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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馄饨 ...

  •   左拐右拐,金铃铛铛乱响,最后竟停在一间极朴实的店铺前。没有门匾,没有招幡,只在门上歪歪扭扭拿黑炭写了两个字——“吃饭”。

      李祐披着厚厚狐裘,行动倒是不碍,跳下马车,替高阳掀起车帘,“下来。”

      高阳坐着不动拈紧了衣裙,向窗外看了看,不可置信道:“真的是这个地方吗?”

      李祐抬头看了看,“虽然门面破小……唔,走进去也一样难看……不过馄饨是真的美味,老板娘人也很美。”他边说边笑,“上次来还是好多年前,不知道味道有没有变。”

      高阳还在磨蹭,他干脆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狐毛领蹭着她鼻头发痒,“阿嚏!”李祐揉乱她额前短发,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记着大口喝汤,一会儿你就暖了!”

      店里头果然跟他说的一样……唔,不值一提。老板娘也不是什么美妇人,虽然尚有些风韵,但眉梢沧桑是藏不住的。

      老板娘倚在长柜台后,从噼啪作响的算盘上抬起头。“哟,好俊俏的少年郎。”她烟媚般的眼神同她年纪并不相称,见来客都是鲜亮打扮,惊讶一瞬,换上谄媚的脸色,道:“来点什么?别看小店不起眼,麻雀五脏俱全。您二位算是来对了地方,小店没有明的菜单,您吃什么但说就是,咱的厨子什么都能做,便有不会的,您拿银子拿绸子,哪怕翻破两市十三街,我梅姑也能找出来给您!”

      高阳抢道:“两碗馄饨!”又感到自己抢了李祐的风头,补充道:“五哥常来,听五哥的。”

      老板娘眼皮跳了跳,打量李祐一眼,向后喊:“两碗馄饨!”也朝李祐笑了笑,“慢吃啊,小郎君。”

      大瓷碗装着馄饨送到桌上。

      灰扑扑的墙,狭窄的坐席,桌案上蒙了一层白灰。高阳小心将汤碗端到面前,李祐却已经大口吃了起来。白色水汽热热蒸着他的脸,他埋头苦吃,把碗捧起来,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

      高阳在汤中搅了搅,白白胖胖的馄饨在汤里翻了个,底下胡辣味往上窜,又香又热。她终于拿汤匙盛了一个,檀口贴近,小心呼呼吹气。那馄饨当真香气诱人,软乎乎晃悠悠地颤在匙底,好像嘬一口香汁便流满两腮。

      她两片唇把只馄饨囫囵包进嘴里,槽牙一咬。

      “啊!”捂住嘴叫,“疼......”

      把嘴里怪模怪样的异物吐在碗边,原来元凶是半枚磨圆的铜钱。

      李祐瞄了一眼,笑道:“呵,好福气。民间的好意头,大吉。”

      高阳猛地痛了一下,苦着脸。舌尖一舔就尝到血味,往那壁试探,臼牙蠢蠢欲动,舌头一撞就脱落下来。珍珠一般的一枚,磕在案上轻轻发出响声,骨碌碌滚到李祐手边。

      她伸手去拿,李祐却轻巧将那枚牙齿捏了起来。

      看清是她掉落的臼牙,他嫌弃地皱起眉头,将那牙齿扔回。高阳小心翼翼把牙齿捡回来,摆在掌心细细端详,拿手巾裹起来。

      李祐挑眉,伸手捏住她下巴,力道正好,叫她不得不张开嘴,但并不感到疼。“哦,在换牙呢。”他淡淡说。

      “唔……”她埋头在汤碗里,小心嘬了一口汤。

      “不疼了?”

      汤暖暖的,她吃得像只小猫,李祐直直望着她。高阳摇头道:“掉下来的时候疼了一下,过一会儿就好了。”她腮帮子鼓出一块,好像在感受什么,又肯定地摇摇头,“不疼。”

      牵车的马儿叫了两声,李祐蹙起了眉。似乎有谁骑在马上绕着马车转了几圈,闻听蹄声笃笃而来。李祐霎时眼神一变,从怀中摸了钱掷在桌上,拉了高阳,“快走!”

      幸而他们坐得偏,那人走进来一时见不着他们。这小地方逼仄又暗沉,后门倒是好找,从二楼阶梯背面一绕就能通到后院。被李祐扯着手腕跌跌撞撞往前小跑,高阳仍好奇回过头,原来来的是个穿红衣的官儿,身上是礼服,或许是早上宴散后去登高,未及更衣又到这里来的。不知李祐为什么这么怕他,扯着她躲他。高阳不免多盯几眼,脚步乱走,撞得门槛“吭”的闷响。

      那官儿抬起头看过来,大喊道:“齐王殿下!”大步走过来。

      他两撇胡子,瞧着三十五六岁,一顶漆纱笼冠戴得端端正正,没有一丝从马上下来的匆忙相。高阳抬起头,李祐黑着脸望着他,感到她的视线,赌气似的把她手甩开。“你引他来的,你同这老顽固说话去吧!”

      高阳愣住,有些不敢相信,可怜巴巴道:“五哥......”她又去抓他的袖子,可是李祐说到做到,竟真的翻出墙去。

      “殿下!”那官儿追上来,叫老板娘打开后面院门,他出去看了看,哪里有李祐的人影。坊中里巷条陈交错,他既然跑了,再难知道他去了哪里。

      高阳跟在这官儿的身后,头脑全是懵的。五哥的性子她今日算是领教,且不知他怕的这个红袍人是谁,她便上去拦在他面前。“你......”起初有些生怯,暂缓了缓神,学着城阳的样子镇定道:“我是高阳公主,你是臣下,本公主要回宫去,你送我回去。”

      红衣官儿眼神一动,向她躬身行礼,刚要张口,便听店门那处传来马嘶鸣声。他皱眉挥袖空锤一拳不甘暗道:“那马车都在,他怎么会走?居然忘了这一层!”正要转身出去,忽然见高阳大睁着眼,有所为难道:“臣下乃齐王长史薛大鼎,公主之躯甚贵重,只是可否容臣将齐王找回,再送公主?”

      原是五哥带她出来的,高阳也有些担心李祐会否被责罚,立即点点头道:“嗯,我同你一起去找五哥。”

      他二人走到门口,意外见李祐骑走的是薛大鼎的马。他那香车好好停在那里,薛大鼎便请高阳入坐,自己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车走了一阵,高阳掀起帘子问薛大鼎:“五哥有气喘病,这样冷的天骑马,会不会犯病呀?”薛大鼎道:“说不好......不过请公主放心,我那老伙计陪我出生入死上过战场,沿路我便吹哨,它听到了就会回应,料找到齐王不难。”

      如他所说,果然不久寻到了马。二人抬头,见招牌上写着翠微楼三字,乃是西市中最富贵的几座酒楼之一。圣人素来提倡节俭,国朝对官员出入酒楼消费亦有所要求。东西两市人员混杂,翠微楼又在最热闹的地界,薛大鼎有些犹豫,若被微服的御史见到有所立言,到底是件麻烦事。

      但高阳已经走了进去,那店门是紫檀木的,里面是好闻的沉水香,格调优雅,装潢华丽。堂中吊顶悬着数盏硕大彩灯,走马飞兔,形状多有不同,有一盏像宝塔的,数来有七层,差不多两人多高,从最高处悬挂而下,坠着灿灿金铃,像仙人世界,不似人间。

      那来回走动的伙计更是有趣,像杂技似的两臂叠满盘子,装满珍馐百味,步子虽快却很平稳,七八个盘子叠在身上,几乎像长在上面一样纹丝不动。见到一人险些撞到客人,竟飞旋开来,跳舞似的凌空一跃,这样大的动作身上的食物也毫无损伤。

      高阳已看迷了眼,便向二楼走去,薛大鼎只得跟上去。见到从高处落下一只酒盏来,漏出的酒水浇在白兔灯上,叫里面的烛火暗了暗,又腾地蹿上去。

      高阳向上看,惊喜叫出声:“五哥!”

      最高一层玄衣少年敞着外袍,本是一派闲适的姿态卧在栏上,现在面上却是一副惊恐的表情。李祐恼得抓了抓头发,立时转身避开。薛大鼎紧追上楼,他早一步退回厢厅之中。

      翠微楼做的是上流生意,两个窈窕侍女拦在厢外,都是朱唇媚眼,但一般冷冰冰的脸孔,把他们拦在外面。

      “殿下!”薛大鼎有些着急,“殿下为何躲着臣不见?臣下有哪里做得不好?”李祐还是一言不发,他只好在门外说:“立国至此,不曾有数月见不到王爷的长史。”李祐还是不应,他话更重,咬着牙道:“以孝治国,凭德立行,从未有师欲教而生不闻的事。”

      “你走!”

      里面东西乒乓落了一地,李祐发怒。“给我滚!”

      高阳吓得退后半步,薛大鼎却反而上前,重重锤了锤门。“齐州诸务繁杂,殿下身负都督之责,怎能久居京中?为了争一时之气,殿下置齐州百姓如何?恩赏在前,信任备至,殿下如何对得起圣人?皇子封飨为天下臣民供养,殿下食民之禄,怎可做不忠不孝之人,行不仁不义之事?”

      李祐开门冲出来,两眼通红。他一步步紧逼,薛大鼎步步后退。这样狷词颇有些过分了,他心中也有几分愧意,见李祐气愤难当,他低下头不再发言冲撞。

      “呵,我出来了,怎么不说了?”

      他在里面发了通狠,狐毛裘落下一半在地上,蔷薇色酒渍沾了好几道。没了外袍遮挡,他身形十分瘦削,里面一件玄色衫,外面却是衬金的黄色夹袍,绯色腰带紧紧扎着腰,更显得人瘦长。病容苍白,唇也是皱白的,好像腰带上悬挂的那些玉璜金锁什么的,是为了将他在地面拴住,不至于被大风刮走。

      高阳叫自己乱糟糟的想象吃了一惊。回过神李祐还是冲天怒气,半点好脸色也没有,从鼻子底下“哼”了一声,忽地露出个极嘲讽的笑。

      “长史?”他指节咔咔响,攥了个拳又松开,掸了掸袖子上的褶皱。

      “区区一个长史,你可知方才这些话进了我耳朵里只有四个字,叫做,以下犯上。”他笑得瘆人,“哦,我想起来了,你做过官奴......是前朝叛臣之子?叛臣嘛,就是乱臣贼子喽?那就不奇怪了,习惯了以下犯上,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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