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记忆碎片 ...

  •   窗外风疾,呜咽着像是哭音,屋檐上用以装饰祈福的角铃奏出又急又快的音符,然而所有的声音都落不进谷穗耳中,她跪趴在地,苍白的脸颊几乎要贴在地面,地暖催发的些许热气拂过她的鼻尖,而她只是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指尖微颤,码开了一叠旧照片。
      一共十二张。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照片了,纸质薄脆泛黄,画面也比不得现在清晰。张张都是同一个年轻女人,区别只是不同的背景和一起合影的人。那个女人二十多岁的模样,容色清丽婉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衬得一双杏眼明如秋水。
      看起来……有些眼熟。
      有她著了浅色和服挽了髻的模样,少妇的装扮下掩不住少女的俏皮灵动;有她一袭白色裙衫长发飘飘的模样,婉约的发梢让人想起春风中柔嫩的柳条;有她抱着一摞书笑得满脸孩子气的模样,长长的辫子垂落胸前,背景是一排排的书架……还有几张,是满脸书生气的青年与她的合照,两人含蓄地依偎在一起,是在阳光下相依的剪影,哪怕岁月变迁,也能触及那一刻岁月静好的温馨。
      她从不知道原来父亲也曾笑得如此明朗而轻松,还是少年不知愁模样。
      谷穗看得如此认真,眼中泛起了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如氤氲的雾气一般充盈她的视野,思维深处有什么微微抽动着,想要冲破某种禁锢,痛得她轻轻抽气。
      ——你是谁……你是……谁?
      有一张,是女人穿着居家的和服依在樱树下,低头逗弄着襁褓中的小宝宝,花瓣飘落而下,落了她半身点点淡粉,发髻散了一缕垂在脸侧,勾勒出脸部柔软的弧度。
      她静静地看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良久良久,突然明白了为何熟悉——那个女人清丽婉约的眉眼,像极了自己。
      ——我们如此……如此像……
      那种从大脑中钻出来的疼痛又来了,那是她灵视后落下的小毛病,却从未有哪一次来得比此刻更猛烈,那种疼痛的程度甚至直逼3E考试时……在这样痛苦的折磨里,心头涌上的却是一种接近了真相的惊喜与惶恐,她死死地咬住牙,强行集中注意力。
      最后一张。
      男人,女人和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仿佛有一道雪亮的光芒照亮她的双眼,她的双瞳猛地收缩起来,顿时失去了焦距,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色,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如同利器刺穿后脑,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感知不到,下一刻撕裂一般的痛苦在脑海深处爆开,她双手按住自己发烫的颅骨失声尖叫,耳中却听不见自己的痛呼,只有心跳的声音重得几乎击穿她的耳膜。
      是谁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宛如尖刀划破布匹一般将她的灵魂抽出这个痛苦的躯壳,她突然听见了……太陌生也太熟悉的声音。
      那样酥软娇嫩的,小孩子的话音。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都有爸爸,没有爸爸也有小牌子和小盒子,只有我没有……糯糯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一定要走?”
      是谁的声音响起,轻轻柔柔的,宛如泉水滴石间清越动听,那么熟悉?像是梦里轻轻静静的摇篮曲,穿过记忆的尘灰来到她耳边,温和的语气依旧清晰:
      “稷兄,我们一起照一张相片好不好?”
      ——是的,是的,她不该忘的。
      ——这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谷穗艰难地睁大了眼睛,视野中的景象扭曲成无比凌乱的线条,精神元素化作长长的丝线,在她金色的瞳孔中飞快地闪动着,像是闪电在她周身乱窜,随时都有致命的可能。
      然而她死死地瞪大了眼睛,眼球在空气的刺激下开始不停地流泪,视野却没有模糊,眼前只有凌乱的图案,各色的精神游丝在空中划过优美而富有深意的……她看不懂的弧线。
      那些凌乱的线条中,渐渐地,勾勒出一个纤细而模糊的人形。
      又来了……终于等到第二次……来了。
      眼前弥漫起了淡淡的红,似乎是眼球充血造成的,酸涩的泪水烫在脸部的皮肤上,似乎都含了血……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却痛到不能再发出一个字。
      那是3E考试中未完的梦境,是可遇不可求的契机,这一次,不能闭眼……再不能放弃。
      大脑中血管飞速流动着,涌入滞塞难通的一处……在疼痛中疏通僵死的脑部血管,那细弱的血管中,血液缓缓流动。精神世界的深处,尘封的壁垒被艰难地破开了一个小洞,打开细细的通道,精神力穿越通道,直抵时光尽头。
      女人的脸越来越清晰。
      那被强行封锁的记忆……终于有一寸,有一刻,重见天日。
      她的脸型消瘦……却有柔软的弧度,脸色苍白如冰雪……颊上却有浅浅的红晕,有细细的柳叶弯眉,清透的杏眼里水光潋滟,一颗泪痣缀在眼角,似哀似泣……却笑得那么宁静满足,美如落樱——她说过她不会哭。
      “糯糯。”她浅笑着的脸上有些孩子气,声线低柔,“好孩子,不要哭。”
      女孩侧卧在地,艰难地伸出手去,葱白一样纤细的手指尽全力伸长,在虚无的空气中不停地颤抖,却无法触摸视线中的海市蜃楼。
      谷穗轻声笑了,那样诡异的笑容盛开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声音已经嘶哑,却透着某种决绝的心满意足。
      ——时隔那么多年,我终于,看清了你的脸。
      “妈……妈妈。”

      沉闷的钟声入耳,断断续续的十二声似远似近,虚虚迷迷得听不分明……谷穗的僵化神经渐渐活跃起来,却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那是自家一楼的挂钟声。
      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只是眯了一个小缝,就难以直面扑面而来的阳光——正午的日光正好从窗外直射而来,和地暖一起把地板烤得火热,冬日中难得的灼热盖了她满头满脸,显得昏迷前一秒的孤寒疼痛太不真实,仿佛是早已远去的梦。
      那样暖洋洋的感觉只维持了短短片刻,马上她就知道一切都不是梦——面前还是四散在地的旧照片,再灼热的日光也暖不了冰冷的手足,鼻端飘过着淡淡的血腥味,她下意识摸了摸唇角,只摸到了眼泪干在脸上后干涩的皮肤……
      小腹处突然传来阵阵温吞的疼痛,不足以要命却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猛地夹紧了双腿,只觉得紧贴着地板的小腹传来带着凉意的疼,伸手摸去,碰到一点潮湿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折腾了一晚上,竟然是大姨妈好死不死地来敲门了。
      算算日子,也确实是这两天。
      谷穗缓缓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庆幸的微笑。比起吐血,大姨妈还算正常吧?其实也就是血从上面出来还是下面出来的区别……这么想着,心中倒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荒谬感。
      她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在这缓慢的动作中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与小腹一同传来痛感的,是手掌上的嫩肉,谷穗微微咬住下唇,细细打量自己的手掌,才发现满手细碎的玻璃碎片嵌入皮肉中,小小的伤口上涌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来。
      找医药箱,处理手伤,换内衣裤卫生巾,再回到书房把照片和碎片收拾好,把地上干掉的一小滩经血擦净。谷穗跪在地上伏了身子下去,包着纱布的右手握着沾水的抹布,力气用过了压到伤口,换来女孩轻轻的抽气声,抬起手再细看时,只见纱布上渗出点点的血迹来。
      泪意是突然涌起来的情绪,那酸涩的痛感无知无觉地泛滥起来,哽上喉头,漫在眼中。谷穗没有强忍却自然地哭不出声,只得不断抽噎着,呼吸颤抖,哽咽却无声。
      薄薄的泪水盖住眼帘,朦胧了一片金色的阳光——真是个好天气。真奇怪啊,她只是生理期来了也没死,只是擦个地又不是刷厕所,只是伤了手又不是掉了脑袋……
      她坐在阳光里,抽噎着问自己——谷穗,你哭什么?
      在哭什么呢?
      有些时候,她不想笑的脸总是严肃得像是死了爹妈,她一直觉得她只是很累没有力气笑而不是悲伤,只是疲惫而不是难过……
      直到眼泪落下来的这一刻,她才依稀明了,原来她笑不出来是因为想哭……原来她终究是委屈的。
      ——你看,我在这里,一个人疼痛一个人揉,一个人破坏一个人收,一个人沉默一个人哭……最后一个人结束一个人走。
      谷穗胡乱地擦了擦脸,收拾好一切后慢腾腾地爬上了阁楼,一步一摇一步一晃,其实她不累不晕也没那么娇弱……只是下意识地表现的悲惨一点——来赢得自己的同情心吧。
      真是越想越荒谬。

      安倍理央……还是算了吧。下滑。
      房青艺……莫名其妙打高中同桌的电话纯属有病。下滑。
      谷稷……下滑。
      谷穆……二叔没时间听她哭吧,就算有时间她也不愿意。下滑。
      诺玛……和一个人工智能费什么话?下滑。
      伊蓝……日本和中国时差一个小时左右,那么现在是那里的下午两点,打个电话不算唐突吧……下滑。
      叶山浅……关系不到打国际长途的地步……下滑。
      郑讷言……这是谁?删掉。
      周易教授……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闲得没事别去打扰人家吧……下滑。
      ……
      谷穗纤细的食指再次划了一下手机屏幕,界面却没有移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本就不长的通讯录到了底——一路下滑下滑再下滑,偏偏找不到一个能拨打的电话。
      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听听人的声音,想确认这世界上还有人类存在……为了那样浪费时间的闲情逸致,拨打一个没有目的国际长途?
      或者只是想找一个人,对他说她肚子疼得想哭想死,她只是想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听到毫无意义的安慰……哪怕是一句干巴巴的喝热水。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乱划,正好打开特殊联系人的界面,“孟桥安”三个字孤零零地趴在列表里,宛如一面招摇的旗帜。
      点我呀……点我呀……
      谷穗盯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看了很久,久到本来已经平复下去的疼痛又从小腹中生出,她紧紧地蜷起身子,把枕头抵在肚子上轻轻吸气,顺手把手机推到了床头柜上。
      算了。
      说到底,她和谁都不到那样亲密的关系,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卸下心防,把真正怯懦的柔软的不堪一击的一面主动揭开……所谓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别矫情,得不到不是这个世界对你不够好,而是你不要。
      她窝在床上这样淡淡地嘲笑自己,只是连笑意都不及眼底,犹自显出一份无畏的不在乎来。思维渐渐困顿起来,仿佛一条沉入水底的鱼,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
      她总是相信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然而这一觉她不曾睡得好,梦境繁复悠长,具体的内容仿佛涨潮后沙堡的遗迹一般模糊不清,只记得女人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响起,语气平静,哀而不伤。
      “我一生渴望被收藏,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免我死无人葬。”
      “也只能是奢想。”
      “不过没关系,”女人的声音带了小小的俏皮和倔强,听不出半分的勉强,反而是语重心长的坦荡和自足,“没有人爱我,我爱我自己。”
      宛如身处粘稠的浆体中,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四肢难以舒展,血液流通滞塞,最后连呼吸都渐渐微弱,无力反抗,更没有意念反抗。
      没有人爱我……我爱我自己。
      死在这里,也没关系……
      重重阻塞中,仿佛有千丝万缕的丝线束缚着她的手脚,那无形的丝线一寸一寸缠绕上躯干,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压抑了她所有的挣扎乃至呼吸,让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溺死在粘稠的感知里……
      “不。”蜷缩着的女孩无意识地攥了被角,樱唇微弱地张张合合,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不。”
      微弱,不甘而坚定。
      “我必……不和你一样……落到那般下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