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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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
浓重夜色里一大群人紧挨在一处，竹子搭成的棚顶上轰然作响，小孩子害怕地捂起耳朵，眼眸却像星子一样发亮。
洛山气喘吁吁地赶回寨子里时，就被这突然的天降甘霖砸懵了。
“童伯，”他浑身淋得透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好，好大的雨……”
“你小子没睡醒呢？”裹着头巾的老人家冷哼一声，转过头看向前方，脸上露出罕见的敬畏之色。
宽敞的竹棚中央搭了一道简陋的祭台，一身垂地巫祝服饰的人手执法杖，摆出一个凝定的收势，斜长影子在昏暗灯光下勾出模糊轮廓，于黑夜中弥散出淡而疏离的气息。
村寨里的人大气也不敢出，隆重的雨声吞没了所有的喧嚣。不过多时，只见那人身形微微一动，随后转身朝着人群匀步走来，空出来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揭去银质的鬼神面具，露出一张清冽俊秀的少年的脸。
洛山张大了嘴巴指着他：“你就是……”
一滴雨水从抹额边滑落，森长浓密的睫羽下深如寒潭，不过此时因为倦意笼上了一层浅浅浮光。
“百里屠苏。”
“……什么？”
“我的名字。”少年瞥了他一眼，长长的法杖轻点在地上，沾了一些沁凉的水汽。
洛山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笑道：“哦，哦，百里巫祝，之前还听童伯说过你来着，说你可厉害了，我看看也没长三只眼睛两个嘴巴嘛……”
一只硬邦邦的金属家伙磕在他后脑勺，洛山一下跳起来，待要发作，眼前却是举着小铜笛子脸色阴沉的寨老。
“办事办不好，讲出来的也不是个东西！”童伯瞪他一眼，转而对少年笑笑，“臭小子没礼貌，百里巫祝担待着点，天这么晚，巫祝先去休息，明天全寨人一定好好设宴谢你一回！”
洛山正嘟囔着“我可是好好办了的……”却听那少年巫祝微微摇头道：“不必。”
童伯一愣：“这哪行？”
“西南连日春旱，定有异常。”百里屠苏等到一寨子的人慢慢散去，方抬头注视大雨滂沱的天空，“我只是觉得，旱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啊？！”洛山骇然惊叫，顺着他的视线茫然穿过重重雨幕，只看到连成线的雨水磅礴坠落，仿佛有一千一万头野兽在其中挣扎嘶吼。
祈雨的法事过后，百里屠苏在寨中待了三天，而那三天之内，再也没下过一滴的雨。
钻透脚底心的干燥与热气，从泥土里滚滚冒出，日头还是春天煦暖的日头，大地却依然干渴得像火烧。
普安寨的居民挑着水从吊脚楼前经过，感叹着刚一场暴雨送来的河水又降下去一点，忽而注意到那个安安静静的乌蒙灵谷的少年站立在高楼栏杆边望着远方，目光澹泊邈然，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眼尖的人从他宽大的宝蓝色袖口下方瞧见一两根嫩绿的野蔓草。
四围山脉连绵，漫山遍野不知为何开满了细碎的桔梗花，百里屠苏一路从乌蒙灵谷走来，发现普安寨方圆百里内悉数是这样优雅恬淡的紫色花朵，比正常的花期提早了近一个多月。而尽管大地干涸，这些桔梗依然萌发出勃勃的生机。
整个西南的春天都很不寻常。
长风扫荡而过，波浪迭起，山坡尽处乍然出现一点淡青的影子，竹叶编成的斗笠映着湛蓝的天，青灰衣摆扫过柔嫩花叶，玉石珠子串起流苏，广袖口拂过脸侧，那斗笠被抬起来一点，露出些许温和沉静的眉目。
百里屠苏觉得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很眼熟，冥冥中与今晨占卜的结果有着特殊的联系，而无论如何，那个结果都显示着一个奇异的好兆头。
那人走近了，从吊脚楼下方仰视过来，看了他片刻，复低头双手一揖道：“在下东方翎，不知普安寨老何处？”
年纪如此之轻，并不似寨中领主，然而从那身庄重的巫祝服饰来看，定然是个身份非凡之人。
楼上的少年还未作答，童伯已快步来到栏杆边，高兴道：“东方先生终于来了，洛山，洛山！”
另一边的瓦舍里小伙子从窗棱边探出头来，一如既往的瞌睡脸，待见到吊脚楼下站着的人时，不由精神一振。
“娘哎！有救了！”
洛山连滚带爬地跑出门，拖着来客进了屋，里头迅速响起又快又急的说话声。
洛山的母亲身患咳喘之症，久病不愈，请遍邻寨乡里的巫医，喝了不知多少碗颜色各异的汁水都没什么用处，百里屠苏自幼修习术法，却不甚通医理，因此也摇头无策，难道今日洛母的病倒有了化解之机？
那么野蔓草昭示的卦象是否就是指这件事呢。
可是占卜的对象明明只有自己而已。
“天冬、杜仲、半夏……”洛山伸长了脖子，一个一个认着药方上的名，薄纸面字迹清拔端庄，笔锋暗藏，看得他满心欢喜。
“半夏，半夏是个什么？”
“便是南疆俗称的三步跳。”东方翎搁下笔，将纸轻轻揭起递到他手中，转身见卧榻上的老妇服下药丸后已安然睡去，遂移步出了门，门外一袭蓝色巫衣的少年执杖而立，好似专为候待着他。
百里屠苏颔首：“东方先生。”
东方翎一笑：“久闻南疆乌蒙灵谷百气汇集，山川鼎盛，巫术亦是相当了得。在下于建宁城时便听闻百里巫祝祈雨一事，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东方先生住在建宁？”
“并非。只是云游路过此地，西南旱情显著，在下颇为疑虑，便暂住下来，一探究竟。”
百里屠苏心头一动，道：“东方先生的疑虑是？”
“有物作怪。”东方翎答。
“……先生可知是何物？”
“水火相生相克，水力式微，必有刚火倾轧，其势凶矣。”东方翎摇头叹道，“百里巫祝日前行雨，恐已冒犯于它，近期务必多加小心。”
百里屠苏道：“多谢东方先生提醒。”
东方翎微微笑言：“不知为何，总觉百里巫祝身藏一股凛然剑意，与在下萍水相逢的一位红衣女子颇为相似。”
红衣女子？
百里屠苏神色一变：“那位女子，唤作何名？可有伴于他人身侧？”
“那女子名叫红玉，不过孤身一人。百里巫祝莫非认识？”
少年垂眸道：“只是……一位故人罢了，想来她已不记得我。”
“如此。”东方翎识趣地不再多问，缓步朝别处去了。
百里屠苏目送他背影，忽觉有物打过眉梢，接住一看，却是枚珙桐的绿叶。
入夜，月照楼阁。
春气渐暖，被褥舒适，百里屠苏辗转反侧，竟不得入睡。细密编织的草帘子被卷起，露出户外一大片白月光，月光后是起伏重叠的青黑山峦。
邻近的吊脚楼上隐约有窃窃私语传来，百里屠苏借着高处的视野看去，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趴在白天那棵珙桐树上，正对着一抹幽窗，屋内穿了彩色条纹睡裙的少女掩了口低笑，不知那年轻人偷偷与她说了些什么。
正是相悦好时节。
百里屠苏正要放下帘子，只听一记清喝：“谁？干什么！”
那树上人猛地一吓，身子打滑，一下倒翻坠落，只余单条胳膊勉力拉着树杈，脚下空空，离地三丈。
女孩子的惊呼声随之响起：“九哥！”
洛山傻了眼，正无措间风声掠过，夜色下蓝色衣袍如张开的孔雀羽，他再眨眼时高高的杈桠上已站稳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显然惊魂未定。
百里屠苏往小窗里一瞥，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忍不住偷眼瞧过来，确定那年轻人无事之后方小小舒了口气。
“童九童九你真不害臊，大半夜的爬人家的窗。”洛山亦是放下心来，语调也轻快许多。
那年轻人脸涨得通红：“我没爬人家的床！”
洛山闻言捧腹大笑，又听砰地一声，却是木板窗被人从里头拍上了。
两人从树下跃下，少年巫祝眉目疏淡，唇角亦有浅浅的弧。
“我没，我没有……”童九抓耳挠腮，“我不过是与纾娘子说山里野兽的事！”
洛山打了个呵欠，斜睨着他：“山里天天有野兽，还要半夜里说？”
童九瞪大眼：“你不知道？我可是听见了，不像狼也不像虎，嚎得可怕人了！”
“胆小鬼！”洛山一皱眉，“亏你还是童伯的侄子，说出去也不担心被人笑话。”
百里屠苏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眸光微转，珙桐木后有人步月而来，广袖当风，意态极雍容。
“东方先生？”
东方翎亦是讶然：“夜半时分，怎如此热闹？”
“东方先生何故夜间出行？”百里屠苏走到他面前，闻到他身上浸着的松针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掩盖在浩莽森林的清寒气息中，所以几乎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