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狻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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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由寂转繁，百里屠苏调息完毕睁开眼，窗外枝条上停着一只雀鸟，正歪着脖子打量他。
出得房门左转过回廊，便是东方翎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
一碗热腾腾的油茶被遗落在矮桌上，喷香的气味让他不免感觉到清晨时腹中的饥饿。
“百里巫祝？”童九经过，往屋内瞥了一眼道，“东方先生上哪去了，不是答应了要一起吃早饭吗？”
百里屠苏摇头。床榻、案几上的物品摆放得十分整齐，那位穿着青灰长袍的东方先生显然是从容地起床洗沐，于晨光中用了半碗主人家特制的油茶，然而这样的惬意悠闲不知为何被突兀地打断了。
百里屠苏心不在焉地吃罢早膳，手执法杖出门，远处的山坡高低起伏，山坡后是连绵的林海。
南疆之地多植株，高高低低的桫椤叶脉舒展，阳光透过长而细嫩的叶片投射下来，光线便成了浅淡的碧玉色。
符咒之力不断跳动着，反倒让他放缓了脚步。东方翎举目四望，山中仅此一条羊肠小道，四周全是密密匝匝的树，山阴面的树下还有一丛丛萎顿的蘑菇尸骸。
他步小径，绕山岩，见一三尺宽大石板，石板上的大汉留青胡茬，身穿当地赶马人的一口钟，正盘膝而坐，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冒热气的一口锅，锅中有牛肉清汤，漂三五葱叶，清汤上方用细线悬吊起一根长辣椒，样子甚是奇特。
东方翎视线向后，看到一匹松着缰绳的黑马，正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吃草，马鞍边别了个大号的酒壶。
那大汉被惊扰到，抬起头来，蓦地瞪眼道：“你……山高林深多野兽，公子往哪里去？”
东方翎回答道：“信步游野罢了。听阁下的口音，并不似本地人？”
大汉粗声道：“公子高见，我不过近些年才过来这边转转，天地之大，四海为家。”
东方翎微微一笑，垂眸见他用削好的一根木签子扎出块滚烫的水牛肉，思索片刻，道：“阁下的牛肉，可否予我一二，我身上尚有些许铜钱……”
“想吃，给你两块便是。”大汉随手扯了张大叶，问道，“辣要不要得？”
东方翎应了：“要得。”
细线扎起的牛肉拎在手上，不大不小的份量，肉香味从绿叶中不断地钻出来，吸引了七八只在外觅食的野豹子。
东方翎并未在意那几头在不远处徘徊的花斑豹，他脑海中闪过方才那大汉涮辣椒的熟练手法，随后又想起巫祝少年清冷而带着探究意味的脸。
漫长的山路曲折，翻过一座小山头，那条原本的羊肠小道已然被人遗落，野生的苜蓿混杂在成片的桔梗中，茎干被踩断时留下破碎的伤口。
每一步都有迹可循，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耐人寻味。
他不是十分在意他人想法之人，毕竟凡人目光浅薄，大多方便玩弄于指掌之间，不过已身浮沉于世，偏要与这些人打交道，却是最矛盾的笑话。
便是如今，又能奈何。
树木愈发密集，嶙峋的巨石接二连三地阻隔住去路，人迹荒僻之地，实在想不出有更好的藏身之所。
他脚步放得极轻，手中的包裹已经拆了线，黄昏时分的太阳光照在煮得熟烂的牛肉上，还能看见亮晶晶的油脂。
只怕时间一长，冷了无味。
东方翎抬手施了个术法，将那几块肉热上一热，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远山巍峨，隐隐传来咆哮之声，百里屠苏伸手拂过一条青藤，抬头沉默地注视着暮色下模糊的山峦。
桔梗花清雅的香气此刻稍有些浓，愈往高处这种花便愈发密集。
此时丛林里传来簌簌声响，大地上有微妙的颠簸感，他再次使出腾翔之术，方至半空，便看见西南角迸出一团金色的火。
这是何物？
少年眸色微冷，高耸的云杉木接二连三地倒下，藏在下方的桔梗得以大片地露出来，像大地上飘落的紫色的绸。低而沉重的呜咽声如同滚落的雷，火光迅速蔓延，照亮了黄昏时分的一小片天空，巨型兽类坐卧在花丛里，不甘心地昂起鬃毛披散的硕大头颅，露出灯笼般靛蓝色的眼。
狻猊……
生于上古的神兽，怎会无缘无故下至人间？
东方翎眯起眼注视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扬手将肉块一抛，那只狻猊迅速扑过来，亮出尖而长的獠牙。
这么一尊神在此处，附近的虎狼早远远避开，先前跟随着他的豹子也不见了踪影，不过事实上，些许碎肉并不能使其餍足。
只会使其更饥饿、更疯狂。
汹涌蛮横的力道扑面而来，东方翎迅速侧身，险险避过，左手不慎擦上一束野荆棘，划出细长的伤口。
百里屠苏早在腾翔至密林上空就看出这是一个精心布好的局。他数年来居于乌蒙灵谷潜心修习上古心法，翻阅古籍时看过这种圈禁神兽的法术，需耗损不少心力慢慢周全布置，将猎物引诱至阵法之中，靠自然阴阳之力抵消其力量，待到一个恰好的时机，方能较为轻松地降服。
但是眼下的情形显然不容乐观，要么是阵法出了问题，要么就是估算的哪一环节有了纰漏。
百里屠苏已无暇考虑，因为这道阵眼之中左右艰难地与狻猊周旋的，正是普安寨请来的那位东方大夫。
他提气下行，强厚的结界并未阻止外人的进入，只是受到对方灵力的干扰而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金灿灿的火焰一簇簇地绽开，几乎要遮蔽住中央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枝叶爆裂的声音很是钝重，树脂在燃烧时散发着清香，百里屠苏在火光中发现东方翎时，他衣衫有些许凌乱，但仪态依然沉稳。
“东方先生！”他落至对方面前，从那双平静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东方翎颔首：“百里巫祝。”
两人同时往右后侧一跃，避开狻猊的又一波袭击，原先站立的地方已被火浪灼出一片焦黑的坑土，面前的这头巨兽明显已经被激怒了。
“你来的不是时候。”东方翎挥袖出一记风刃朝狻猊飞去，趁它退步时回望了百里屠苏一眼。
百里屠苏并未在意，直言道：“东方先生将其引入阵中，困了多久？”
东方翎答：“三月。”
正是西南春旱开始至今的时间。
他见对方沉默，不由道：“百里巫祝若有疑问，待在下将此事了后，再详谈不迟。”
少年巫祝当着他的面祭出法杖，点头道：“那便如先生所言。如今狻猊闯入人界，为害一方，屠苏亦不会袖手旁观。”
东方翎并未答话，但见幽蓝光晕升起，赫然是女娲部族的法术。
你也想与伏羲的神兽交手一次吗？
呵~倒是有趣。
叶子簌簌抖动着落下，百里屠苏一击得手，迅速空翻避过狻猊高高扬起的利爪，困兽尤勇，寻常法术仅能损耗它的气力，却不能形成致命伤。
狻猊低头嗅了嗅被术法火焰灼烧的指掌，靛蓝色的瞳孔中流转出魔魅之色，它整个身躯陡然暴涨起来，百里屠苏握紧了法杖抿唇注视，视线拔向云际。
大火沿着华盖的木蔓延，兽的咆哮声几乎撼天动地。
上古卷轴记载，狻猊喜静不喜动，并非凶残暴戾之辈。
“东方先生……”百里屠苏的声音里有一丝沉重，“这头火狻猊性情至此，是何缘故？”
面容沉静的男人手上结出一个复杂的印，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说来简单，它不过是照了一面带法力的镜子。”
百里屠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昔伏羲一怒之下屠尽安邑，传闻安邑部族善铸铜之法，部中摆放一面巨大铜镜，因某种变故得与他物结合，致使安邑族人一夕化魔。
东方翎如此言说，已然是应和了他的猜测。百里屠苏心头难掩震惊之意，哑了哑口道：“东方先生，你到底——”
话未说完，头顶一黑，庞然的兽爪如泰山压顶，他迅速反应过来腾空跳开，再看时东方翎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人类身躯在巨兽面前如一片渺小的叶。
不过神异的是，那人先前结出的手印不知用了何种力量，硬是将狻猊逼得一个踉跄。那头兽喘着粗气伏倒在花丛中，眼眸半开半阖，利爪陷在松软的泥土里。
百里屠苏走过去，只见青衣公子玉石一般的脸上无喜无忧，他心中暗暗忖度该阵法含虚混清之力，知此人精神几已消耗殆尽。
否则前一个子夜的朦胧月光，又怎能掩饰不了他面上疲倦之色。
“东方先生。”
宽大的衣袖被人托起，东方翎低头，看到自己手臂上一丝一丝的凌乱血痕。见少年脸上有明显关切之意，他笑了笑：“无妨，只是小伤。”
修复性的法术光晕柔和，颇有清凉舒适之感。东方翎垂眸注视少年清冷侧脸，心中有些微异样感滑过，那种感觉似乎十分复杂又似无关紧要，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有如浮光掠影，并不足以成为一座记忆的道标。
山野进入黑夜，然而浓烈的火焰陡然上扬，映红了一大片岑寂的天空，兽类的脚趾爪变得更加尖锐狰狞，满身皮毛仿佛泛着寒铁一样的光，每一步行走都带来地动山摇的威慑感。
百里屠苏一把扣住对面男人的手问：“方才的禁锢之咒未起作用？”
东方翎嘴唇泛出一点白：“并非如此，只是……狻猊化魔之力，已超脱了在下的估料，是在下失策了。”
百里屠苏画出一个结界，道：“东方先生在此避过，我来牵制住它！”
东方翎并未伸手阻拦，少年已纵身跃入喧嚣火海之中。
浓重的腥气因为靠得近而愈发浓烈，像极了夏天腐烂在树下的大型菌体，烂绿的液体引来虫蚁围绕，却能令每一个过路人作呕。
被逼到绝境的狻猊喉咙中发出一阵阵的嘶吼，百里屠苏交手三回便悚然发觉它身上魔气极盛，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四周，仿佛一双双诡异的眼睛在窥伺。
乌蒙灵谷的术法蕴涵女娲一脉深远厚重的庇护之力，然而这样千钧一发的近身搏斗，他难免捉襟见肘。
百里屠苏伸手扯住一道尚在燃烧的藤，翻身落到树后，狻猊幽蓝的眼瞳紧紧盯着他的方向，百里屠苏从中看到一抹轻蔑无畏的嘲讽。
火势越来越大，若冲破结界，说不定整个乌蒙山区都无法脱免这场浩荡之灾。
百里屠苏略一咬牙，收起法杖，转瞬之间手中已多出一条暗红长剑，熟悉的悸动感沿着掌纹经脉一路叩动心室，他心脏砰砰跳着，眼眸中多出几分激越凝练的光，如星华刺破苍穹之雾，焕然出惊人的意气来。
剑身嗡鸣，炽热焰气退避三尺之外，魔化的神兽从这磅礴剑意中嗅出一股带着威胁意味的力量，喉咙里的呜咽声中透出些许暴躁不安。
龙生九子，其一为狻猊，到底是怎样劲邪霸道的力量，促成了的这头狻猊的异化？而这场异化的背后是巧合，还是隐藏的深层的动机？
百里屠苏一面猜测，一面竭力使出上一世师门授艺腾挪闪避，他伺机出剑，剑锋带着上古兵戈邪气，平稳快直，只求一击必中。强弱相随，哪怕是这般可怖的兽亦有弱处，不消多时，那头火狻猊的膝弯、后肘处便多出了渗血的伤口，从獠牙之中迸出的吼叫声愈发震耳凄厉，若非结界阻隔，已熄灯就寝的山野人或许能在梦中听到一场心惊胆裂的屠杀。
东方翎早在那把暗红断剑祭出后神色就微微凝驻起来。他远远站在一座小山头，袖手注目，只看到少年人蓝色的衣袍临风舞动，虽宽大垂坠，却自有一种灵动飘逸。乌蒙山寨中巫祝多善舞，以此祷祝天地，此刻他面前的景象非但不像一幅生死对决，倒更像人与兽对阵起舞，其蜿蜒凌厉，不可一世，竟是人间罕见。
当真是漂亮……他唇角弯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天墉剑法，剑意高妙，能于南疆得以一见，亦是机缘，只不过……乌蒙灵谷的巫祝向来久居山寨修习术法，又何以师出昆仑山门下呢？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极劲之气对撞时山野震荡，月光明亮而凄厉，仿佛不知何时就能从狂野里听见一记悠长的低吟。
模糊的宽袍影子从天而降，少年巫祝肩上羽饰翻飞，水蓝色的抹额不慎拂落，露出抬眸时眉心朱砂如三途之畔遗落的血。
东方翎低下头，果真是……功亏一篑么？
百里屠苏努力睁大了眼睛，却只听见耳畔传来轻微的叹息，他的视野里是漫天摇晃的火，模糊一片，灼干了树叶草丛里最后一滴的绿意，大地砰然，应和着他的心跳，他张嘴喘着气，然后那铺天盖地的火光扭曲了，破碎了，更加辉煌耀眼的光线抢进了他漆黑的瞳孔，将里面映照得通透无余。
那是什么光？
喧嚣夜里四野沸腾，一波波的震颤贴着他的后心，他觉得光太美，太强，手臂欲抬起却有千斤之重。百里屠苏感觉到手里的剑，逢魔那一刻生死边缘，方醒悟过来是自己入了障。
试问天下之大，死生隔雾看花，凡人窥看不了的，到底是何物？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记忆尽头是一片昏黑，最后剩下一张熟悉的隔世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狻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