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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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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蒂睁着眼睛。
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起伏的平坦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
这是什么地方……?
她来过这里的。她记得这里的。
对了……
她想起来了。
这是梦里。舍衍蒂的梦里。那个荒芜的、寂静的世界。唯有在枯萎的大树上,商吉婆尼花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黑暗。
没错,既然是在舍衍蒂的梦里,为什么她还能看到远方呢?就像她自己也在发光一样。
果不其然,那金色的花朵在透过她的胸口,散放淡淡光辉。
可是她却感到自己动不了了。
她的身体僵硬,不听指挥。她难以举起手,也无法迈动脚步。就像是扎根在了地面上一样。
萨蒂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代替了那棵生长商吉婆尼花的树。冰冷和黑暗渗入她的躯干,她正在荒原上枯萎、逐渐死去。而商吉婆尼花则开得越发繁盛、光辉明亮。舍衍蒂就是这样死的。现在她也要这样死了。
潮水般记忆从金色花朵里涌入萨蒂的思维。周围不再是没有止境的死亡荒原,而是天国春天,绿草如茵、繁花盛开的花园。她依旧是那棵无忧树,但却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开满了娇嫩的花朵。她看到在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两个人。那是乌沙纳斯和舍衍蒂。乌沙纳斯看起来比现在年青,英俊得令人讶异,只有嘴角带着不羁意味的微笑从未改变。而舍衍蒂,她很美,简直像跳动的火焰一般耀眼明亮。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微笑着,然后乌沙纳斯站起来,从树上摘下一朵花。金黄色的花朵,与所有的无忧花都不一样。他将这朵花递到公主面前。
舍衍蒂眼看着红衣的公主接过了那朵金色花朵,插在了自己鬓边。
别去接,舍衍蒂,别去接!萨蒂在心里呐喊着,她拼命挣扎着,想要伸出手……
这种情绪太激烈了,绿意充盈的天国消失无踪,回忆化成灰色沙尘飞散开来。
所有的水分都被吸走,就连梦中的绿意和泪水都被吸干。
萨蒂从梦境里猛然清醒过来。
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现实。
她独自一人悬停在一个宏大的这个幽闭黑暗空间里,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商吉婆尼花依然正透过她的身躯散发光辉。
透过重重屏障,无数水的声音从她四面八方朝她压来。那些水都被囚禁了,它们是湖泊、河流、云和雨,晨雾和朝露,血和眼泪。它们携带着许多情绪,许多记忆,在绝望地呜咽哀鸣。
现实的回忆突然回来了。
是的……她被乌沙纳斯带到了天海之上……进入了魔龙埋骨之地……然后……
她已经被复活的弗栗多吞噬。
延迟来的恐惧犹如潮水袭来。
萨蒂再度尖叫出声,但随即她的叫声就曳然而止。
所见的现实令她窒息。周遭涌来的被禁锢的水的声音让她疯癫。
商吉婆尼花在她体内疯狂地鼓动,就像是颗失去控制的心脏,吞吃血肉,下一刻就要突破她的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白色光芒照亮黑暗,湿婆从后面一把拉住了萨蒂。
“不要看!”他厉声说,“别去听!这景象会让你发狂的,收敛你的感官,回梦境中去!”
萨蒂不管不顾,依旧在湿婆手中挣扎着,那声恐惧的尖叫堵在她胸口里,就像要把她撕成两半。
湿婆掰过她的脸,吻了她。
萨蒂的身体僵住了。
在她身后,一度被剪短的头发正在疯长,回复到原来的长度。
现实潮水般退却了。他们再度被梦境包裹起来。
这里也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但是远处的丘陵缓慢地起伏着,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比起舍衍蒂的梦境来,这里倒是温暖得多。
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湿婆的嘴唇离开了萨蒂的嘴唇。她呆然注视着他。
“那是什么?”她说。
那个吻里几乎没什么感情,因此她也忘了害羞。她只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未体验过的清凉甘甜,从他传递到她体内,遏止了那即将杀死她的枯萎和寒冷感。
“甘露。”湿婆说,“它保护了你。你的生气差点被商吉婆尼花从内而外地吸取殆尽。”
萨蒂看向周围。
“我记得这里。”她喃喃地说。
“你来过。”湿婆说,“这里是梦和天界的交界处。这是个虚构的空间,用来容纳你的心智,确保你不会被弗栗多同化。”
萨蒂战栗地抬头看着他。“那我……现在……”她说。
“你的确是在弗栗多的体内。”湿婆说。“你是它复活的心脏。”
萨蒂再度发起抖来,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那些一度消失的水声又回来了,忧伤地在她耳中回响着,犹如海潮拍打石堤。在她周围,梦境又开始像流沙一样移动、变形、溃散,露出黑暗的现实景象。
湿婆伸出了手,伸进她脸颊两边垂落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耳朵。
“冷静点。”他低声说。“闭上眼睛,别去想,别恐惧。”
他的手掌微凉,但带着坚定的力量。
萨蒂闭上了眼睛。她渐渐停止了发抖。脚下的地面再度坚实起来。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周围的景物又恢复正常了。
湿婆轻轻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对,就是这样。”他说,“勇敢些。”
萨蒂跌坐在地面上。她抬头看着湿婆。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带我离开弗栗多体内。”
“如果可以,我也想这么做。”湿婆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弗栗多同出一源,因此我才能进入它体内寻找你。可是相应地,我也无法降服弗栗多,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萨蒂再度战抖起来了。她明白,如果湿婆说不知道该怎样办,那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那该怎么办?”她低声说。
湿婆沉默了一会。
令萨蒂惊讶的是,他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滑到了她的掌心。在那里,新月形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
“我会在这里陪伴你。”他说。“直到出现转机。”
……在湿婆心里,他非常清楚。
心脏与躯体共享生命。
假如弗栗多死去,那么萨蒂也将随之死去。
这就是唯一的所谓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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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象之门打开了。许多年来第一次,它不是为胜利而开的。
人们聚集在街道两旁,他们也没有抛洒鲜花,欢呼歌唱。他们眼里。他们低声交谈,交汇的眼神在永寿城里围起了一片的充斥着怀疑、惶恐和不安的灰色海洋,偶尔有人带着哭腔和怒意大声呼喊,如同在挫败感的岩石上激起的浪花。
因陀罗没有去看那些眼神。也没有理会那些呼叫。他依旧走在最前方,进入了自己的宫殿。
所有的尚存的八方护世天王都在那里等待他。还有德高望重的五老评议会的成员。因陀罗看到阿耆尼,比他年长的天神眉目间充满忧虑、受伤和奔波消磨了他的光辉。他看到伐楼那,老谋深算的海洋之主一言不发,这头水生的食腐动物正等待着吃掉他骨头上的残肉。他看到肥胖的北方主宰俱毗罗,他叹着气,别过了脸。他看到了达刹,失去两个女儿的仙人形销骨立,内火平静而令人畏惧地燃烧在他眼中。他看到祭主,他阴沉得就像地平线上的一块乌云。天帝看着他们。一个人面对许多人。
“不能再迟疑了,陛下。”风神伐由说,天帝知道他是所有人中最早倒向伐楼那的,“那头怪物每天都更加接近永寿城。山脉无法阻挡它,深渊无法消耗它。我们……”他顿了顿,以加强语气,“必须弃城逃走了。”
天帝沉默无语地把视线投向伐楼那。对方微微鞠身,依旧面无表情,毫无情绪表露。
因陀罗又望向俱毗罗。胖子叹了口气。“这次我赞成伐由的意见。”他说,“弗栗多是不可阻挡的。还是趁它毁灭永寿城里所有的人民之前,让大家赶快逃离吧。”
因陀罗张了张嘴。
“没人想留下来抵抗?”他说。
“用什么抵抗?”祭主问。
天帝答不出话来。
他的军队已被毁灭。剩下保存实力的三位天王都不会听他号令。这世上没有谁敢于孤身面对弗栗多的威力。
“陛下。”达刹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缓重,如果他有悲哀,已经被自律压制到了流沙底下。“弗栗多越来越接近永寿城。做决断吧。”
天帝突然有点恍惚起来。“不……”他说,“再等等。我想……我还可以去找诃利。他总是有办法,而且无论怎么说,他都还愿意帮忙……”
“陛下。”伐楼那开口,慢慢地说,“回永寿城之前我遇到了金翅鸟王迦楼罗。他告诉我说,大能的毗湿努已经回那罗海上去了。”
天帝木然地瞪着伐楼那。你是那么乐意给我最后一击,他想着。
他看向了这殿堂里最后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
“阿耆尼?”他轻声问。
火神黯然地和他对视着,最后垂下了头。“陛下……”他低声说,声音疲惫而干哑。“我愿意担任疏散者。”
天帝看着他。
沉默烟般弥漫着。
天帝转过身,慢慢朝宫殿外走去。在那里,永寿城所有的人民都在翘首期盼,等待着他们的君王。
天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从这样的高度,以他的视力,能清晰地看到远方魔龙躁动,它散发出来的贫瘠和绝望气息烤干了发红的天空。它是死亡、毁灭、时间、失败,所有异常可怕、令人绝望尖叫、却难以阻碍其到来的事物。
他又低下头。他的宏大壮美的永寿城。他的人民,千百年来为他欢呼的人民,此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注视着他。他们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灰色的海洋涨起来,将他没顶。
“大家……”他说,“快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