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驴子没下文

24、长史

　　说起来阁子堂厅不算大。韦妃坐在上首，其下太子与临川对坐，城阳高阳就着临川手边坐，本来李治坐在李承乾边上，见李泰来特意让给他坐，熟料李泰随手在边上坐，将位子推给李祐坐，李祐随性就坐，李治就蹭到了高阳旁边。

　　李治侧头，终于近距离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探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幸好不烫，瞥见那羊肉汤盅阖起来了，奇怪问她：“不是受凉了么？怎么不喝？”

　　高阳将他手推开。对面坐着李祐，他似笑非笑飞眼过来。

　　她对这位五哥知之甚少，见过几次，但从未交谈。因皇子到了一定岁数便要之官去往藩地，她知道李祐因气喘病长住长安，但到底不是每个藩王都如魏王宠爱优渥，有频繁出入禁宫的特权。上次见到李祐，依稀是去岁父亲生日宴上。歌舞罢，筵席散去，她同香椽回宫途中，远远在东海池上见到李祐负手站在月下。她记得他临风端了一杯酒，却将酒杯倒覆，艳澧泄进池中。

　　离得很远，还是香椽认出的齐王。她连他的五官都辨不清，更不用说神情。

　　但明明记得那剪影是很落寞的。

　　她随宫人返回韦妃宫中，沿路不断回首。月光清辉粼粼映在水上，他不知在想什么，盯着月光发了一晌的呆。

　　而此刻李祐是神采飞扬的。他外袍脱下，露出里面鹅黄锦袍，和同样华衣鲜亮的李泰并坐举酒，淡淡笑中透露一丝得意。

　　见高阳好奇地看着他，李祐向她摇了摇手中酒盏。她案上倒是有一杯梅酿，应邀也欲举杯，被李治将她手按住。“受了凉，还是把酒温热了再喝吧。”李治道。高阳点点头，见李祐已将视线移开，笑着对李承乾说什么话。

　　李承乾冷冰冰的，李祐却非要逗他，不知碰到什么，敲出好重一声响。

　　“太子、齐王，你们怎么了？”临川笑问。

　　李祐笑眯眯答：“刚才来的路上，不小心冲撞了太子车架，把他的拐杖摔在了地上，我想看看摔坏了没有，若有什么瑕疵，也好赔给太子。”

　　李承乾哼一声，“不必了。”

　　韦妃道：“天色这样好，何必大家窝在这小屋子里说话？我是体谅临川，同她在暖阁里坐，她是有身子的人，你们却陪着做什么？都是少年人，不见得愿意闷坐着吧？便你们嘴里愿意，我也只当是诓骗我，还不都散了，到外面热闹去吧。”

　　“这样好！”李治推高阳，“走，我带你去猎鸟！”城阳却道：“我跟你去，高阳就坐在这里吧，外面风大。”

　　李承乾记着同房遗直之约，正欲出去，李泰站起来道：“方才路上没说什么话，不如另寻个地方吃酒，阿兄以为如何？”

　　韦妃却出声：“来，青雀！”

　　李承乾笑一声：“喏，不是我不给面子，实在是四哥贵人事忙，分身乏术了。”

　　他抽袖即走，但出屏风后仍顿下步子听了听。

　　“元春将近，圣人正欲你的工笔作一副《至日高乐图》，笔墨早就备下，不如就在此歇一歇。挥毫于你到底不是难事，快快将那图画好，我来献给圣人，引他一乐。”

　　“好啊。”李泰自然应下。

　　备墨砚纸笔的小黄门果然早就恭肃立在一边，从帷毡后绕出，见李承乾在此，行礼道：“太子好。”屏风后李泰似乎有所动，李承乾皱着眉从毡幕后绕出，几步快走赶到阁外，走进寒风飒飒疏朗云日之下。

　　将书案摆好，另点了支李泰惯用的沉香。他凝神提笔，垂目不过思索片刻，立时胸有成竹，在白宣上涂了几道墨。

　　李祐站在他身后，一挑眉，道了句“好”。临川前来看，眼里亦流出惊艳之色。“难怪父亲把你时时挂在嘴边，这样才气，瞧这图上曲水，竟比真的还多几分艳骨！”

　　李泰嘴边拈出一笑，忽地抬眸望了高阳一眼。

　　他浅浅勾勒，正在细画曲池畔楼榭台阁。那楼上端坐一女子，他便寻了近旁之人像作比照。

　　李祐弯唇笑了笑：“四哥妙手，像把高阳捉进画中似的。”

　　高阳猛地抬起头，眼里亮亮的，显然十分意外。

　　李泰垂目作画，并不曾再向她的方向旋目看。但她板直背，握着两个空拳，却端正僵坐在那里。并无人注意她，也无人要她这样做，或许因魏王盛宠的声名自然有一种威势，或许因他忽然兴起将她入画这件事叫她太过惊奇，她不知如何反应，竟然一动不动坐了近一柱香之久。

　　李祐眯起眼睛，油然生出探究之意。她两个拳头握得更紧了一些，不知是忐忑紧张，还是因毫不松懈端坐着，身子有所不适。

　　李祐咳嗽一声，见她圆圆的眼睛向他转了来。

　　他向她挑眉，问：“要不要五哥带你出去玩？”

　　对面若是城阳，这时该快活得跳起来，但高阳不知在想什么，反而沉眉移开了视线。李祐有些不耐，这时听外壁黄门通报：“薛长史到。”

　　李祐深锁眉，索性几步闪到后堂。来的是薛大鼎，正是齐王长史。他先前还奚落太子被东宫佐官于志宁等挟制，自己却一样无法应付府中别驾。

　　高阳奇怪地看他，和他视线对个正着。他向她勾勾手指，做口型道：“过来。”

　　她摇摇头，他撇下嘴角感到不耐，索性几步踏出抱起高阳托在肩上，从堂后快步出。

　　韦妃又惊奇又好笑，李泰一笑，道：“五哥同高阳的感情也真是好。”

　　那壁薛大鼎从屏风后出，拜见韦妃、临川和魏王，有些不解地左右看看，见李祐当真不在，皱眉沉默。李泰摇摇头，笑意更深。薛大鼎向他深深望去一眼，不知想些什么，默然别开了头。

　　李祐抱着高阳，没一会儿就感到吃力起来。他虽然比她年长，到底不过五岁之差，也是个半大少年。才出了阁子，他将她放下，向后看，确认薛大鼎并未追出。放松下来，猛吸一口气，被冷风辣得干咳一阵。

　　高阳知他有疾，唯恐他犯病不好，忙要去叫人过来。李祐却钳住她手臂，道：“......干什么去？”

　　“五哥......”她在他面前并不自在，说：“你不难受么？你的脸都涨红了......”

　　李祐深呼吸，四下无旁人，独她瑟瑟站在面前，嘴角一弯。“你怕我？”加了一句，“更怕魏王。”

　　她气鼓鼓地瞪大眼睛，但并没做什么争辩。“我要回去了。”

　　他一把把她捞回来，“哎，别走啊！五哥我饿着呢！走，去吃馄饨。西市的馄饨最好吃了，你没吃过吧？”感到她软软在怀中扑腾两下停住动作，才把她重新放回地上。李祐半蹲平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的马车又大又暖和，也冻不着你。刚才不是连羊肉汤都没喝么？我和魏王一起来的，替他向你赔不是，请你一碗馄饨，不至于不给五哥这个面子吧？”

　　高阳还犹犹豫豫的，他略有些不快地赶着她走。“想这么多，叫那薛大煞星追上，好兴头就全败光了！”

　　高阳噗嗤一下笑出来，“薛大煞星？”

　　“不仅是煞星，还是个傻子。”他悠哉折了一段白梅，道：“山南道副使当得好好的，为什么又来做我的长史？诸葛孔明都扶不起阿斗来，他能么？”

　　他自语，虽还在答高阳的问，但早不是对她讲。

　　“哼......怕了他了。”

　　芙蓉园在长安城东南隅，西市却在里坊西北，尽占两坊之地。马车疏忽绕过东市，高阳眼睛早骨碌碌顺着窗外热闹颜色转去。李祐弹她的脑门，不屑道：“没见过世面。”

　　东市多的是酒家，旗幡招展，香气扑鼻。接连经过好几个店家门口，马车却不停顿，高阳赌气，阖窗抱胸撇过头坐，冷下脸不再看李祐。

　　“东市虽有百味珍馐，馄饨这样平常的节食却没有西市小巷子里的好吃，你再生气，我就带你下车胡乱应付一顿，吃不着好吃的可不能赖我。”

　　“拉勾。”她撅着嘴仰起头，“敢不敢？”

　　“什么？”李祐不解。

　　高阳笑：“你的馄饨要是不好吃，活该你被那位薛长史杀杀威风！”

　　李祐哼一声，“做梦！”

　　他笑着说这句话，然周身忽地结了冰一般，沉下脸闭目养神，不再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