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幻灭的终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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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时，之前那晕在地下的小男孩恰在这时醒转来，看着身边这等阵仗本来吓得动弹不得，但一抬眼间看到尤丽容身受重伤，大惊之下还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跑到她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声道：“妈，妈，你怎么流这么多血啊？你、你痛不痛啊？”
裴大小姐见了这脏兮兮的、毫不起眼的孩子开口说话，顿时满面春风，伸出手道：“孩子，我的孩子，真是你么？快，到娘亲这儿来……”
那孩子突然听见一个坐在轿中的美貌妇人叫自己“孩子”，心下疑惑，但也不敢朝她多看一眼，只忙着从自己衣服上扯下布条，对尤丽容道：“妈，我给你裹伤。”
裴大小姐不禁脸色发白，尤丽容见了心中大呼痛快，仿佛一辈子的气也出尽了，此时便伸出手来，摸着孩子的后脑勺道：“好孩子……好孩子……”
那孩子不到半岁时便给祝尤二人从他亲生母亲身边偷走，心中只认尤丽容为娘亲，可不知为什么自己深受母亲厌憎，整日里受她打骂折磨。他一生之中，从无一日受“娘亲”这般温柔对待，此刻骤听她嘴里对自己说出一句“好孩子”，还想着今日是哪一路神仙眷顾，小小心灵中顿时无限欢喜。他想对尤丽容说些什么，却微微发抖开不了口，只是在一张满是尘土的小脸上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尤丽容看他欢天喜地给自己裹伤，虽然也有些感动，但想到自己毕生的大仇人便在眼前，心中便打定了主意。等孩子裹完了伤口，便将他抱起来，握住孩子一双小手，对他说道：“好孩子，你乖得很。这里有一位裴家阿姨，从小最疼你的，她想要带你回家住两天……你，跟她去吧……”
小男孩羞怯得很，连连摇头：“妈，我不去，我要跟你和爹爹上姥姥家去。”尤丽容用力握紧孩子小手，道：“不打紧，你跟她去，我和你爹过两天便来接你。”说着便抱着孩子向裴大小姐那儿走去。
祝杰一见急道：“蠢婆娘！你不要求那贱人！”说着便要来夺孩子。可哪里来得及，一个大内侍卫已经抢前一步把孩子接了去。裴大小姐满心欢喜，着急着要抱孩子，伸出了双手来。正当她要接时，元琅突然一声大喝：“慢！孩子手上有毒！”
那抱孩子的侍卫本也有些警觉，这时再细看男孩的小手时，果然见那手微微发红。乍一看像是给大力握红的，但转眼间便由红转青，由青转为黑紫，显然是中毒症状。
这正是尤丽容所练千蛛万毒手的功夫，掌中便带毒，想要通过孩子的双手将这毒传到裴大小姐身上。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即使接触处并无破损，也能叫人身中剧毒。如今这小男孩眼见自己双手发黑，只感觉一阵麻麻胀胀从手腕处向上蔓延，还不曾觉得如何疼痛，便眼前一黑，毒发昏迷了。
裴大小姐惊怕交集，失声大叫道：“尤丽容，你心肠也忒毒了！谁，谁来救救我儿子，救了他我重重有赏！”
尤丽容见计划败露，仰天悲号道：“老天爷！你好没长眼睛，怎么不给那歹毒贱人一点教训！”说着扬起双掌，不要命地向裴大小姐扑去，祝杰也明白过来，立时挥起铁杖从旁夹击。
先前的那两个大内侍卫又照老样子联手迎战，其配合又是天衣无缝，但祝尤二人乃是豁出性命，一时也有点难缠。
这当口上元琅已点了孩子身上十几处大穴，阻止毒气上行，又回头急道：“陆环！”陆环不待吩咐，早已从身上摸出铁大着他们随身带着的独门解毒丹药，撬开孩子牙关勉强喂下。元琅飞快地割开孩子手指，又用手贴在他背心缓缓运功，将毒血一点点逼了出来。
楼上杜殷二人见此情景也不由心焦，不知该骂尤丽容心狠手辣，还是该祈祷大师兄二师兄快快救得那可怜的小男孩的性命。
不多时，孩子身上的毒被暂时控制住了，那边厢的打斗也已经见了分晓。尤丽容腹中受了一剑，那用剑的侍卫经验极丰富，当时手腕一转，那穿肠而过的利剑在她腹内转了半圈，立时将肚肠搅得稀烂。尤丽容倒地，当场气绝身亡。祝杰也给踢断了另一条腿的腿骨，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裴大小姐看也不看祝尤二人，只急问元琅：“我儿子怎么样了？”元琅并不理她，只望着祝杰道：“孩子没事。只等服下正经解药，再好生将养一两个月也就是了。”
祝杰望着转危为安的儿子，想到自己一生经历重重磨难，早已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本来不大将死生一事放在心上，可是想到自己这一丁点血脉转眼便要落到那恶妇手中，还是不禁老泪纵横：“儿啊，做爹的对不起你啊……娘，儿子不孝啊……”
这时小杜晏见这位曾横行江北的金刀侠到此穷途末路之境地，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心口一热，忍不住在楼头对祝杰大喊道：“祝前辈，你别担心！你的儿子和娘亲，我来帮你照顾，定不让他们受什么委屈！”
殷夕菱却不看祝杰，只远远瞧着那苦命的孩子，心想他跟自己真是同病相怜，三师兄这承诺虽许得草率，自己也愿意与他一起共践誓约，当下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元琅抬头望着两个年少气盛的师弟师妹，心中很羡慕他们无牵无挂，不禁微微一笑。
那祝杰听了此言更是纵声长啸：“好，好，两位贤侄，我祝杰到了阴间，一定在阎王面前说些好话，保佑你们一家长命百岁！哈哈，哈哈哈！”笑完了，他伸出唯一的一只好手，叫道：“借剑一用！”那佩剑的侍卫便将手中长剑递了给他，祝杰接过剑来，也不迟疑，横颈一抹，魂魄便追随他昔日的小情人一块西去了。
杜晏估计自己会永远记得，那年夏夜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的一层血腥味。那让人窒息的铁锈气味，让自己的脸上身上都有一种黏答答沉甸甸的感觉，还有从身体深处泛出来的疲累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难过极了。
快下雨吧，他想，下一场雷阵雨吧。人固有一死，学剑之人更应该学会习惯血的味道，别人的，或是自己的。但人不应该这样死去，这血流得一点也不值得。“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思呢。”他发觉自己在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喃喃地。
他以为豪气干云的男儿应该死在疆场上，应该死于百十个人围攻的战阵中，应该身披重创而依然力战不止，他应该在死前发出响彻云霄的怒吼；他以为一个男人应当为家国而死，为信念而死，为兄弟而死，为亲人而死，为怀中心爱的女人而死……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死法，但不可以死得这么无聊，这么容易，不可以死于绝望，不可以让旁观者在他死后露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可是这一切就是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所得到的全部结局，小杜晏心想，这样江湖上的人说起他的死法时，是不会再称他一句“金刀侠”的了。
他曾经听人说过那个男人的赫赫威名，也听说黑娘子从前是江湖上难得的娇柔怯弱的美人儿，他没想到他会是阴沉而易怒的男人，而她是个冷酷而毒辣的女子，而且还为了这样一点都不光彩的理由白白送上性命。不管他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曾许下什么诺言，可是现在，他觉得失望，连带着所有在故事里让他钦敬的英雄异人们都让他失望，所有人。
下雨吧，求求你了老天爷，下雨吧。
雨终究还是没下。但杜晏并没有继续失望下去，因为有一只冰冷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同样没有一丝暖意的手。那只手缓缓收紧，最终牢牢地攥住了他的手。
他慢慢地从那种没有来由的失落和愠怒中抬起了头，看见了他的小菱师妹抿紧了嘴唇，眼中含满了泪水。那双眼睛里没有悲伤，它们只是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惨死在大街上的两具尸首。两个为一时的荒唐赔上了一辈子的人。但是她的眼泪没有落下。
“小菱……”杜晏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七师妹会如此难过，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恶狠狠地瞪着什么人。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小菱师妹心里装着好多好多事，而他一件都不知道。所以他只是拉起了她的另一只手，用自己的双手用力握紧，试图把它们搓热。
“我没事，我不会哭的。”殷夕菱的眼睛依然盯着那两个死去的人，自顾自地说，“我不会有事的，我什么也没有做错。”
“你在说什么？”像以前许多次一样，杜晏压根不明白殷夕菱在为什么事情感到痛苦，但是他很清楚要如何安慰这样的她，“你当然不会有事的，我和你在一起呢。你什么也不用怕。”
殷夕菱这才把心神从远在千里之外的那栋江南富商的宅院里拉回来，呆呆地瞧了杜晏半晌，突然扑哧一笑，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道：“嘻，我怕什么？我不过是想，要是死在那里的是我的爹爹，那才叫老天有眼呢。”
这是殷夕菱第一次主动对杜晏提起她的父亲，可惜杜晏还是一头雾水。好在他并不太在意这些，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别说傻话了，嗯？”男孩像个小大人似的说着，然后用他还很稚嫩的臂膀把女孩圈进了自己的怀里，尽力地抱紧。此刻他不愿去想惨死的英雄美人、孤苦伶仃的小孩还有其他的一切人，包括他自己的困惑和烦恼——他得先给眼前的女孩多一点的温暖。
他感到女孩也伸出双手回抱了他，并将嘴唇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三师兄，我们想个法子，别让那祝家的男孩留在那裴大小姐的身边了，好不好？她那么凶，不会是个好母亲的。”
“好。”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丝毫不去考虑这听起来有多么不可能。他本能地觉得那个总是挨打的男孩也是个需要他照顾的孩子，跟眼前的女孩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幻灭的终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