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楼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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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船驶近，诸黄门将楼船上下布置妥当，玉苑将高阳搀扶上船，城阳仍不是好脸色，直到她贴身服侍的婢女素琴匆匆赶来，特带了食盒，取出蜜渍枣，城阳连吃了几颗郁闷之色才渐渐散去。
她凭窗望江水，水纹成蜿蜒的线不断向后，近岸处倒映一树一树的茶梅，凌寒仍花团锦簇。身后有脚步声，她余光见高阳走来，侧过身给她让了些位置。
玉苑捧来两件大毛披风，道：“水上风寒，公主披件衣裳吧。”
城阳把两件衣服都挂在手上，“好了好了，你下去吧。”她特意有些私话要同高阳讲，将玉苑打发下去，屏退旁人。
“什么？”高阳懵懵懂懂，见城阳眼睛转向一边，乌溜溜地再转回来，不知是否是船上风大，她双颊被吹得绯红。“还是把风帽戴上吧，你瞧你的脸......”她伸手轻轻一碰城阳的脸颊，但她立刻向后躲开，摇摇头说道：“......不是......”
“怎么了？”高阳问。
城阳垂下眼睛，抿紧嘴，踌躇地四下看看，确定只有她们俩在，猛地一拽高阳，两人便挨更近了。“啊——”她张大嘴，叫她看。
高阳迷惑不解，但顺她心意仔细瞧瞧。她们都是换牙的年纪，城阳嘴里牙齿自然豁了好几处，新牙只露了头，零零落落并不好看。
她拿不定她要做什么，只好认认真真安慰道：“也不丑嘛，等牙齿都长齐了就好，康平夫人就是这么对我讲的。”
城阳托腮翘嘴，大不满意，但见高阳真的不懂，便勾手指叫她附耳过来。“昨儿个，我的牙都换过了。”她一脸神秘，又莫名带着一点羞赧。高阳睫毛一翘一翘，眨巴眼睛还是不明所以。城阳便咬着嘴唇凑上去对她讲，“素琴她们特意把我掉下的牙齿装进绣袋，一并藏在屋顶瓦片下面，都高兴坏了。我听见她们偷偷议论，这便意味着人长大了......”
高阳轻声“呀”了一声，她也在换牙，便油然为此生出喜悦，道声恭喜，但城阳面涨红，话还在肚子里。
“哎，高阳，你可想过，可想过......”城阳愈加吞吞吐吐，高阳疑惑地问：“想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道：“你瞧临川公主和驸马，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将这句话倒出来，像卸下重担，轻松吐掉心里的郁闷，见高阳支吾不言，她追着她问：“怎么样？想过没有嘛？”
高阳不好意思道：“可是婚姻大事，是凭阿耶做主的......”城阳一瘪嘴：“哼，可我若不高兴嫁的，我宁愿剃了头发去做姑子呢！阿耶那么宠我，他一定顺我的心意！”高阳好奇问：“那你高兴嫁什么样的？”
“唔......”其实城阳说起来气势盛大，对这些事也一知半解，并没什么主意，高阳既问出来了，她托着下巴靠在船栏上现想。“反正......反正不要是父亲那样的......”她撅起嘴，闷闷不乐。
高阳“啊”了一声，问：“为什么呀？”
城阳闷闷道：“他对母亲是很好，可是他对韦妃一样很好，对杨妃也好......还有，还有在掖庭的那么多女人......”她眼里亮了亮，“我想要一个只对我好的驸马。”高阳若有所思，城阳轻扯她的袖子，“哎，交换！你也要说你的！”
“我啊......”她低下头去，“一生一双人当然好，可但凡男子，好像都是朝三暮四的多，专心致志的少。我只要他时时想到我，不要叫我等不到他就好了......”
大概生母留在她记忆里那个盛妆的背影太过深刻，甫一想起就周身寒冷。感到脸上刺痛，却是风将纱幔吹开，高阳吸了吸鼻子，城阳却一脸诧异伸手碰到她脸，“怎么哭了？”
莫名奇妙掉眼泪实在丢人。高阳随便擦擦，把面纱拢得更紧。隔着一层布向外看，烟树层层熏染粉色。船顺水漂行，高阳忽然指着前面高出的白塔，“看那儿！”
倒不是那塔楼有什么好瞧，只是白塔旁一簇一簇殷红的梅树，鲜妍耀目。
她们说话已有些辰光，恰玉苑捧热茶来，随口答道：“公主有兴趣，便命船夫摇到那里去罢。魏王和郎君们在那里对诗呢，奴婢们先去布置，咱们就在隔壁搭个纱帐，也听听他们的文采！”
城阳道：“不去。”她到船头去瞧，对那里侍候的黄门吩咐句什么，又回来对高阳道：“我瞧那一边有个岛，我们绕到后面去看看。”
她所指那岛渚偎着岸上一排红枫，虽天寒，枫叶却仍悬挂红黄铠甲，英姿凛然同严冬对抗。楼船推波排浪，绕过小岛，后面还别有洞天，水道由阔通狭，两岸是丛竹和蒹葭。今日天高气清，风如酥手，银白蒹葭顺风倒逆，如云翳低首。
向前还有座石桥，桥后是石亭，书“红叶亭”三个大字。“过桥去，到岸上看看！”城阳下令道。楼船依言前进，快到桥洞，水道几乎只容一只船通行，这边快驶到桥前，那一厢已有一只小舟撞了进来。
执事太监大喊：“前面何人？快快避让！”
“你又是谁？凭什么叫我们避让！”
那舟上人却并不是好相与的，一个杏袍少年站在船头，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嚼出滋味来，吐掉。他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插袖抱剑，眉目稚嫩，但半步不让站在那里，不叫人小瞧。
这里水道狭窄，楼船转不过身，而那小舟先一步进了桥洞，显然也不打算回头。两边对峙，城阳碎步跑到船头，她比那少年矮了一个头不止，威风打了折扣。两边的太监都对她行礼，对面那少年自然认得她是这船上拿话儿的人。他郁闷地看着她，想是觉得这对手不够分量，显得他以大欺小。
他对旁边的太监道：“得讲理吧，我们的船先过来的，你们让让。”
城阳气这少年刻意略过她，站出来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少年歪过头，不屑道：“满街都是出游的贵女，我难道一家家都打听清楚，谁都认得？凭你是谁，我只认先来后到四个字。”
城阳气呼呼鼓起两腮：“可这里没路可退了，还有，本公主不是什么贵女，这本是皇家花苑，我要怎么来去都使得。你，退开就是！”
那少年脸微变，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她。他向她们身后望，但视线被楼船挡住，没法看得真切，对她说法也是半信半疑。“你是哪位公主？大唐怎会有你这样蛮不讲理的公主？”
城阳可没耐心和他闲扯，她被他无端勾出满肚子的火气，且那人又不通报姓名，她也懒怠把自家名号搬出来叫他知晓。她扭头进舱，余下船首的太监何等粗愚，借公主的威风颐指气使，刻意耍戏起面前人来。他们只晓得自己是为公主办事，有恃无恐，一太监一挥手，“给咱家撞他！”大船一路迫近，将小舟困在桥下。
那小舟上不是别人，正是前来拜谒李承乾的房遗直与辩机，那莽撞少年却是杜如晦之子杜荷。
李承乾在韦妃那里耽搁住，只叫他们在苑中四处逛逛。走到这红叶亭，却见到杜荷躺在船上困觉，他几人也是多时不见，便结作一路。杜荷自告奋勇要摇橹，船刚“出港”，就卡在水上进退不得，又听杜荷与人起了争执，房遗直便掀帘现身。
他出来得不是时候，才上甲板，那壁太监尖着细嗓嚎道：“楞着做什么？狠狠地撞！”
顷刻对面楼船就黑山一般压将下来，房遗直只好负手又回去，对上辩机纳罕的眼神，苦笑道：“天这么冷，袍子湿了真不好受......”
小舟往后直退，因船尾就靠着石桥墩，倒没被掀翻。只是船首向下浸到水里，杜荷便倒插葱似的栽进水中。
“嘭——”好大的水花，不仅小船撞得乱晃，城阳她们所乘楼船也左右曳个不停。
城阳注意着外间动静，手拈着蜜枣滞在半空，她眉头沉下，这时倒觉得那太监们做得过了火。她是要出口恶气，也正得意给了那不识抬举的少年一个下马威，可是那么重撞船的响声......虽和风旭日，到底是冬至日，水气阴寒至极，不知那少年是否有恙？若掉进水里，滋味可不好受......
她到底年纪不大，恍惚知道自己犯下错事，但事情发生的当下只是惴惴不安，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蜜枣是吃不下去了，也不敢向外探看，半晌，拉住高阳的手，犹犹豫豫道：“高阳，你去替我瞧瞧那人怎么样了......好不好？”
高阳按住她手，柔声宽慰：“好好好，你别着急，我替你去瞧。”
她推门而出，见对面小舟上青衣男子踏上甲板。那人面熟，她稍一思量，记起是立政殿下戏耍过的房遗直。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侧过身子低下头。那一层粉色的纱帘仍隔着她的面目，这才有几分底气，料房遗直并不认得她，从容走到船头。
房遗直一顾之下，已见那些黄门侍女毕恭毕敬的神情，且方才到底听到只言片语，好像那船上的丫头是哪位公主。杜荷虽掉进水里，他知他水性极好，倒并不十分担心。此刻躬身礼毕，恭敬问道：“未知是哪位公主大驾？”
“这是高阳公主，还不把你那破船挪开！”一旁太监仍在兴上，高声代高阳答，且嚣张地一撑手上船桨，重重拍在小舟侧旁。水花溅起老高，打湿船舱，那壁人掀帘又出，一身灰衣，露出一个光头。
“原来是高阳公主。”
房遗直眯起眼睛，神色不愈。他余光见杜荷从楼船一侧冒出头，屏气朝船首潜游。
杜荷正是不管不顾、兴风作浪的年纪，他自小跟在他们身边性子长得也野，是绝不吃亏不认输的。他两眉紧锁，湿漉漉的脸上就写着“不服气”几个字，静悄悄已游到船头下，房遗直暗道一句不好。
“公主快退后！”
他大喊出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杜荷抓住高阳一只脚，将她整个人拖进水中。
他扣着她的腰，叫她不至于淹死。少女粉色裙漾在水里，杜荷撑起半身攀在小船上，衣服湿透，头发糊满脸，明目耀耀生辉，朗声大笑。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楼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