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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白帝 ...

  •   流水淙淙,暮春时节的天气温暖而潮湿,带着隐约热意。起伏的山丘上大片桔梗凋零,为这个不同寻常的春天消耗了全部的生命力。
      百里屠苏行至溪边掬了一捧水沁到脸上,眉梢眼角很快挂了水滴,他低头在一圈圈动荡波纹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蓝色的巫祝袖袍旁停了天上的云。
      自辞别普安寨村民后,他心绪一直不甚安宁。
      火狻猊魔化现世,烧干西南一带地表土,被人引诱入困龙之阵后元气大伤,但侥幸逃脱,之后便没了踪迹,仿佛凭空消失在了人界,追踪不出一丝一毫的气息。
      “雨神商羊预言,襄垣会于遥远的数千年后重新现世。”竹窗前男人杏色衣衫一展,唇角似笑非笑,“如今预言期将满,伏羲豢养的狻猊出事,说不定也是别人的一番好意提醒。”
      当年襄垣以身殉炉,三魂七魄成就世上第一柄“始祖剑”,安邑首领蚩尤凭此杀伐四方,惊动天神伏羲,引发合部化魔之灾,始祖剑被伏羲封印于云顶天空深处,再无动静。
      而雨神的预言,到底暗示着怎样的腥风血雨呢?
      百里屠苏心下担忧,此时却不得不想到另一件事:“欧阳先生与狻猊相搏重伤,如今孤身一人,接下来却要怎么做?”
      欧阳少恭道:“区区一头上神府上的灵宠,并不值得兴师动众,故而在下领命行事,也并未安排人手相助,好在局势得以控制,不过是尽力找到罢了。只是占卜狻猊所在,还需劳烦百里巫祝。”
      饱含灵力的蓍草昭示的线索之地竟是琴川。
      “我与先生同去。”百里屠苏拈着草茎若有所思道,并未理会那人惊讶的眼光。
      南疆去琴川千余里,百里屠苏与欧阳少恭二人欲往乌蒙灵谷辞行,一路上交谈不过尔尔,欧阳少恭看着他从溪水边走回来,面上水渍未干,折着初阳升起时的微光。
      “百里巫祝可是疲乏了?”欧阳少恭抬手递过一块方巾,却被少年摇头拒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额头上的水珠慢慢渗进那条深蓝的抹额中,形成一片暗色的痕迹。
      百里屠苏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开口道:“所以东方先生的模样,其实是太子长琴?”
      欧阳少恭颔首:“原来百里巫祝惦念的是这个。东方翎是在下先前一世渡魂的身份,形貌幻化的确实是曾经的太子长琴。”
      “幻化?”
      “在下十年前经乌蒙灵谷相助,虽魂魄完整,但原身凤来琴被毁,再无法追回,只得仍旧依托于这具肉身。”欧阳少恭笑了笑,“不谈此事。前方便是红叶谷,我随你见见大巫祝等人。”
      韩休宁对百里屠苏带领外人进寨颇为诧异,待看清来人是谁,又隐约明白了。
      那孩子宁可长跪不起,也不肯继任大巫祝,是因为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若已做下决定,便去罢。”端庄秀丽的女子站在女娲神像之下,长长叹气,“焚寂中剑灵不再,你修习术法多年,随身携带也无不可。乌蒙灵寨隐居避世,此去东行,想来你自有分寸。”
      “屠苏明白。”少年面容难得温柔,“娘,办完此事,我便回来。”
      欧阳少恭在一旁拢袖施礼道:“大巫祝放心,百里巫祝心性坚韧,术法精深,定能平安归来。狻猊脱逃是少恭失职,以致劳动乌蒙灵谷之力,在此先行谢过。”
      韩休宁道:“太子长琴不必言谢。”
      欧阳少恭听闻她的称呼,眉心一动,依旧是低头一礼,随百里屠苏离开这方寸祭台。
      韩休宁在二人身后阖眸,她这孩儿,身世曲折,如今故人相见,命运或有一丝转机。身为大巫祝,希望有一位灵力高强的后继者护佑族人安宁,但身为一个母亲,更希望她的孩子能活得开心快乐。
      太子长琴……欧阳少恭,你在他心中,又是谁呢?
      她转身入了冰炎洞,原本放置焚寂的地方一片空荡。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百里屠苏本欲行腾翔之术速至琴川,然顾念欧阳少恭身体抱恙,两人商议之下选择走水路。
      世间多奇闻,狻猊流落人界,兴许能从过路人的口中探听一二。欧阳少恭手中有与之气息相连的符咒,即使其在别处出现,也能立即察觉。
      小舟轻便,不过多时,前方白气渐生,已到夔门险地白帝城。
      欧阳少恭行至船头,少年蓝色袍袖随风拂动,眉目间一派澄澈,这样的神情,倒好像很早就已见过。
      “白帝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此间风物,颇有杀伐之势。”
      百里屠苏闻言道:“天色渐晚,不如在此歇息一宿。”
      欧阳少恭点头:“正有此意。”
      说话间,天上忽地传来一声鹰哨,刀凿斧削一般的峭壁上凌空出现一道人影,那人轻功甚是卓绝,几个闪神间已逼近至三尺水面,百里屠苏看清了,却是个面貌俊朗的年轻人。
      那人身法灵巧,落至船头时小舟不过一晃,便平息下来,他长吁一口气,皱眉拱手笑道:“叨扰了,鄙人被仇家追杀,可否借贵宝船避避风头?”
      江湖事,江湖了。百里屠苏万没想到方入红尘,就有外事找上门来,他不愿节外生枝,念及此人萍水相逢,与他二人并无图谋,便略一点头,让他钻进了船舱里。
      身形交错间,只闻到被掩饰得很好的血腥味。
      欧阳少恭指尖虚抬穿过流逝的风,漫声道:“百里巫祝宅心仁厚,只是他进去了,那些仇家少不得找上门来,你待如何?”
      百里屠苏注视着江面:“若不能判清是非,只好让他们在船中打一场。”
      舱内立即响起不快的声音:“我还道你是个好人,没成想你甩手空空,却是个捡便宜热闹的!”
      不妨话被人听了去,百里屠苏面不改色回道:“江上小舟甚多,你不满意,就到别的船上去。”
      里头人骂了两句,终是闭嘴了。
      天色暝然,江上起了烟霭,瞿塘一带山色有如点墨,墨中凝着原本一抹青碧,云遮雾绕,颇为雄伟壮丽。
      若是没了那从天而降的十数个黑衣鬼影,兴许此景能称得上画境。
      百里屠苏感觉到舟中人神经倏地紧绷了起来。那人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动静,而外围神秘诡异的杀气却横扫过江面,教所有舟船上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黑黢黢的影子如同一团团恣肆散聚的雾,飞快地从一只船尾掠到下一只的棚顶,舱中的客人战战兢兢,任由他们闯进来搜寻一番,待得这些人离去,方惊魂未定地觑着周围的情景。
      有些船上响起小儿啼哭声,似惊了梦,继而有妇女惶恐断续的哄慰,船舷的灯亮着,在风浪中摇摇欲坠,掌舵的男人呆立在一边,面上似习以为常地麻木着。
      欧阳少恭却在这一片奇诡的气氛中微笑起来:“传闻白帝城附近设有‘影煞’总坛,个中高手身怀绝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百里巫祝,想来这一趟,你我二人当真要作壁上观了。”
      他声音清正端雅,不高不低,然而那十多个杀手却好似没听到一般,身形鬼魅地从江上大小船只掠过,独独漏了他们这一条。
      江水纷至沓来,一叶扁舟寄存于杳然天地,如躲进了方寸芥子。
      百里屠苏侧耳倾听,舱中人紧张的呼吸已经放缓,布帛撕裂,有什么东西被咬牙捆扎了起来。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那些人整齐划一地腾空而起,来也无影去也无踪,就这样消失在了这茫茫山水之间。
      那躲着的年轻人方探身而出,面上是大释后的松快神情:“二位果然高人。”。
      “阁下身受重伤,险地求生,胆识不凡。”欧阳少恭抬手,小舟外围结界随即消失,江风呼啸过来,带着潮湿沁凉的水汽。
      年轻人洒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银质的羽令:“鄙人马长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二位今后若有事相求,凭此令可入逍遥池一叙。”
      百里屠苏接过那枚银羽,手指抚过上头精细花纹,翻至背面一看,却是用小篆刻了三个字——血露薇。
      舟身轻轻一晃,那马长空一人踏水离去,身姿鹞子一般,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血露薇,血露薇……江都。”百里屠苏将这枚羽令捏在手中,喃喃念了几遍,才想起这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刀光血影,快意恩仇,买凶者出金赏银,杀人者手起刀落,被杀者死到临头怕是也不知道面前的人与自己有何恩怨,这样两头账清,却是无需人情的好买卖。
      马长空身为血露薇银羽杀手,如何被影煞门盯上,而他自己又为何千里迢迢从江都来到了白帝城?
      “百里巫祝久居西南之地,对江湖事却颇为了解。”
      “山中无岁月,不过耳闻。”巫祝少年避开他视线,“欧阳先生,可以靠岸了。”
      白帝城中时时有刀客剑侠来往,铁匠铺子里叮叮当当,鲜红的铁淬了火,忽而又发出幽幽的蓝光来。站在这样的铺子门口,是能看到几样好兵器的。
      百里屠苏的那把暗红长剑被他隐匿了行迹,他手上照旧握着一柄木制法杖,整个人行走在山城街道上,面容清冷无害。
      二人在子阳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两张床榻相对临窗,窗外可听到夔门上的潮声。
      “食之五味,在‘酸、甜、苦、辣、咸’,川渝之地的火锅,独独深得辣之精髓。”欧阳少恭抬手添了一筷子羊肉,那肉片迅速翻卷、变熟,在红油和花椒的浸润作用下变得鲜美可口起来。
      夜幕下的街道行人渐少,然而当街的酒楼茶肆不乏座上客,天南海北的游客途经这川东咽喉,少不得登上岸来一品当地好滋味。
      歌楼上传来箜篌声,音调奇绝如昆山玉碎,百里屠苏端坐凝听,想起店家介绍这箜篌用的是吴地的丝,蜀地的桐,音质琅琅,乃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梧桐叶上三更雨,蜀地多名琴,眼前此人若即兴起弦,奏的琴会是哪一把呢?
      “百里巫祝。”他回神,看见对面人温和的脸,“再不吃就是在下独食了。”
      百里屠苏摇头,举箸淡笑:“先生请。”
      火锅店内似这一角安静的却是不多,大抵亲友相聚,高谈阔论,吃到尽兴时高歌一番亦是有之。一旁矮桌上坐着两个劲装男子,正吃得热火朝天,一面交谈着近期的江湖传闻,其中一人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油汗,道:“今天哥几个又去西边走了一圈,盯半天也没出什么大篓子,这大前天那么大动静难不成真是地动?”
      另一人面色有些诡秘:“兄弟,你真是开好大的玩笑,若真是地动,卓大哥他们会昼夜不歇地派人盯着?”
      “这……”
      那人声音压低了些:“我听总坛内部的人说,是城外的八阵图出了乱子,有什么东西闯进去了……”
      这二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百里屠苏一字不漏地听完,待二人走后方道:“依欧阳先生所见,此事会不会与火狻猊有关?”
      欧阳少恭:“在下手中的符咒并未感受到狻猊的气息。算来夔门前日出事,与狻猊逃脱时间颇为吻合——不过,百里巫祝卜卦的结果显示线索却在琴川,如此问来,莫非是猜测两地之间有所关联?”
      百里屠苏:“白帝城地势险要,若瞿塘峡口失事,可能沿江一带将有动乱之灾。”
      欧阳少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晚来怒潮汹涌,高一阵低一阵,过往船只避开浪头最大的地方谨慎前进,张开的帆灌满湿冷的风,向着属于夜晚的最平静的港湾驶去。
      这天色暝昧之时满城灯火,在少年眉额到下颌一条曲折幽深的线上打出了淡到极致的寂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白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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