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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四 ...

  •   在那天夜里,有一对父子正在森林里狩猎。他们手持木棍,悄悄接近林中的禽类,然后趁它们熟睡,将它们敲晕再带回家去。这种行为被婆罗门斥之为残忍肮脏,但战争已经耗尽他们的存粮,鹿和羚羊又是专属国王的,他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来获取食物。
      这天晚上天色漆黑,不知是什么遮蔽了月色,父子俩只好点起火把,可是这样又惊吓到了动物,他们饥肠辘辘地忙活了大半夜,却一点收获也没有。下半夜的时候,儿子嚷着走不动了,他们只好跑到森林里一条小河边休息。
      就在儿子在池塘边捧水洗脸的时候,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在河水里倒映出的夜空上,有一颗硕大的火红色星星,正朝着地面掉落下来。森林里的群鸟都被惊醒了,它们尖利啼鸣着飞上天空,四处逃窜,那声音让人恐惧万分。
      “爸爸,看那个!”儿子叫到。
      父亲抬起头,他们两人一起怔怔地看着那颗火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慢慢地显出了形状;它仿佛是被火焰包裹着的一条巨蛇,可是又长着翅膀;而且它是那么大,简直像座铁山脉。
      那座铁山结结实实砸到了森林背后的小山后。它坠地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声,整个天空似乎都被它身上散发出的火焰点燃了,袒露出一种极度干涸的红色,就像是融化的青铜。它的着地引发一场大地震,整个地面都朝着它掉落的方向倾斜过去,岩石崩裂,森林哀鸣,树木歪倒,父子俩几乎站立不稳,又差点被倒下的树木砸到,他们都吓得魂不附体。当震动终于停止,他们又听到了山那边传来的怪异吼声。那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在咆哮和怒吼,从那怒吼中,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无穷的仇恨、愤怒和饥渴。
      “那是什么?”儿子说。他的嘴唇被巨龙掀起的热浪烤得翻起皮来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发着抖。他曾经听过传说,关于长着翅膀的、噩梦般的龙。但是那已经是个传说了。而且那条龙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在他们周围,所有植物的叶片正在一片片枯黄、卷起、碎裂。它们正在失去水份。树的根茎在大地下疯狂地寻找水源,却只有干燥得如同砂土般的岩石积压它们。土地不再能够提供给树木养分,相反地,它们正急速从所有植物里抽走树液,可是很快这些倒流回去的水也蒸发在空气里。水份正从迅速地空气中、土壤中抽走。
      藤蔓僵死,节节从所挂的榕树上掉落。已经死去的金合欢树倒下来,在岩石上变成粉末——因为它已经太干、太松脆了。
      “我好渴。”儿子喃喃地说。他脚下的土地正在开裂、变成毫无生机的碎砾,就像是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干旱。
      他们突然都无比想喝水。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扼住自己的喉咙,跌跌撞撞朝河边走去。他看见从森林里陆续出来许多动物。猴子瘦得皮包骨头,豹子和老虎的皮松松垂在躯体上,舌头伸得老长。野象步伐呆滞、摇摇摆摆。它们眼睛里都燃烧着对水的剧烈渴望。
      父亲的眼里也是同样的渴望。渴。想要喝水。这已经成为他唯一的思想、唯一的感觉。他走不动了,就爬到地上,艰难地朝河岸挨过去。在他身后,成片的动物死去。它们悄无声息,因为喉咙已经干渴得无法让它们发出垂死哀鸣。
      父亲感觉旁边有人越过了他,他扭头看到一具会行走的骷髅,水份已经几乎从那枯瘦躯体里消失殆尽,唯独燃烧的眼睛证明那还是生物。父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不惊奇。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也是那模样。
      儿子毕竟要年青些,对水的渴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一把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年长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外形——跌倒在地。他也像那金合欢树一样,倒地就变成一堆松脆的干末。
      儿子根本没有顾及身后的父亲。他终于爬到了河边。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水了。
      河床干涸得如同沙漠。上面躺着缩成干尸的鱼和水鸟,还有风一吹就变成粉尘的水草的残存。
      儿子倒在鹅卵石河床上。他看见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在小山背后,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巨龙,它那硕大无朋的身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长大,长大。

      ——弗栗多几乎不能算是生物。它是宇宙充满恐惧和绝望的一声号叫。
      湿婆跃出地界时就听到了这声号叫。他感到了这魔龙复活带来的震动,甚至连他也无法抗拒那一瞬间的战栗和厌恶感。他抬起头,看见那火红的流星砸在地面上。
      雄狮朝他吼了一声,把头转向弗栗多所在之地。
      湿婆微微变了脸色。
      “这下该怎么办?”他轻声自言自语着,皱起了眉。

      “——接下来,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乌沙纳斯说着。他和陀湿多刚刚从濒临崩溃的天海上降下,此刻正站在一座极高的山丘上,注视着远方平原上弗栗多掉落的地方。就算是肉眼也可以看见这旱魔的威力。它砸下来的瞬间,就堵塞了附近所有的河流和水源。它也吸干了附近所有土地上的水分。森林正在一片一片地死去,动物惊恐奔逃。群鸟在夜空里惊慌失措地飞翔盘旋,然后一只只掉落下去。但魔龙本身凭借吸取的水分,正在越变越大,越变越骇人,它刚掉落时只是一座小丘,而现在正以疯狂的速度变回它从前的体量——能盘绕九十九座山脉的巨大身体。
      刚刚的狂喜已经从乌沙纳斯身上褪去。他注视着弗栗多不断长大,眼里啜着笑意。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陀湿多低声问。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大匠,这还用问。”他说,“它是经你之手而复活的。你用你的仇恨和你儿子死亡给予它最初的养分,它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一个思想——那就是前往天国,毁掉在那里的天帝和他的王国。”
      果然,就在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落下来的弗栗多似乎已经有了足够的气力。它不再盘卷起来号叫,而是缓慢地展开了巨大的身躯,扫平山丘,填满峡谷,把头转向了东方——从人间去往弥庐山下永寿城的方向。它开始慢慢地游动起来。它掉落的地方原本是人间最肥沃的国土,而它游离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一片沙漠。它所到之处,干旱和贫瘠就像火般燃烧起来。
      陀湿多微微战抖了一下。
      “它……”他说,“比我记忆中还要恐怖。”
      “同感。”乌沙纳斯轻声说。“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鬼……”
      他歪了歪头,又看着那巨龙留下的干旱和贫瘠之路。“我好奇怪,因陀罗当时怎么会有勇气去面对这样一个怪物。”
      陀湿多又沉默了片刻。
      “当年他诛杀弗栗多的雷杵,也是出自我手……”老匠人低声说。
      乌沙纳斯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所以说,真是命运弄人,是不是?同样的雷杵,也杀死了你儿子。”
      老匠人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
      “你并不需要经常提醒我这个,太白金星之主。”他说。
      “对不起,我不会再提了。”乌沙纳斯笑了笑。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尖啸让他们再度抬头望向天空。有一道银亮的轨迹正划破天空,犹如白星,朝弗栗多所在之地飞去。
      陀湿多身体一震。“是湿婆。”他说。
      “……看,他现在很忙。”乌沙纳斯微笑着。
      陀湿多看向乌沙纳斯。
      “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要是湿婆阻止了弗栗多该怎么办?我们所作这一切岂不都是白费?”陀湿多说。
      “不,我猜他是想要赶着去救萨蒂。”乌沙纳斯说,“要是杀掉弗栗多,萨蒂也会跟着死去。何况,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
      “你在开玩笑……”
      乌沙纳斯又笑了起来,他轻轻拍了拍陀湿多的脊背。“你听过这个吗,大匠?”他说,轻声吟哦起来:“‘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世界的和平,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是带着冲突与毁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心灵的平静,那么别来膜拜我, 因为我会带给你的,只有惶恐与颤栗。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无穷的财富,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只会唾骂与惩罚。’大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陀湿多惊讶地注视着他。“这是……献给湿婆的颂歌。”
      “没错,”乌沙纳斯轻声说,“可是要是拿来做献给弗栗多的颂歌,也很合适,对吗?”
      陀湿多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乌沙纳斯看向远处。那白银般的流星越来越接近弗栗多。
      “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他冷静地说,“他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弗栗多是干旱、贫瘠和衰竭,他则是破坏、毁灭和混沌。他们来自同一个源头,那就是秩序的崩溃,难以预测的破坏,人们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就像水不能攻击水,火不能攻击火,就算湿婆拥有无穷的力量,他也无法击败弗栗多,他的力量对它是无效的。能击败弗栗多的人……”
      他凑近了一点,“大匠,你也明白,自古以来,曾打败旱龙和能打败旱龙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他可以面对弗栗多。他为此而生,那是他的使命。”
      陀湿多愕然地注视着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的意思就是,这场游戏,我们稳赢不输。”乌沙纳斯笑着说,“如果弗栗多践踏了天国,替我们驱赶了所有天神,那很好。可是如果它再度被击杀,那也很好很好,哦,也许是更好。所以我才说,让我们等着瞧吧。”
      陀湿多依旧愕然地注视着他。
      渐渐地,他明白过来了。
      “……原因在我,”这婆罗门老匠人说,“……是这样吗?”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建筑师的肩膀。
      “没有你,这事情从一开头就没有必要做了。”他说,“所以当你主动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原来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想到这点了……”陀湿多低声说。
      乌沙纳斯笑了。“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有选择,到了最后才会发现,选择可以做,只是结局都一样。”
      他低声说,抬头看向那颗飞向弗栗多的白色流星。“……我很好奇湿婆会怎么做,发觉他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东西,他会采取什么样的选择呢?”
      陀湿多看着他。太白金星之主低下头,嘴角出现了一个难以识别意味的微笑。
      “……既然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低声说,“我就明白这主宰三界的神主心中毫无慈悲。感情不能沾染他,如同水不能停留在锋锐钢刃上。他那么充满暴力、令人恐惧,却又那么洁白无暇、毫无挂碍……”
      他轻轻叹了口气。“……真让人觉得可憎。”
      陀湿多转过了头。

      湿婆停在了弗栗多面前。
      这不断吸取周围水分而长大的怪物还没有巨大到舍沙的程度。这是人间,规则有所不同,它也害怕被自己体重压垮。但它已经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它的头颅犹如岩山。
      它原本就不甚灵敏,此刻心中充斥着连它自己也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愤怒和仇恨,几乎没有留意到就在面前的湿婆。
      或者它其实留意到了。但眼前这个生物散发出和它一样的气息:混沌、可怕、毁灭和死亡的气息。因此它丝毫没有在意。
      而湿婆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到萨蒂。在魔龙的身体之中,她还活着。但她的气息正不断减弱。
      作为为魔龙供给生气和活力的心脏,她体内的商吉婆尼花正不断吸掉她身上的生气,和弗栗多一样变得越来越庞大。很快,她作为人的部分就会消失殆尽,仅仅化作弗栗多的一个器官而活。
      ……但这对他来说并无差别。只要商吉婆尼花依旧存在。
      萨蒂本人的意义可以忽略不计。
      湿婆几乎没有犹豫。
      他默想起毗湿努,对方的能力进入他的思想和身体。他念诵了几个有魔力的词。
      那几个词对弗栗多毫无伤害。但片刻之间,这头魔龙浑噩的思想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倦意。
      它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
      湿婆穿过它的巨口,一头钻入它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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