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驴子没下文

23、戏笑

　　太监大叫起来，玉苑向窗外一望，手里的东西都掉到地上。“公主！咱们公主可叫你......哎！”她吞下那半截话，急忙向外冲。城阳心狂跳，由素琴扶着向外走。

　　高阳头发皆散了，头昏昏沉沉，她虽会水，可寒冬时节的池水冷得就像无数尖刺，不仅刺痛肌肤，也刺着骨头、血髓。下水时她毫无准备，喝了一大口冰水，现在五脏都被寒冷剜着，浑身战栗。

　　她无处使力，全凭杜荷单手撑住她。视线被头发挡住，什么也看不清，口鼻恰浮出水面。因肺部呛水，她无助如岸上的金鱼，大口大口吸气，呼吸都是炙痛。

　　“高阳！”城阳上到船首，尖叫一声捂住嘴。

　　她气极，指着杜荷说不出话来。杜荷看见她也慌了神，才知手里捞的这一个是无辜遭难。他一慌，手臂竟松开了，高阳被浪一拍，向楼船方向栽倒，无力挣扎，竟就沉了下去。

　　房遗直正要下水，一侧已有人跳进水中。

　　他阴沉着脸，恰杜荷湿淋淋上了船，抬脚便把他揣进了水。“蠢货！当朝公主你也敢戏弄！”

　　辩机仅着一件中单，两臂压着高阳锁骨位置，扶着她头托出水面。她迷迷糊糊，乖乖任他带着。楼船上诸黄门都伸着手，他将她往船上推，众人齐力，将高阳搬上甲板。

　　“公主！”玉苑撇开人到最前头，见高阳自己将呛进的水吐出来，神识尚清醒，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她前后指了两个小黄门，将高阳搀起送进舱内。那一头辩机顺带将杜荷捞上小船，水声叫玉苑扭过头，怨愤向他们瞥去一眼。

　　“某是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房遗直。那是杜相公子杜荷、普光寺僧释辩机。无心冲撞，非是故意，恳请公主海涵。”

　　房遗直正色道，但城阳毫不客气回道：“我有眼睛！那蛮牛敢把千金之体拽进寒潭里，什么无心冲撞？分明是有意为难！海涵就不必了，我当陈情禀告父皇，叫他一一治你们的罪！”她忽然想到什么，冷哼一声看向杜荷，“你父亲是杜如晦？”

　　“是。”

　　杜荷低首垂目，不得不应她。他侧过半身抿着嘴，一手背在身后还攥成个拳头。

　　“宫中时常听见人称颂杜相，今日杜公子才叫我大开眼界。”她浅浅勾着唇，嘲讽一笑。

　　见杜荷又要发作，辩机先上前一步，合手行礼。“小僧多言，望公主恕罪。但那位施主刚落水，还是快快抬到暖和的宫室内，灌一碗热汤，或立即服用驱寒草药，以免落下病根。”房遗直适时道：“幸而水道已通畅，从这边水路走，绕过这片蒹葭，须臾便豁然开朗，能重新回到干流上。”

　　不容耽搁，城阳即令太监行船。

　　“我不会轻易作罢的！”楼船逐波前行，风衔了她的话来，语气坚决，极认真的狠话。

　　杜荷神情复杂目送她们离去，房遗直亦眸色深沉。船窍从头撞断，只剩半截，辩机掸掸脱下的外袍，摇摇头，信步上岸。

　　船舱中没有可换的衣服，玉苑替高阳脱了外袍，然贴身衣物都是湿的，冰寒沁骨。带过来的披风，还有侍女身上的外袍都脱下来给高阳裹上，但并没有多大用处，还是冷。

　　城阳一进舱就骂个不止，一口一个蛮牛。气呼呼在高阳身侧坐下，见她鼻涕清水乱淌的可怜相，更加生气道：“什么杜相之子，连乡间田舍汉都不如，一点礼数也没有！”

　　高阳微张开嘴，城阳没好气道：“你的脾气呢？他可把你拽进冰水里了，我一定要好好告他一状！你若求情，我还要加倍惩罚他呢！”

　　高阳“啊”了一声，把喷嚏打出来，鼻头痒痒的，浑身却通畅许多。

　　“……不是，我没想要求情。”

　　她嗓子沙沙的，眼睛亮晶晶润了水汽，毛领衬着脸愈小，眼睛愈大。鼻子通红，唇色反倒是白的，城阳看得气恼，又自责又怨恨，没了同高阳说笑的心情。

　　“多喝些热汤。”

　　她嘱咐玉苑，推门走到舱外去。

　　两岸景物渐变得熟悉，蒹葭退去，如房遗直所说，船很快回到镜湖之上。循旧路返回，很快到韦妃所在的半山阁子。

　　乍进入室内，被熏香一呛，高阳猛地咳嗽几声。暖气蒸得她头发昏，又打了两个喷嚏。殿内尚宫迎上去，她那副惨状却更吓人——头发还湿着，从发际一圈都在滴水。

　　韦妃皱眉问：“厨房里还有什么？”她身边人回：“灶上羊肉汤热腾腾的，正好给公主驱寒。”

　　韦妃道道，“快快端来。”又对玉苑道：“快扶她下去把湿衣服都换了，用热水擦洗一遍。银碳有的是，要多少就问尚宫拿多少，把内间熏热，莫叫高阳着凉。”都吩咐一遍，视线在几人间逡巡一番，落在城阳面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琴抢道：“跟咱们公主可没关系，都是小杜郎的错！”

　　韦妃瞪了她一眼，仍问城阳。“杜荷把高阳拖进水里了......”城阳低着头，“不过是我们的船先撞了他，他也掉进水池子里了......”

　　那壁玉苑同高阳正要出去，城阳欲追过去，见韦妃脸色不好，怯怯问：“韦娘子，我去帮忙，好不好？”

　　“你去添乱罢！”韦妃啐她，捉住她往屏风后带，道：“老实在这里坐着，别又惹出麻烦来！”

　　城阳闷闷低着头，极乖巧地在角落寻了地方坐。韦妃时不时扫她一眼，叫她芒刺在背战战兢兢，恨不得整个人缩起来。临川难得见城阳这副乖巧的模样，掩嘴直乐，忽而想起什么，侧到李承乾身边，叫他靠近。

　　“父皇正欲将城阳指给杜荷呢，谁料他们先做了冤家。”她眉眼弯弯，轻声对他说。李承乾诧异，问：“定了？”临川摇摇头，笑：“只是说过一次，毕竟他们都还小，不急在这一时。”城阳已感到两人频繁错来的目光，又见他们窃窃私语，便问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说什么？”

　　李承乾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她更觉得奇怪，曳裙跑来。“好嘛！一定是说我的坏话，现在都不敢看我了！”说着便攥拳要锤他。李承乾将她格开，她反而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假哭，伺机在他耳边轻声说：“韦娘子好凶，太子哥哥帮我！”李承乾无奈把她提到一边，捏捏她的红鼻子：“乖乖坐着，我保证韦娘子不凶你，也不关你禁闭，好不好？”

　　“那上元节还带我去玩！”城阳可怜巴巴问，“要是阿耶一定关我禁闭怎么办？”

　　他实在拿她没办法。“我把你偷出来，可满意了吧？”

　　“哐——”地一响，却是最外面帷毡倒了。外壁侍女焦急道：“九大王如何？摔到哪里不曾？”

　　原来方才高阳经过，湿哒哒水滴了一路，虽将地擦过，最靠外一侧竟在这寒天里结起极薄的霜。也不防李治如此好运，就踩在霜面一滑，幸而帷毡厚实，他摔在上面并没受什么伤。

　　尚宫将李治搀起，恰高阳已换下衣服过来。李治咬牙给她让开了道，“当心，这里地滑。”不忘嘱咐道。高阳稳稳走过，他自己一迈步却险些又一滑，着实丢脸，也不容人不笑——先是高阳漏出笑声，继而近旁的侍从克制不住抖动肩膀，满室人陆陆续续都笑起来。

　　“九哥，你又闹笑话了。”

　　待落座，城阳仍揶揄他。李治沉下脸：“四哥就来，看你还怎么卖乖！”

　　李治拿李泰制她，自然李泰身上有城阳怕的地方。盖去岁城阳学画，因李泰极善此类，圣人命她跟着学过一段时间。

　　起初她既高兴又兴奋，因四哥到底是四哥，总比那些白胡子老学究亲切许多。且魏王宅出名的绮丽优美，她正欲借此出宫一游，想若苦缠四哥一回，或许还可游览长安，另寻许多热闹。

　　李泰一向以温润风雅之姿待人，平常谈笑也是极随和极可亲的，熟料指教她丹青，日常却板着一张脸，极严肃可怖。她困在画室半步都不得出，只要一点细节没做到位，如错用宣纸，或调色不恰，李泰便整日都没有好脸色。他并不责骂她，也不将她如何，只是眉头一皱，冷下面来。命仆下另取笔墨，示范作画给她看。

　　笔山、纸砚、毫笔、朱砂、玄墨——作何画用何颜色，几分墨加几滴水，乃至案桌用黄梨木或沉香，摆设位置向东或向西，所燃香片几分几厘、放在何处，是否有风、有多大风，或琴瑟丝竹、虫唱鸟鸣......细枝末节纷繁复杂，至搁笔，便消去三四个时辰。

　　这三四个时辰，城阳不得脱身。因她是学画，只有熬在那里看他作画。一天下来，腿也麻了脑子也空了，直比坐牢还要煎熬。

　　听李泰要来，城阳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对面李承乾更无话，端起茶杯欲饮，杯中茶水却早凉了。这样区区小事，都不得如意。

　　侍女换上新茶，恰玉苑捧着羊肉汤送到高阳案上。掀起盅盖：乳白色浓香的汤汁，饱满的羊肉香味，在滚汤中软糯入味的羊肉，点缀蒜瓣和小葱，闻起来就食指大动。

　　玉苑取小碗，盛了一勺端给高阳。“公主先温温脾胃，这一盅喝下去怎么都不会受凉了。”

　　“怎么我却没有？”李治不满。

　　城阳皱起鼻子，向他哼了一声。“没做你的。要喝，向四哥讨去！”

　　她戏语声落，李泰竟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他向韦妃行礼，是人人都熟悉的魏王的笑，本来似乎是要调笑什么，但转过头，被什么味道猛地一呛，竟在原地狂嗽不止。

　　城阳附到高阳耳边悄声道：“四哥不耐蒜味呢......”

　　魏王紧蹙着眉，背在身后的手微微蜷了蜷，视线已落在高阳面前那碗汤上。一语不发，然面目森然而冷清。

　　紧接着李祐也从屏风后绕出。“好香的羊肉味啊！”他倒是笑意盈盈，眼一转便看见那盅汤。“高阳受了寒，这汤归了她了！”城阳道，生怕他要分食，一边将汤盅又推向高阳几分，“除了她，谁都不许吃！”

　　“好好好，你眼里五哥是什么人？难道还跟个小丫头抢食？”李祐挑眉，余光却意外见高阳收起手上的白瓷碗，推到食案下面，且暗暗将汤盅盖盖回。

　　他漫不经心瞥了李泰一眼，又好玩地看回高阳。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脸庞清瘦泛白，除方才那个叫他多想的动作，并无任何一丝不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