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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父亲 ...

  •   卡布奇诺看起来像是一杯厚厚奶油,尝起来才知道那只是微苦的泡沫,醇香的味道入侵口腔刺激着味蕾,那种温厚的暖融随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谷穗慢悠悠地抿了满嘴泡沫,唇角的弧度微微温软起来。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么?”谷穆没有去动同样热气腾腾的饮品,那种在聚会上从容的神情带了点闲适的懈怠,连精神波动都温和无害,“那时候你年纪小,缩在病床上闷闷地抱着个娃娃发呆,说是自闭症我都会相信的。”
      “我记得的,那是个秋天,我重感冒好转一点以后我爸又把我扔下不管了,傍晚才回来,领了个大哥哥让我叫二叔。”谷穗慢慢地用调羹搅动着泛着泡沫的咖啡,“那时候你还年轻,说是学生我也信的。”
      这话里带了别扭针锋相对,明显是赌了口气,谷穆自然不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反而缅怀起那段时隔多年的过往。
      “那时候我还年轻,和朋友创业搞砸了,好长一阵子三天两袋方便面。后来简历阴差阳错地进了你父亲的眼,见了面我才知道北京里还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可以投靠……是啊,在老家‘谷’是大姓,我和你哪怕有什么血缘关系,也早出了五服了。你叫我‘二叔’,其实是我攀附了。
      “那时候我还年轻,康梅也才刚刚上市。我做你父亲的助理,看他和其他合伙人来来回回地拉锯分股权,正巧那时候你生病了,你父亲误了几天会议,吃了些亏,不然如今就不止30%了。”
      谷穗抬起眼帘,眸中淡到无形的金色流转不休,谷穆细细回忆时精神力发散开来,柔和而绵长得宛如没有末端的丝线,谷穗寻着那一缕精神力洞察那尘封已久的岁月,透过另一双眼,回望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时候她蜷缩在病床上,把娃娃的屁股贴在脸上,闹脾气不和父亲说话。年轻的助理上蹿下跳提醒老板就为了这么个熊孩子股份没了股份没了股份没了……
      直到老板坐在熊孩子身边摸了摸她微烫的后脑,才慢悠悠地解释说:
      “小二,真正能决定人生的事不多,抓住了最重要的,就算得上值得……剩下的不过是凑个热闹,没必要纠结……那10%,我不是不想要,只是和糯糯相比,没那么重要。”
      糯糯。
      哪怕没有经历叛逆期,谷穗也自认没和老爹好好说过什么话,她的世界曾经狭窄到成为一个人的地老天荒,闭上眼睛一切都不存在,几乎忘了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人,唤过她那个太熟稔的乳名。
      糯糯。
      真遥远啊。

      车窗外雪花飘舞,与一个小时之前谷穗见到的微雪不同,这是真正的鹅毛大雪,不多时就盖住了侧面的车窗,随着细微的颠簸不断滑落,又有新的雪花覆盖下来,反反复复,无止无休。
      谷穆和她谈了五十分钟左右,对于她早已了解的股权问题没有解释,反而打起了感情牌,接着话头说了很多她父亲的往事。最后谷穆打了电话请司机送她回去,他自己留下来处理一些要紧事。
      只是说起“要紧事”这词汇时,谷穗看见他原本松懈柔和的精神起了明显的波澜,那种玩味而期待的情绪从深沉的目光里泻出来,让她觉得依稀有些熟悉。
      于是两个人来,一个人回。
      谷穗疲倦地阖起双眼,谷穆慢悠悠的腔调又在她耳边回响,像是喑哑的琴音。
      “老家是海边的一座小城,这两年倒是发展得很好,只是在我十来岁的时候,那里和渔村也没什么区别,我念书的时候听到你父亲的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因为那么多年就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的确,凤凰男。”
      “倒真是奇怪,北漂这么多年,你父亲这样常年不回老家的也是少……”
      “他说过,康梅走上正轨不用他掌舵的时候,他就能提前过上老年退休的日子,每年靠着股份养闺女……”
      “知足吧小姐,在圈子里这样好的爹哪里找啊……陈家姐弟见到了吧?同父异母,最新的后妈就比陈菲大两岁……”
      “你老爹对女人的兴趣还没有对你家的金毛狗多……哦,你除外。”
      零零碎碎的话语联结成意义不明地暗示,那些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知道的往事在她脑海里回放,历历在目。
      记忆的初始,是听不懂的语言,看不懂的排斥,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纵然听不懂意思也听得懂嫌恶。
      再念起来,舌尖微凉。
      “杂种。”
      其实她记得,所有的一切,她都记得。

      在集团年会上浪费了一天时间,谷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时。她在门口下意识地一抬眼,明亮的路灯照亮她的视野,漫出一片浅色的昏黄光晕,再往上看……是如墨般漆黑的夜空。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只有一片黑。
      谷穗仰着头看了很久,终于能接受自己不住山里了看不到星星的事实,一直勉强上扬的唇角疲惫地恢复了正常,她站在那被称之为“家”的房子的门前,迟疑地打开了门。
      “吱呀”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别墅里回荡,像是幽灵的尾巴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窗外的暗光把室内简单的陈设微微照亮,落进女孩墨色的瞳中,漾开浅到不易察觉的失望。
      没有灯光,也没有人。
      只有一片黑。
      谷穗站在昏黄的灯影下,站在黑洞洞的家门口,站在黑暗与光亮的交汇点上,笑出低低的一声,极轻,极细。
      像是什么本就残破的玻璃制品,又被摧残成碎渣的声音。

      谷穗在假期里一直过着半身不遂的日子,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上厕所和洗澡,兼看电视剧和专业书,偶尔在守夜人论坛上刷帖子,大多时候都窝在自家四楼的阁楼上。
      ——这栋四层的奢华别墅对于她而言,属于“家”的部分,只有二十五平米。
      然而这个晚上,谷穗突然来了好好探查世界的兴致,她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家”,每一盏台灯每一个摆件每一个隔断……她随手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开关的声音此起彼伏,黑洞洞的别墅在几分钟内顿时变得灯火通明,诡异的彩灯闪来闪去,像是在开派对。
      却依旧没有人声。
      谷穗绕来绕去,最终停在二楼的一扇门前,她长久地凝视着门板上的花纹,最终下定了决心,把右手的食指按在指纹检测板上,机器发出绿色的光芒,“啪嗒”一声,门开了。
      她闻到了书籍独有的油墨香。
      “你怎么就不嫌呛得慌呢?”她轻声说。
      目之所及是满屋的书籍,从世界名著到计划报表,齐齐整整地排列在书架上,仿佛不久前还被主人好好整理过一遍,以备日后查阅。
      还是老样子。
      只是再也没有人坐在办公桌前,从容地泡一杯茶,再也没有人用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沿,再也没有人对她笑出一个疲惫的慢镜头,问她在学校开不开心。
      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暗色的木质桌面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暗黄发黑,谷穗抬手触及桌面,掌心印了一层薄薄的灰。
      桌角靠里的位置,手工制作的木头相框已经老旧,边框深深浅浅的花纹甚至已经开裂,摸起来却光滑无比,这得益于主人对它的频繁的抚摸,手掌与木框的纹理摩擦出平滑的触感。
      哪怕他离开后,这相框上依旧残存着丝丝缕缕的精神,一眼望去,细细感知——尽是近乎缱绻的爱意,夹杂着些微的思念,让谷穗一瞬间红了眼睛。
      相框里是一张合影,尚自年轻的男人搂着半大的女孩,微微上扬的唇角笑得温厚而纵容,女孩披着一头软软的青丝,半推半就地看着镜头,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谷穗盯着合照,漆黑的眸子里渐渐凝聚了水汽,弥漫在眼前,模糊了照片里男人的脸。
      她开口,声音又细又脆,满是迷茫的意味:
      “爸?”
      她念出这个字,唇边浮现出一丝温软的笑意,似是嘲讽似是哀伤,良久良久,终于用一种近乎认输的语气,轻声说:
      “我想你了。”
      窗外寒风凛冽,落进耳际,好似呜咽。

      “二叔说,你本来想等我成年以后带我出去玩的……你想带我去哪里呢?其实去哪里我都觉得你烦……
      “如果你不死,我还是会觉得你烦。
      “没办法的……我还记得我那时候不会说中国话,没有人陪我,没有人要我,我那么努力了可是没有人喜欢我……
      “我是你的污点吧……是我让你众叛亲离,是我让你门庭寥落……你在意么?
      “如果是的话,你为什么要认我呢?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你从不和我说起她呢?”
      女孩下意识地抬手,覆上眼睑,指尖触及湿漉漉的一片。
      “你和二叔说我最重要了……最重要了……那么为什么不是当面对我说呢?”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相框的光洁的玻璃面上,水泽模糊了人像,宛如那么多年无人问津的旧时光。
      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轻得近乎哀求。
      “爸,原来你是……爱我的么?”
      泪眼朦胧间,这毫无人气的书房又成了当年模样——这里曾灯火通明,那个人工作时要喝很浓的茶,轻轻浅浅的茶香弥漫在整个屋子,每每自己熬到半夜也能看见楼下灯光不熄,木香隐隐。
      依稀又是当年,耳边传来稀松平常的一问:
      “在学校开不开心?”
      ——总是这样,给我最稀松平常的关心。我是那么蠢的孩子,我听不懂弦外之音听不懂意味深长,无法透过现象看本质无法见微知著……我听不懂你的话外之音,看不清楚那关心是出于喜爱还是责任。
      她用整个少年时光等待那个人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等待那宛如审判的一句话,然而他一生不曾回答。
      直到生死相隔。
      “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这句话在记忆深处的幼童口中缄默,穿越十多年的光阴,用少女哽咽到泣不成声的哭腔问出——改变了语言,改变了声线,唯有无法确定的迷茫与惊慌,与当年一样。
      轻到无人可听。

      良久良久,只听沉沉一声,老旧的相框从少女颤抖的指间滑落,谷穗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却摸到了一地的碎玻璃。
      被泪水蒙住的视线渐渐清晰,一地碎玻璃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晃花了她的眼睛。相框里锁住的旧照片散落一地,足足有十来张之多。
      已经泛黄的画面上,一袭和服的年轻女人坐在樱花树下,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笑意温柔而空灵,嗔着一点点少妇的妩媚与天真。
      谷穗擦去眼泪,不顾碎玻璃扎进掌心的皮肉里,跪趴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张照片,眼神专注到别无他物,她纯黑的瞳色越来越亮,渐渐地,泛起了金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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