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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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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龙依然在前进。
由于身体已经变得过于庞大,它背后的翅膀已经形同虚设。它犹如巨蛇在大地上蜿蜒爬行着,贪婪地吸收周遭的水分,所到之处留下寸草不生的荒漠,不管那里曾是森林、田野、村庄或是城市。天神、人类、动物,有知觉和感性的生灵无不惊恐万状地从它面前逃开,如果速度稍慢,便会和自然一样失去生机,变成倒毙在龟裂土地上的尸体。
草木枯萎,河道干枯。大地是赤裸的,天空也是赤裸的,连天上的星辰都散发出让人发狂的光亮。一个焦灼、干渴的宇宙。
“它所经过的地方都会有十二年的大旱。”湿婆轻声说,“直到再没有江河流入海洋,天空里再也没有云朵。”
萨蒂垂下了眼睛,她握着湿婆的手;透过湿婆,她看到了外界的景象。
“我不想再看了。”她低声说,放开了湿婆的手。
赤地千里的景象从她眼前消失。虚幻的地平线在他们面前绵延。这个空荡荡的世界,无论向那边望都是一样的景色。
湿婆注视了她一阵。“你本就可以选择不看的。”他说,然后转过头。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想,犹如在任何地方一样安然,从他身上几乎不散发任何温度。但萨蒂学不来他这个样子。她站了起来,朝远处走去。但试了几次,无论朝任何方向走,还是会走回原点——也就是湿婆所在之地。她觉得这似乎比看到现实的情景更容易让她发疯。
最后她再度坐到了湿婆的对面。湿婆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他说,“你很不安。”
萨蒂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你告诉我,是不是当初我就不该带走商吉婆尼?”她轻声说,“我本不该有同情。我该看着舍衍蒂去死。还是我应当屈服乌沙纳斯的意志?不论怎样,都会得到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吧?”
“你后悔了?”湿婆说。
“告诉我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湿婆看了她一会,挪开了视线。“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这是你之所以为你作出的抉择。”他说。
“我宁愿从未做过这样的选择。”
湿婆歪着头看着她。“多么奇怪,你现在是这么沮丧。”他说,“你向我许下誓约的时候,要求我的力量的时候,你那么愤怒,眼睛如同折射火焰的钻石和星辰。我很喜欢那样的你。”
“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和语言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萨蒂回答说。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脑子麻了一下。就像是其他人在通过她说出这样的话。是谁?塔拉,父亲,还是乌沙纳斯?
“那么你后悔了?”湿婆问。
萨蒂的手在胸□□握在一起。她凝视着湿婆那双深空星海般的眼睛。
“你拿走吧。”她说。
湿婆歪了歪头。“什么?”他问。
“商吉婆尼。”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萨蒂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拿走吧。假如没有它,弗栗多也就不可能行动了,对不对?你拿走吧。我心甘情愿给你。”
湿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萨蒂难以了解的兴味。
“这不行。”他最后说。
“这不行?”萨蒂忍不住喊了起来。“可是那个帮我藏起它的人,明明说只要我心甘情愿给,商吉婆尼才会被其他人得到啊!”
湿婆的神情有些微妙地古怪。“你理解错了。”他说,“不是这样的。”
萨蒂闭上了眼睛。“随便你怎么样吧。”她说,颤抖着回忆起来陀湿多给她的那些折磨。“怎样都好,只要你能从我这里取走它。求求你。”
“我办不到。”
“为什么?”萨蒂说,“可你是三重世界的主宰啊!你是威力无穷的世尊、世界的毁灭者啊!你为什么会办不到?”
“有很多事情我办不到。”湿婆说。“很多事情。”
萨蒂绝望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轻声问。
湿婆沉默无语地注视着她。
“是我杀了苏摩。”他突然突兀地这么说。
萨蒂的思维麻木了。
“为什么?”她说。
“因为我不能不杀他。”湿婆说。“这是我的界限。我必满足愿望。我不可做抉择。”
眼泪从萨蒂眼角滑落下来。“你明明可以的。”她说,“任何人都可以。更何况你。”
湿婆注视着她。
“是啊。”他低声说,“我是弃绝者,不受玷污者。我本极其平静,不受任何束缚。所以,……”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什么限制了我?”
“是什么限制了你?”萨蒂迷惑不解地重复着湿婆的话。
“是什么限制了我?”湿婆自己又问了一遍, “我想失去了商吉婆尼令我不完整了。也有人说不受束缚成为了我的束缚。妨碍我达到平静的是平静。”
“我不明白。”萨蒂说。“为什么?”
“是啊。”湿婆轻声说。“为什么?”
萨蒂抬头看着他,他扬起了头,就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尽管他目光所及之处分明是一片虚无。他额头的新月现在是这么黯淡。
她第一次觉得他像个人。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湿婆坐下来,萨蒂还是抱着膝盖。
时间安静地流逝着。
依旧无人开口。萨蒂把身体缩得紧了些,闭上了眼睛。那些被禁锢的水的哀鸣和呜咽断断续续在她耳边响着。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外,生命正在消失,世界正在崩溃,枯焦的地狱一路延展。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尚活着的仍在挣扎不休。寂静仍是寂静,荒凉仍是荒凉,恐惧也依旧是恐惧。
时间依旧安静地流逝着。
“能再让我握着你的手吗?”最后她低声说。
“你还想看外界的景象?”湿婆问。
“不……”萨蒂说,“只是这样就好……”
湿婆看着她,然后伸出了手。
“我可以给你更多。”他说。
“但我只想要这个。”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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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陀罗独自一人站在永寿城的城头上。
这繁华富丽的城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晨雾升起时,城市里一片肮脏沉闷的寂静。不再听到仙人们的晨祷,天女不再在街道和楼阁上空飞翔,朝行人抛洒鲜花和檀香水。水晶台阶上扔满垃圾。家家户户门户大开,却鸦雀无声,只有偶尔走丢的家畜在街道上游荡,发出低鸣。
几天前,他站在这里,目送他的人民满怀恐慌、携家带口离开城门,从四象之门离开。城市里还是一片混乱,惊慌失措的人们来不及收拾家什便匆匆逃离,王宫内的情景也相差无几。士兵扔下武器,妇女扔下绸缎和衣物,孩子还紧抱着玩具不放,也被大人一把拉走。各种各样的行李和什物散乱地落在地上,甚至婆罗门的经书和念珠也全部都落在泥土里。年轻的少女拉着父母哭喊,天女们惊叫,跺着她们涂红的脚掌,扔下了足铃。男人粗暴地叫骂,牲畜不安地吼叫,在深夜火把也照亮了街道和房屋,仓皇奔跑的脚步声响彻城市各处。这一切都令因陀罗想起乳海大战后、天神和阿修罗互相杀戮的永寿城。那时和现在,他都高高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治下的城市陷入混乱。
但那个时候,他为那场清算得意洋洋,四处燃起的火在他看来是永寿城这贵妇最好的珠宝,在房屋和街道上流淌的鲜血是对她的祭祀和洁净。
而现在,他看着一只乌鸦(过去永寿城里从来不曾出现这种鸟类),抓着一块不知从何捡到的破布,呱呱大叫着从被遗弃的房屋上飞起来,飞上天空。因陀罗就这么看着。
“你真狼狈啊,我的老美人。”因陀罗喃喃地说,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永寿城,带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轻握在坚硬的城墙上。
……这就是我的城市。我的首善之城。我曾经对谁说过,要把这地方建成世上最美好的城市。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这么地狼狈不堪。
他走下城墙来,发现俱毗罗正在那里等待着他。“陛下,”他说,一边用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油汗。“我就要护送最后一批女眷前往西方了……”
因陀罗嗯了一声,点点头。“辛苦你了。”他说。
大部分逃离的人都跟随伐楼那去了他的国度。魔龙弗栗多是不接受咸水的。因此,仗着海洋的庇护,伐楼那的国度是天界仅存的安全之地了。一夜之间,伐楼那就夺走了因陀罗的所有人民——不,应当说因陀罗自愿地将人民交给了他。我是个不称职的牧人,连自己的牛群都无法看好。天帝木然地想着。
“舍质陛下依旧在王宫里。”俱毗罗说。
因陀罗叹息了一声。“我去找她。”他说着,迈步朝王宫走去。
俱毗罗站着不动。“陛下,”他低声说,“你也应该离开了。”
因陀罗没有回答。
他想象着自己在伐楼那的宫殿寄人篱下会有怎样的生活。那些想象令他露出僵硬的冷笑。
他匆匆穿过宫殿的游廊,走过中庭。那里的树木已经开始焦枯了。尽管魔龙离此地还有千里,它的威力业已在这里展现。
他在后宫门口遇上了自己的王后。穿着深绿衣服的舍质在她那群忠心耿耿的侍女包围下,像是一株笔直的檀香木。
“你怎么还不走?”因陀罗当头就说。
“陛下要赶我离开吗?”舍质低声说。纱丽遮盖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又细又低,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依旧没能改掉她的阿修罗口音。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因陀罗说,“赶快离开这里。”
天帝的王后站立不动。“这算是你的命令?”
“是的。”因陀罗说着,擦过舍质身边往后宫里走,他要看看自己的其他妃嫔是否已经撤离了。他满意又苦涩地看到,舍质的确是最后留下的人了。
“您保证过绝对不做违背我意愿的事情……”舍质在天帝身后低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因陀罗猛地转过了身。然后他突然顿了一下。怒意在他心中酿发着恶意。
“好吧,”他说,“你可以不去伐楼那的国度。我也不愿意去。但你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对不对?回你的族人那里去吧。”
舍质的身形微微僵了一下。“陛下是什么意思?”
“回你的父兄那里去吧!”因陀罗吼道,“阿修罗女!”
舍质抬起了头。
她并不美。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脸已经微微发福了。只有和衣服一色的深绿色眼睛还保留着昔日的光彩。
“是我首先抛弃了家族。”她轻声说,“然后陛下又杀了他们。我并无处可去了。”
因陀罗注视着她,然后别开了视线。“随便怎样吧。”他低声说,“去找祭主。达刹。俱毗罗。谁愿意收留你,你就请求谁的保护。”
“但我的丈夫还活着。”舍质说,“我为什么要在他尚在世时依靠其他人?”
因陀罗默然不语。
舍质注视着他,绿宝石般的眼瞳里升起了淡淡的水雾。“我不记得当初拼命违逆父兄、逃离家庭想要嫁的是像现在你这样的男人。”她说,依旧在拼命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声音里带着决死般的颤抖和勇气。
这终于触怒了天帝,他一把推开企图拦在他面前的侍女,抓住了舍质的双肩。“你后悔了,是不是!”他吼道,“你后悔了!”
舍质颤抖着,但还是毫无畏怯地注视着天帝的眼睛。
怒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天帝的胸口,“是啊,随便你现在怎么看待我!我听见我的人民在不满地大声抱怨,说要一个不能保护他们的天帝有什么用?可是当初难道是我自愿登上宝座的吗?是谁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谁对我说人民必须要一个领导?是谁说天帝必须统御众神、为世界带来秩序?我他妈地管什么秩序!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只想要快活地生活,我建设这个城市是因为我喜欢热闹、美酒和歌舞!这难道不对吗?是你们强行把期望和责任压倒我肩头上,你们强行把王冠带到我头上,权杖交在我手里,只要能免除自己思考做决定的重担,你们便自愿放弃自由,成为我的奴仆和臣属!当我击败魔龙时你们对我顶礼膜拜,可是当我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做你们的救主,你们便抱怨、诅咒、嘲弄,认为我是夺走你们自由的枷锁!难道是我自愿要求这一切的吗?在所有这些把我逼到今天这境地的人中,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不顾及我的意愿,强行把你自己的幻想和情感强加给我,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
他这么充满愤怒地喊叫着,说出来的事情令他自己感到惊讶,和倍加愤怒。
这一下,舍质终于低下了头。泪水滴落在她的深绿衣裙上。
“但你……”她颤抖着说,“你曾是人们心中的英雄……”
因陀罗突然清醒过来了。他放开了舍质的肩膀,近乎愕然地注视着自己啜泣不已的皇后。
多年来他一直给她冷遇。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的骄傲和难以驯服。但她从未哭泣过。从未像现在这样哭泣过。
“我不是。”最后他黯然地说。“我是英雄是因为人们需要英雄。”
舍质抬头看他。
“但你确确实实曾打败过弗栗多……”她近乎央求地说。
因陀罗看着她。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我去参加的是一场完全不了解的战役。”他说,“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舍质张大眼睛注视着他。
他从自己的妻子面前退开。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生活中唯一温情款款的一次。
“快走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