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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年冤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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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追到街口,眼见两夫妻就要隐没在熙攘的来往人流中,心中正急,突然见街角那边涌来黑压压的一群官兵,知道是裴大人的人马到了。那些人明火执仗,好不威风,转眼间便将祝杰夫妇围在了街心。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们眼见阵势不对,纷纷四散逃开,不多时大街上就只剩空荡荡的一片了。
元琅与陆环对视一眼,低声嗤笑道:“真不愧是当朝红人,好大排场。”
其实这裴大人乃是文官,并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只因他极受当朝权贵看重,权倾一时,满朝文武虽然背后多有骂他一句“酷吏”的,可当面时还是忙不迭地奉承,如今他调些戍卫京城的官兵来给自家私事跑腿,只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祝杰夫妇被一众官兵团团围住,纵是金刀侠之暴烈、黑娘子之阴狠,此时也是插翅难飞了。只见祝杰骂声连连,尤丽容左冲右突,虽然也伤了几个官兵,但终究不管事。
如此英雄末路,元琅见了忍不住叹口气,对陆环说道:“罢了,咱们去接那位夫人出场呗。”陆环点头跟上,两人便又回到那凤仪楼中。
杜晏和殷夕菱仍愣愣地站于街中,眼见元陆二人上了凤仪楼二层,不多时便和其他四五个精壮汉子一道,拥着一位盛装打扮的贵妇人下了楼来。门口早有一乘精致小轿子候着,凤仪楼的老板伙计也都垂首立于一旁,似乎也是一头雾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杜晏瞧那些“侍卫”一个个脚步沉实、目露精光,虽然都是寻常市民打扮,但想到他们多半和大师兄、二师兄一样,都是大内的高手,没准身份还要更高一些,心下不禁暗抽一口冷气。而殷夕菱则偷眼向那位坐上轿子的贵妇人望去,只见她严妆肃容,艳光四射,一身的簇新华服,气度娴雅而雍容,明艳的脸上既有森然之气,又有一丝难以形容的隐秘笑意。
这位神秘而美艳的贵妇人坐上轿子,又将轿帘儿放下,款款地向街那头被团团围住的祝杰二人行去,六名大内高手以菱形阵势护在轿旁。
殷夕菱拉着杜晏退在道旁,暗道:“这位怕就是原配的祝夫人了。呵呵,这位当朝新贵之女,可当真骄横得很啊。”杜晏奇道:“当真是她本人?她那等大户人家,怎容得她做这样抛头露面的事儿?”殷夕菱一撇嘴:“人要是手里有权,王法尚且不顾,区区礼法又算得什么?”杜晏默然不语。
想到祝杰口口声声所说的“大对头”竟是如此貌美的年轻女子,而且居然正藏身于凤仪楼的雅座之内,祝杰他们却毫不知情地进店喝酒、比武,这等奇巧之事,不由得杜晏不胸中震荡不已。不过那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贵妇人显然并不在意这两个出来搅局的小小孩儿,那小小的轿子还是一径地往祝杰那边去了。
小轿子走到近前,那些围堵的官兵纷纷让开一条道。此时祝杰与尤丽容均感今日必无侥幸逃脱的可能,倒也并不做困兽之斗,而是双双站直了身子,瞪视着那顶小小轿子。
那位贵妇命人将轿帘儿挑起一些,露出她居高临下的一张俏脸,轻松的神态里还带着三分可亲,与紧紧护卫在轿子周围的那些神色戒备的高手们大不相同。那祝裴氏微微向前一欠身,施施然道:“二位,别来无恙啊?”
祝杰啐了一口,粗声道:“裴诗诗,我祝杰一个乡野村夫,听不惯你们家那些拿腔拿调的说话。你趁早给我有话直说,别磨磨叽叽,害老子陪你叫人看笑话。”
祝裴氏半点不恼,反而像个老朋友般宽和地道:“你的脾气还是这样急。”
祝杰冷冷笑道:“到了这步田地,你这婆娘还要这般惺惺作态。说吧,这次我夫妇两个秘密回京,没告诉半个江湖朋友,你却已布置下天罗地网,可又是哪个黑了心软了骨头的东西到裴大人府上告的密?可讨到了什么赏没有?”
祝裴氏道:“自然不是。再说自十年前的事后,祝杰你还会将什么人当成朋友么?”
祝杰咬牙道:“哼哼,不错,十年前……那些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见着你老子的官帽大银钱多,便什么兄弟义气也不顾……哼,裴诗诗,当年若不是那几个不是人的东西出卖于我,凭老子一把金刀,岂会落入你的手里!不过,事成之后,你便命人将这几个小人的一双狗眼统统挖去,哈哈哈,倒也算是帮我报了大仇!”
他说这几句话时,连连纵声怪笑,因为内息不继,听来十分苍凉刺耳。这时殷夕菱已拉着杜晏上了街边另一家酒楼的二层,躲在窗边窥探街上情形。等听到这几声怪笑中悲愤之意,均感到心下震颤,杜晏轻声道:“原来这位裴家大小姐这般心狠手辣,先引诱别人出卖朋友,再挖掉人家眼睛……难怪那位铁大人要特意叫大师兄二师兄回护祝前辈二人,这位官太太如此对待江湖人士,怎不让人心寒。”
那祝裴氏却毫不羞惭,大大方方道:“这桩事你倒用不着谢我。这些人多年来既然与你称兄道弟,还让人叫你一声‘金刀侠’,必是很看中你的为人了。可你既是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东西,那便算是他们有眼无珠,我怕他们长着眼睛碍事,便要帮他们一个忙,把这多余的一对眼珠子挖出来了。”
说完这话她顿了一顿,突然转向尤丽容,盈盈一笑:“对了,尤家妹妹,当年我想你跟了这白眼狼,将来少不了要怪自己瞎了眼睛的,我提前帮你挖了,省得将来伤心失望,这也是做姐姐的一份心意。”
尤丽容闻言急怒攻心,当年祝裴氏叫人挖了她一双妙目,还叫人用银碗盛了端到她面前验看,这等惨事,此刻历历犹在眼前。她哪里还能忍得,一声低叱,扬起双掌,将千蛛万毒手的阴毒功力运于掌中,合身向祝裴氏扑去。
那守在轿前的大内高手哪里容她近身,为首两个中年男子闪电般亮出各自兵刃,挟雷霆之势分身合击,攻守之间默契有如一人之手足,不过数招之间,便听得一声惨叫,尤丽容身上已挨了一剑一掌,像断线的风筝般滚落回尘土之中。那剑伤深可见骨,那一掌更是震伤了内脏,虽还不致命,也已经叫黑娘子喷出一口血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连近在咫尺的祝杰也自救援不及,更别说躲在楼头的杜殷两人,他们只觉眼前一花,便看得胜负已分。陆环见状忍不住瞧了元琅一眼,元琅知道他是要问是否应该照铁大吩咐回护祝尤二人,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轻叹一声,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待尤丽容被自己手下高手轻松击退,祝裴氏才若无其事地接下去说道:“尤家妹妹,你急什么?十年前你们两个虽然对不住我,到今日我的气也尽消了。我实话说,只要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从今后我们便两不相干,不但不再叫官府追缉你们,还要叫祝妈妈回心转意,同你们一块高高兴兴地回家过日子。”
祝杰本来在察看尤丽容伤势,闻言大惊失色,颤声道:“我娘,我娘……裴诗诗,你是不是又在我娘跟前说了什么混账话?她,她老人家自小看着你长大,如今病得重了,你还要想出什么毒计来坑害她?”
祝裴氏摇头道:“这你可想差了。祝妈妈是我乳娘,从小待我有如亲女,不论你我如何,这十年间我可没半日为难于她。倒是她看不惯自己儿子干下的丑事,不愿再在我家栖身,我便帮她在这西海边上寻了一个清净地方住下,十年来也多有接济。只是她老人家是有气骨的,硬是不受罢了。至于你说祝妈妈病重一事,我自然知道,只因这事原是我叫人放出风声去的。”
这一下只见祝杰浑身一震,半晌才哑着嗓子道:“这么说,是你故意设的局,叫人放出风声说我娘病重,将我们从江南骗到这京城……不,不会,我得了我娘托人带来的信物,是我们家家传的金耳环……这个东西我娘向来如性命一般贴身收着,不会有假……”
祝裴氏道:“金耳环么,不错,正是你们祝家世代相传只赠给长房媳妇的那对金耳环。这物事虽然不值什么,当年也是你娘亲手赠给我的,只不过十年之前我自然已交还了她。”
祝杰怒道:“那么此番你定是非偷即抢,从我娘那儿把耳环弄了来,然后冒名写了家信!”
祝裴氏又摇头:“可又不是了。这耳环确是前些日子你娘亲手交给我作信物,又亲自口授了家信,要把你们叫来京城的。唉,祝妈妈在你我出生前便在我家服侍,一干便是四十余年,又是她亲手把我奶大,叫我一声大小姐。我说话,她向来没有不听的。何况你当年对我背信弃义,她老人家羞惭无地,深感对不起我们家。如今有这机会,她自然想叫你来还了这桩孽债,做母亲的,谁不愿儿子能迷途知返呢。”
祝杰此时已是恼恨入骨,全身抖如筛糠,一张面皮青白之极,好似地狱里的白无常鬼了。他想不到裴家的大小姐是如此不择手段,为了报复自己当年移情别恋,竟然利用娘亲祝氏对他们裴家的忠诚,诱骗她将自己儿子送入虎口。
他想到这里悲愤已极,反而平静下来,慢慢地开口道:“裴诗诗,你当真好手段,我祝杰枉称了一世的英雄豪杰,到底没有你心狠。当年之事,是我负你在先,可也不是从无悔意。倒是你,一条心地满天下通缉我,利用你老子的权势串通官府,诬我为江洋大盗,使我公门里的同僚一夕之间反戈相向。后来又出重金在黑市悬赏我的性命,一时白黑两道我都没有信得过的人了。原本还有几个过命的兄弟,也给你一一收买,终于将我和丽容打入牢狱。
裴诗诗啊裴诗诗,你老子是从大牢里当差的出身,别的本事没有,只会得百八十件人想不到、做不出的酷刑,外加讨好主子而已。你自小是她掌上明珠,面冷心硬,若是个可以带兵打仗的男儿,八成也是个会坑降卒的主儿。可惜你是女人,便只好把心思花在你老子传下来的种种折磨人的玩意儿上,平时是个端庄大小姐模样,一遇上事儿便什么都露出来了。你,你命人砍了我用刀的手,打断我腿,用毒药化去我一身的内功,叫我成了个废人,再扔到江湖上任人欺凌。还有她,你恨她比你年轻貌美,便毁了她的容貌,挖掉她眼睛,用炭火熏哑了嗓子,搞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们什么都没了,你偏不要我们性命,装出一副胸襟宽广的样子。这些年来,我们背井离乡,有家归不得,可你还不放过我,还要这样挑拨我和我娘,你这是要我,要我死在我娘亲的手上……!”
祝杰这番话,将他十年来的怨气一股脑倒了出来,祝裴氏手下领兵的一个队长数次要发作,都被祝裴氏摇摇手阻止了。祝杰越说,她似乎越爱听;祝杰越悲愤,她心情越舒畅。
倒在地下的黑娘子尤丽容,听自己曾经心爱的男子这般数说他们十年来的苦痛,只觉痛入骨髓,而身上的伤口反而不甚在意了。
在场的几百人尽皆鸦雀无声,有惊骇,有同情,不一而足。陆环那样心肠软的,早紧锁了眉头,嘴唇也咬得死紧;小杜晏更是几乎掉下泪来;殷夕菱因为想起自己身世遭遇,此时整整望着场中爱恨纠葛的三人,身上只觉阵阵发冷;元琅倒是一脸无所谓模样,心中不着边际地想着“原来黑娘子是给人毁去了容貌才开始练这千蛛万毒手的,难怪功力不过尔尔”云云。
好半天,祝裴氏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脸上又现出了那种神秘的笑意,只听她道:“你说的不错,这些都是我做的。我想人生在世,公平二字最是要紧。你们当日背着我干下那等事,不过是你爱她脸蛋生得俏,她也仰慕你一身本领罢了。你们不是跟我发誓说生死不渝么?我便给你们机会做对患难夫妻,我倒想看看一个废人和一个怪物怎样情比金坚呢。再说,祝杰,你本是我家老仆之子,你那一身的本事还不是当年我爹瞧着你聪明,特意找练武师父调教出来的?所以我废了它也理所应当。但是十年了,我也乏了,若不是当年你为了报复偷走了我的孩子,我早几年便不恨你了。此事今日便做个了结吧,当年也曾闹得满城风雨,今日我干脆光明正大,叫街坊邻居做个见证。”
“你……想要……如何了结?”受伤的尤丽容一边挣扎着站起,一边用嘶哑的嗓子厉声发问,其怨恨阴毒,有如厉鬼。
祝裴氏笑吟吟道:“今日我只要孩子,你们两个爱做夫妻便做去,我不管了。实话说吧,数月前我爹爹已为我另外订了一门亲事,今日这些兵马便是他们家借来的,只等了结这事,我便可以带着孩子嫁过去。从此我们两家便再无瓜葛了。”
元琅听了忍不住苦笑。这当朝宠臣之女要再嫁,护卫京师的高老将军的大公子要续弦,此事近日在京师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元琅与这高家最小的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彼此都很钦敬对方的为人,如今想到好友得了这么个要命的嫂嫂,倒很有点同情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