也许接下来还有别的。”

      伊希德罗笨拙地照做了,就一个从来没有在船上工作过的人而言,他的身手已经算不错了,大多数人根本连如何攀爬都不知道,更别说像个吉普赛杂耍艺人一样,还带着一个踩在自己身上的人移动。

      他会背叛你,他会杀了你,他在欺骗你。细语又悄悄响起,恶毒又残忍。他会松开手,让你摔成个残废,让你下半辈子再也没法在海上翱翔。

      叶可只当它是耳边风,它也很有可能只是耳边风。

      “等等——停,让我看看。这幅画好像跟刚才的没什么区别,只除了瀑布被一分为二,露出了中间的一个洞穴,里面一片漆黑,旁边长出了几株我们在神殿外面看到的那种植物。但旁边的文字完全不一样。”

      玛格丽叶塔是破译文字的高手,对欧洲及北非的古代语言颇有研究,甚至能看得懂古代阿拉伯语。但叶可敢打赌她也对这长得像是一个个小方块的文字束手无策,在印加以前存在于安第斯山脉的文明诸已灭绝,印加甚至都没能继承他们的文明,发明属于自己的文字,没人能破译这种语言。

      伊希德罗带着叶可缓缓转了一圈,他果真力大无穷,这么折腾下来也没有现出半分疲倦的模样。叶可踩着他的肩膀回到了上方,小心地护着火把上珍贵的幼苗。她现在已经知道方才第一眼看到的壁画,实际上应该位于中途。那个坐在软轿上的人的确是个女孩,她似乎继承了父母的王位——壁画一开始便特别用细小如砂砾般的五彩宝石装点了她头顶的皇冠,用撕扯成一根根细丝的羽毛仔细粘成她的服饰,唯恐旁人不知她地位崇高。

      接着,下一幅画便是那女孩躺在床上,四周围了一圈穿着金银服饰的贵族。伊希德罗猜她或许要临盆,叶可猜她得了重病,但谁也没能说服谁。

      再往下,便是叶可一开始看到的两幅画的内容。

      到下一幅时,神庙已经造好了,却与如今的模样大有不同,证实了叶可猜想印加帝国只是在原有神殿基础上改建的想法。随即,便是那群贵族将女王送入了神殿之中——只不过,送进去时,女王的脸用墨粉漆成了黑色,伊希德罗认为这意味着女王已经死去,叶可也赞同他的说法。

      然而,她却完全无法理解最后一幅壁画的内容,进入神殿内部以后,女王的脸又恢复成了漂亮的浅棕色——估计是用树皮磨成粉末后调和的——而所有贵族的脸色都被漆成了黑色,但他们仍然好端端地站在已经被放入神龛的女王面前,垂手低头,显得极为恭敬。

      “也许那意味着要用这么多贵族的性命,才能换取女王的复活。”叶可说道,她的视线转向下方的那个死去少女。也许是她的错觉,但她仿佛看见对方轻微地眨了眨眼。她有某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女孩很有可能就是壁画上的女王。

      “但那些贵族都还站着,”伊希德罗说,“你向我描述了他们垂手低头的恭敬模样,不是吗?更何况,如果女王复活了,那么她应该会一直活下去,长大,衰老,而非——”

      他打住了话头,但叶可明白他的意思,他也觉得那个女孩与壁画有关。

      若是玛格丽叶塔在这儿就好了。叶可叹息着心想,她最擅长解读这种壁画。

      沉默在眼前的灰色中蔓延,等了几秒,叶可刚想提议他们继续往上爬,这座神殿里诡谲怪异的事件已经够多了,这个壁画甚至排不进前三,犯不着挂在柱子上费心。就听见伊希德罗开口了。

      “阿蒂恩萨夫人可曾说过什么?既然她的祖先在这儿重新建立了神殿,他们最起码也发现了我们如今发现的事物,也许会有什么相关的传说延续了下来。”

      “她说过‘前往黄金国的道路上充满了艰辛,阻碍,还有诅咒——能够抵达那儿,本身就是一种试炼,能将那些不够虔诚,不够圣洁,或是血统不够纯正的人剔除,只有真正流淌着太阳神血脉,并受到所有神明眷宠的王室成员,才能走完那条象征着由死亡通向来世的道路。’”叶可记起了她的话,
      这儿是死亡的世界,只有死亡才是永恒寂静。她险些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些贵族们还站着,并且摆出了一副恭敬的姿态,却被涂上了属于死亡的颜色……”伊希德罗沉吟着,“而女王明明已经死去,到了这儿又恢复了生者的模样……印加人说这是一条象征着由死亡通向来世的道路,但如果这并非象征呢?如果在这儿,死亡即是活着,而活着就是死亡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El d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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