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20、千金

　　阳光从叶片间的缝隙处一丝一丝地漏下来，穿过玻璃，落在掌心有融融的暖意，那样美好的琥珀一样的暖光，是她记忆中最初的世界。
　　那是个夏天，她坐在一张旧沙发上，晃一晃脚就能听见诡异的吱呀吱呀的响声，父亲给她买的熊娃娃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着她，看起来安全而无害，而她的目光却专注在一台造型古怪的机器上——她刚刚亲眼看见老奶奶把这台机器从平平的桌面下“挖”出来。
　　她小心翼翼伸了脚过去，踩在踏板上，只听见机器一阵“啪叽啪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震动，她急忙把脚缩回来，怕招来大人的关注。
　　那个老奶奶回来了。
　　爸爸也回来了。
　　他们都很不开心的样子。
　　本来老奶奶还很和蔼地对她笑，给她水果糖还让她把破了的衣服脱下来给她补……虽然她听不太懂老奶奶在说什么，但是老奶奶笑起来像爸爸很安全，她很喜欢老奶奶。
　　直到爸爸也用她听不懂的话对老奶奶说了一句什么。
　　现在她觉得老奶奶很不开心，那双本来很温柔的眯眯眼凌厉地睁开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那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厌恶的审视，纵然看不懂也足以让她恐惧。
　　爸爸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丝毫不顾老奶奶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轻声哄着她说话，“糯糯，叫‘奶奶’，奶——奶——”
　　父亲把那两个简单的音节拉得很长，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模仿起来：
　　“奶奶。”
　　瓷器撞击地面时发出无比清脆的声音，可怕得像是琴乐器断弦，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紧紧地缩起肩膀来，把脸埋在熊娃娃里，只留了一只眼睛悄悄瞟着爸爸的裤脚，之后她听见了老奶奶说了一句话。
　　干脆利落的音节组成她听不懂的短句，她听不懂那样奇怪的语言，却听懂了那话音里不容置疑的……厌恶。

　　谷穗的眼前是一片白蒙蒙的光晕，那是没有拉好的窗帘漏进来的一缕阳光，穿过纱帘笼在她惺忪的睡眼上，模糊成一片。
　　她艰难地移动僵硬的身体，不知怎么地在温暖的室内生出一身细密的冷汗，她听见有节奏的闷响，一声一声，来自她的心脏。
　　又是梦魇之后的耳鸣。
　　女孩伏在柔软的床铺上剧烈地喘息着，松松垮垮的棉质睡衣遮住女孩纤秀的曲线，唯见露出来的半截肩头痉挛性地颤抖着，纤细的手指艰难地攥住床单，用力得能看见手腕上暴起的青筋。
　　等到谷穗终于恢复正常，又飞快地洗了个澡后，她打开手机发了条短信，过了一分钟，来电提醒的铃声响起。
　　“早……早安。”她说话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她不由用力清了清嗓子，声线却依旧艰涩。似乎声带上积了厚厚的尘，连最细微的振动都艰难得可怜。
　　这是她一个月以来第二次说话。

　　腊月里下了薄薄的雪，一辆保时捷911平稳地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目的地显然是一个独栋建筑，墙体是刻意做旧的砖红色，窗户狭小，仿照欧洲建筑的风格，像一个小小的城堡。
　　这里是康梅集团最具盛名的度假村，虽地处偏僻但设施一应俱全，号称康梅攻占京津唐房产界的纪念碑，如今虽然依旧营业，但已经成为了董事会及其家眷的聚会要地。
　　面对盘山公路的是宽敞的露台，年会尚未开始，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凑在一起说笑，男孩脸上还一脸稚气，只是学生的模样，着装却皆是时下高端的品牌。
　　就是那个男孩被女孩骂得不敢抬头，实在有些难看。
　　陈皓觉得自己很无辜，在富二代里他已经算是很勤学上进了对吧？至少上了大学天天签到，考试成绩也高空飞过……偏偏在老姐嘴里就是一无是处。
　　“好好好，我过了年我就去实习……是是是从底层干起我去当买楼小姐……好好好我是给小姐扫地的……”
　　黑色的保时捷911平稳地驶入，没有驰往停车场，反而稳稳地停在了会所正门口。
　　陈菲讶异地挑了眉，一开口就带了微微的上海软音，“竟然是谷穆先生来了……今年倒是难得的早，他一向忙得最后才来点卯的。”
　　陈皓终于抬起头来，好奇地往门口瞄，“是那个从CEO一路爬到董事的谷穆？”
　　司机弯腰拉开车门，以手遮挡车门上缘，以防贵客人不小心碰了头。只见一身黑色定制西装的男人踏出，显然不是如陈皓一样的少年富二代，岁月的风尘在他脸上留下了些微痕迹，却自有一种成熟的风致沉淀下来。男人抬头看向露台，从容地点头示意。
　　陈家姐弟同时微微躬身，作为回礼。
　　“严格来说，他手上真正的股份只有2%左右，但是谷家占的20%股份也由他代理，而且谷家以前的8%也大部分被他转让给了自己人，所以实际上他能控制的股份是30%。”陈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个数字和谷家以前的股份也不差什么，相当于谷稷过世以后股份全集中在谷穆身上了。”
　　“私生子？”
　　“你见过和生父年龄就差十岁的私生子啊？”陈菲一拳打在弟弟肩头，恨铁不成钢，“有亲戚关系但不是很近，生意方面，谷穆确实有这份能力，当年我爸都想挖墙脚来着……不过他毕竟只是代理，谷家真正的20%还在谷家继承人的名下。”
　　陈皓的关注点依旧在楼下，“他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出来的方向不对。”
　　谷穆绕过车身，走到靠近大门这一侧的车门处，司机负责拉开车门，谷穆恭恭敬敬地伸手进去，握住了一只纤细的手掌。白色的高跟鞋轻轻踩地，浅色丝袜里的小腿带着令人赞叹的弧线。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孩，穿着昂贵的掐腰暗色套裙，外面罩着裘皮坎肩，十足的贵族小姐范，唯一不太搭调的是女孩不加修饰的直长发和粉黛未施的脸。
　　陈菲饶有兴趣地挑了眉，冲身后的男孩使了个眼色，“喏，看来这就是那位传说中价值20%干股的少东家——你要是勾搭到手了咱家就能控股了。”
　　陈皓死死地盯住那年轻女孩的身影，不曾察觉陈菲一向明朗的目光变得晦涩不明，不知落在何处。

　　“没关系没关系，舞场中不会跳舞的女孩才显得特别，和您这样漂亮的小姐站在一起都是一种享受……还需要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么？”
　　谷穗不耐地抬起头来，懒得去搭理这个锲而不舍的神经病。虽说生活经验贫乏，但拒绝碰杯拒绝跳舞已经把排斥表现得明显了吧？怎么还这么不要脸地站在这里呢？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姿态沉默许久，最后开口提了个小要求：
　　“……帮我拿块蛋糕来，谢谢。”
　　“女士，宴会上吃太多甜食可不是好的选择。”谷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从容地伸手过来，一把隔开了她和陈皓的距离，“抱歉陈先生，不介意把这位小姐接下来的时间让给我吧？”
　　陈皓白净的脸上微微涨红，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错愕甚至破坏了他一直得体的表现，谷穗觉得他好像在看着一坨便便飞上了天，惊恐中……还带了点鄙夷。
　　他一直柔和无害的精神突然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
　　“当……当然。”
　　谷穗松懈了肩膀，目光虚虚地集中在男孩离开的背影上，瞳仁处有淡淡金色一闪而过，在她的世界中，这个巨大的宴会成了精神的乐园，一缕精神力无声地在她耳际绕了一圈，带来的信息不由让她皱了皱眉。
　　“富二代这个圈子呢，玩玩还可以，结婚不是很适合你。水太浑……”谷穆淡淡地说，语气不动声色地凝重起来，“陈家这位还年轻，又在北京读书……我建议你少接触。”
　　谷穗低下头去，细细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所有表情，状似无意地说，“所以感谢您出来解我的围喽，否则我现在已经把蛋糕砸他脸上了。”
　　谷穆仍然保持着温和得体的微笑，“不喜欢这里，我带你去个安静点的地方，等再等一个小时我送你回家。”
　　谷穗默默地点了点头，清亮的眸光扫过男人的脸，眸中水泽意义不明地闪烁着。
　　“今天表现不错，接你之前就怕你要穿着你那条小丫头的裙子过来，现在看来你上了大学还算长大了一点。下次让他们给你换个发型上裸妆……”谷穆一句一句慢吞吞地表扬她，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和别的股东打招呼也很有礼貌，就是抽手别那么快，都是你父亲辈的人了，多给他们一点反应的时间。”
　　“揩油的时间么？”
　　谷穆眼里露出了一点她熟悉的温和来，“你这孩子……”像是面对什么不听话的宠物，那种既无奈又纵容的语气，听得谷穗心里微凉。
　　此刻两人已经远离的觥筹交错的人群，音乐声已经模糊得请不清晰，谷穗一直紧绷着弦松懈下来，看着男人硬朗的侧脸线条，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当初我爸只留了10%给我，剩下的20%由你打理卖出去，后来你说卖太多对我不好留了20%给我……反正这对我来说就是个数字，你全划到自己名下也没什么。”谷穗静静别过头去看着窗外飘落的微雪，细小得不易察觉，“总好过你现在小心翼翼地防着我嫁人，我要是和刚刚那个男生结婚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晶莹的雪花飞舞着触碰玻璃，落进谷穗眼里，是完美的六角形，那样剔透的白一片一片地遮盖住她的视线，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到心脏内部，酸得让她发出一声清浅的笑来。
　　“不用这样，让别人以为我和你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让人很心寒。反正我什么都不会你想要你就拿……我不会知道。”
　　“不行。”
　　谷穆的话音轻而冷静，斩钉截铁，“我名下不能有太多股份，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法律上可以但在董事会里无法立足……所以我需要你暂时当这个幌子。”
　　女孩静静看着窗外雪花飘舞，在夕阳里化作细碎的金色光点，她轻声说，飘忽的嗓音仿佛空送浮冰般易碎，“二叔，我家里人不多……你别这样对我。”
　　他看见玻璃上倒映着女孩的脸，那样精致的眉眼间，是坦诚到不加掩饰的难过，没有什么意外，也不值得同情。
　　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他从来不是什么慈善家更不是庇护伞。
　　却唯独她是谷穗，唯独她是谷稷的女儿。
　　“来，我们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