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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

  •   如今丽姬故去,那半枚玉璧大概也随她一起葬了,留在卫庄记忆里的就只剩下对方昔日站在池水边遥遥相望、满是愧疚的面容。其实,她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就像夏无且。他们这些人总将别人的错误背在自己身上,日日煎熬,仿佛所为比伥鬼更可恶,不得解脱。
      卫庄早先最看不上这样的人,故而对死里逃生的李开总有些嘲弄之情,明明是副将刘意垂涎他未婚妻——火雨山庄大小姐的美貌才动了杀机,造成大军伤亡,他却非要将此看成是自己的过失,还隐姓埋名多年。后来见其妻女被他假死的消息闹得茶饭不思,整日哭丧着脸,更是觉得无趣。人死不能复生,把自己闹得形销骨立又有何用?卫庄自然不是能被亡亲悲伤所困囿的人,母亲故去不过两天,他就开始思量着自己能从前来吊唁的韩王身上得到什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短短三年,情况就变了。在鬼谷与盖聂朝夕相处,白日吃着他做的饭,时而闹着没有鱼肉荤腥,只是粗茶淡饭,夜里钻进他铺好的被褥里,隔着厚重的棉布依然能感受到身边另一人宏博有力的心跳,他竟有些理解当日胡夫人的心思——李开惨死,火雨山庄灭门,她孤苦无依,不得已将女儿托付于人,嫁给了刘意,任凭对方甜言蜜语、奉如珍宝,仍是挂念着亡灵,甚至将对方所赠的玉佩日日戴在身上寄托哀思。不过,刘意也是有趣,竟十几年如一日地纵容着自己的枕边人想着别人。卫庄自认做不到这一点,若是盖聂敢在心里放下另一个人,他定要这两人阴阳相隔,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至于后来暗地里帮了端木蓉那一次,则是后话了。
      “你查到了什么?”卫庄觉得自己已经在回忆中沉浸太久了,他得回到现实中来。察觉白凤不再可信之后,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盗跖,既然对方不希望白凤知道太多,那么这落在自己手上的把柄岂不是逼迫对方为自己做事的有力保障?
      事实证明,卫庄的判断一如往昔。
      盗跖咽了口吐沫,硬着头皮道:“我去向江湖的朋友打听,目前查到这东西与道家有些联系。”
      “什么联系?”卫庄颇为惊讶:阴阳家与道家之间渊源颇深,这本不是秘密,但自从两家因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之后,关系便疏远了,所以说,这两家的功夫过去并承一脉不假,弟子们之间如今老死不相往来也是事实。既然如此,月神手里的东西,怎么会与道家有关?莫非,这有牵连到母亲生前所说的那个计划?
      也不是不可能。离开冷宫后,他挖空心思搜寻与双亲有关的信息,当然也没放过母亲有意无意之间泄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根据手头已知的情报,那个计划几乎囊括了所有姬姓的血脉,所以后来东皇太一大肆搜寻姬姓女子想要纳入麾下也在情理之中,怪就怪在,月神为何不置身事外?按他对紫女的了解,对方本不是爱入局的性子。
      盗跖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把自己几日之内所得的消息一点一点说出来:“一位道家的朋友告诉我,这两枚玉佩是他师弟的东西。据说,他还有个妹妹,可惜幼年失踪。他入道家的一个目的,就是学些本事留待日后找到妹妹。”
      “那他们兄妹都叫什么?”卫庄本是无心,随口问问,月神托付的事情里,尤属这件事他最不上心——一来是他有要事在身,时间不充裕,是碍着故人的面子不得已接下,二是紫女离开后以月神的身份出现,有些事便不能坦诚相见,见面的次数少了,往来的书信也少了,人更是生疏了。他们之间仿佛多了层隔膜,可是谁也没先说出来,就像是不约而同地保守着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曾想盗跖十分上心,比在墨家是还要仔细,其实也无怪他,卫庄给他的时间太少,能探查到的消息并不多,做的不好,他觉得自己会被卫庄耻笑,好像自己离白凤还差着一大截。
      “小灵,小衣——”卫庄念着盗跖刚刚报出的名字,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月神当日说过的话——灵衣玉佩,一阴一阳。
      如果,“灵”字和“衣”字对应他们的名字,这玉佩所代表的是面前这两枚,那么,一阴一阳又代表什么?卫庄细细思量,片刻后又问:“你的朋友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
      盗跖想了想,他那位朋友提起旧事不无遗憾,尤其是讲到师弟去向的时候,还慨叹了一声,说是他后来只身一人去寻找妹妹,自那以后,就再没有回来过,算起来,也差不多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
      “这么说——”卫庄闭目思忖:小灵,小衣,玉佩,阴阳,道家,阴阳家,莫非——他猛地睁开眼问:“玉佩的事,张子房知道吗?”
      “子——子房?”提起那只狐狸,盗跖不由得又浑身一抖,或许是三年前小圣贤庄那件事给他的记忆太深,即便颜路的死跟他无关,他也还是有些害怕,跟墨家交情不菲的人物里,属张良最让他不安。以前白凤嘲笑他是记着张良哄他闯血蚕丝阵的仇,他却明白不是,他心里是记着对方在韩国灭后弟死不葬的旧事。一个人要是为了复国连兄弟的尸骨都不收敛,那这国复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个空架子。再到后来小圣贤庄的覆灭,几乎让盗跖相信儒家都是些伪君子,也算是暗合了《庄子》中嘲讽“儒以诗礼发冢”的《外物》篇。比起儒家这群伪君子,卫庄这样重利轻义的恶人反倒没有那么可恶了,盗跖有时候抱着白凤,听他给自己滔滔不绝地讲《庄子》,心里也不自觉地起着变化,至少他不像机关城毁时那样憎恨流沙了。所以今日卫庄问起来,他也就直言说了:“白凤拿着玉佩寻找消息时,墨玉麒麟提议过要找他。”
      果不其然,张良知道了。卫庄当然不会介意麟儿向自己夫君透露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所托非人,竟然将白凤当做了得力的帮手,现在看来,论嘴严的程度,他还不如面前这个油嘴滑舌的贼偷。
      “要是没有其他事——”盗跖站了半天,看卫庄不发话,忍不住偷瞄了漏刻几眼,见此时距离他出门已经有将近两个时辰,不由暗忖:那东西的效力强过之前药物十倍不止,虽说自己已将白凤束缚结实,还是怕他忍不住药性伤着自己。再者,盖聂就在楼下,他也的确需要小心——倒不是怕盖聂,而是一旦此事令蓉姑娘知道,自己可就不单是脱离墨家的问题了,他还会成为私通外敌的叛徒,那他在端木蓉心里的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盗跖最怕这个,哪怕冒着打断卫庄沉思的风险,也想要速速离去。
      谁知他问完,卫庄仍是闭着眼,不发一语。这下,盗跖心里有点发毛,生怕对方又打算让他干点什么。
      他当然是想多了,卫庄不说话,不是懒得理他,而是根本说不出来。被盖聂的木剑划出的伤口本来已经在药物下渐渐愈合,按夏萧歌的说法,只要安心静养,不出七天就能痊愈。
      ——谁让盖聂的力道恰到好处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特意扭过身,不让盖聂看到她的脸,生怕自己脸上若有若无的暧昧笑意被对方察觉。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病人不遵医嘱,擅自妄动,例如今日卫庄任性胡为,伤口可不是要裂开?而且,夏萧歌按照武者的耐受性选了些效力强劲却极疼的药草敷上,伤口裂开后,堆积在一起的药草在皮肤和布条的挤压下产生了新的药汁,药汁滑入肉中,又是一重折磨。
      “要是没有其他事——”盗跖又说了一遍。说完以后,他以为卫庄会有点反应,可对方仍是闭目不置半词。过了将近一刻钟,屋外的楼梯已经来来回回想起了四串脚步声,卫庄终于睁开眼,抬起头,看向他所站的方向,漫不经心道:“你可以走了。”
      卫庄难得没提什么要求,也没再出言揶揄,盗跖心里虽不踏实,还是松了口气,至少目前安全了。
      开门,出门,阖门,盗跖的动作一气呵成,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比如今店里最得力的丁章还要麻利。他扭过头,四下看看,见走廊上空无一人,才松了口气,擦了擦头上密布的汗水,抻了抻衣领,打算下楼回房——白凤还等着他呢。
      “你——”下到二楼拐角处,盗跖的三魂七魄吓跑了一半,盖聂就站在烛火的阴影中,姿势还是惯常的持剑肃立。凭他的耳力想要知道那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简直易如反掌,盗跖也不奢求自己能够瞒得过他。
      “嘘。”盖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看看楼上,凝神半刻,忽然转身往楼下走,显是不希望惊动其他人。这就好办了,盗跖几乎蹦出嗓子的心终于缓了回去。他跟在盖聂身后,随他到了已经一片漆黑的棋室,抬手点燃了烛火,两人找了块地方坐了下去。
      “端木姑娘——”盗跖低下头,弓着身子,口气并不急迫,却没有惯常的油腔滑调。盖聂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先他一步回答道:“她已经睡下。”
      言外之意就是她并不知道。
      端木蓉不知道,那就好办了。盗跖直起腰,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男人,他很清楚,盖聂和卫庄的较量从一行人踏入咸阳的那天就已经开始了。有些人还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些人则高估了自己的价值。他所希望的是自己能和白凤一起全身而退,这也就是他当初同夏萧歌合作的原因之一。
      盗跖想了想,问:“你都已经知道了?”
      盖聂起先没回答,他斟了两碗水,一碗推到盗跖面前,一碗留给自己。他喝了一口,沉默了片刻,道:“机关城一役之后,流沙元气大伤,苍狼王身死,无双鬼不知所踪,桑海大婚之后,赤练也不再属于流沙,后来,卫庄选择诈死鬼谷,又将流沙当做墨玉麒麟的嫁妆留给了张良,如今,他在桑海现世,能动用的力量除了逆流沙之外便只有未曾脱离组织的白凤凰。以你和白凤凰的关系,知道他的存在是迟早的事。但你毕竟曾经是墨家头领,难保不会将他的行踪泄露给墨家,所以,他必定要掌握一样能牵制住你的把柄,好让你严守秘密。之前,我同张良在江山传通往后院的回廊处见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他躲藏在你与白凤凰看不到的死角,关注着你们二人的一举一动,在你占有白凤凰的瞬间,他的身上爆发出一股极强的杀气,我猜测,他应该是白凤凰的旧识,而且,交情不菲。但我与子房都奇怪,既然是旧识,为什么不见上一面,反而躲躲藏藏,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能出现在白凤的面前,而这,或许是被迫遵守的禁令,譬如卫庄与某个人的交易。”
      这——这简直是分毫不差!
      盗跖仔细地听着盖聂的分析,直到最后一个字结束,他沉默了,举起手边的碗狠狠灌了一大口。碗里的水见了底,盗跖仍抓着它不放,好半天以后,他才耷拉着脸,如丧考妣道:“你说的都对。”
      盗跖算是服了他,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已然将他们这半年来的隐秘都推算得一清二楚,看来蓉姑娘喜欢他也并非是猪油蒙心。只是这样一来,他倒是比先前更为紧张端木蓉,因为这样的男人,并不是她能够驾驭的。
      眼见盗跖的脸色在烛光下苍白了几分,盖聂又给他倒了些水,承诺道:“你放心,此事不会再有人知道。”
      盗跖从不怀疑盖聂的信誉,发觉盖聂会错了意后,他反而担心起自己,盖聂不会像卫庄似的也拿这些东西明里暗里胁迫自己吧?
      那可顺不准,横竖是纵横家的门生,师兄和师弟能差到哪儿去?
      盗跖心里惴惴着,盖聂就不同了,他如今手里捏着盗跖的把柄,又困着卫庄,自然该平心静气,至于他心里究竟怎么想,那就是天知地知了。
      另一边,卫庄的状态就比不上他师兄了。看着盗跖一溜烟地跑了,卫庄扯了扯唇角,露出个嘲讽的笑容,白凤喜欢的这个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比起赤练和麟儿的夫君,盗跖至少是坦诚的,这也算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或许燕丹当年把他招纳进墨家,也是看中了这些。
      燕丹。
      想起这个男人,卫庄的胸口又疼了起来。几乎是无可预兆,他只觉喉咙发堵,开口就是一口血喷射出来,将麟儿刚为他擦干的嘴角重新沾上殷红,被子上也沾了血迹,看上去星星点点,仿佛是一局棋。
      可不就是一局棋,一局死棋。卫庄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些红点,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师父,又让你猜中了。
      他猛地咳嗽了两声,这回好歹没有血,但是胸口震得生疼,双手又不听使唤,于是只能僵坐着,等待盖聂接下来的照顾——简直就像个被人提线操弄的傀儡。
      没想到,燕丹当初的威胁竟应在盖聂身上,也算是——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吧。
      卫庄闭上眼,不由得感叹起来。
      那还是在鬼谷的时候,他刚生下兰儿不久,气血两亏,每日卧于榻上,药、食都由燕丹买来的仆婢们煎好送来,再由他亲自喂进口中。开始,卫庄知道自己身体大不如前,有名医开的药吊着也是功力大减,恢复不成过去的样子,所以才一早计划好了身后一切,待事事妥帖了以后,回到鬼谷,借机关之力除去东皇太一这个可能成为盖聂劲敌的对手,也顺便在天下人眼中彻底“死去”,从而让孩子平稳降生。后来,孩子被夏萧歌带走,他已无牵挂,再加上广寒光的毒性对他的身体雪上加霜,求死的心思更胜从前,故而对燕丹的殷勤不屑一顾,哪怕是他亲自伺候汤水也时常沉默应对,虽不至于总闹得一地狼藉,可也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日寒过一日。
      燕丹并不是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的,或许他将所有的耐心都给了面前这个曾经在咸阳与他纵论天下大事的鬼谷弟子,所以从不生气,还一直惯着他,药冷了就再加新的,饭凉了就命人重新做。卫庄一早想着他能拖多久,——按他对燕丹的了解,这个男人无利不起早,绝不会为了所谓情爱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可他就这么耗着,就在卫庄眼皮底下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直闹得卫庄自己都烦了,才就着他的手喝下半碗药下去。
      这样一日日地磨下去,卫庄对他的感情反而有些变了,从憎恶、不屑到了后来带了些忧惧,看着对方每日像个最完美的情郎似的哄着自己喝药的模样,越发觉得心里发毛,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也会想:他究竟什么时候会腻?又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手段来向他讨还机关城的血债和桑海的屈辱?
      却没想到那一天是以极为平静的方式开始,又以那样极为惨烈的方式结束的。
      那是生下兰儿的第三十三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继先前的舞姬之后,燕丹又叫来了偃师。看他们在台上摆弄那些死物,卫庄觉得百无聊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几案。偃师仿佛是向燕丹邀功,操纵木偶和着拍子,或击鼓吹箫,或跳丸掷剑,或缘檀倒立,出入自在,格外热闹。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此人原是燕国王廷的偃师,深受我父王和王叔的喜爱……”燕丹絮絮地说着,又给他端来药,仍是黝黑的浓汁,仍是比黄连还苦的味道。这几天燕丹殷勤地有些过了,卫庄懒得和他折腾,接过来喝了两口又放下,燕丹也不恼,把碗推到一边,又给他递来泉水漱口。
      平心而论,那老头操纵傀儡的手法算不得高妙。偃师造倡古来有之,今亦有公输般造木人御车一驱不还,墨子造木鸢飞之三日而不集,相比之下,他的把戏就落了下乘。但,看在燕丹一直以来照顾自己的份儿上,卫庄并不想驳他的面子,于是由着他说,一句嘲讽的话都没有出口。
      燕丹似乎并不希望他以沉默应对,他起身朝偃师走去,乐舞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溪边的窃窃私语。
      片刻后,燕丹又回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接下来这个,说不定会让你满意。”
      偃师将木偶收回箱中,又嘱咐两名徒弟从马车上搬下个沉重无比的檀木箱子,箱子背面有几个圆形的孔洞,约拳头大小。卫庄正奇怪这偃师为何要用这极易落灰的箱子盛放行头,忽然见箱盖一开,三人极小心地从里面抱出个身缠雾縠的人形傀儡。
      说是人形傀儡,是因为那物什极像二八佳人,乌发如瀑,皮肤白皙,唇点胭脂,绝对是个美人坯子,可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块木板,僵直不能活动,眼里也是一片空茫,美则美矣。
      “这也是傀儡戏的一种,只不过,它自己不能动。木偶上凡是关节之处,都系缚丝线。……”燕丹仍是不忘在他面前掉书袋,卫庄本来觉得此物需绕线操纵,比方才的把戏还要不如,心中却意外地烦躁起来,正准备拿燕丹撒气,出言讥讽对方白白生在燕国王室,却这样没有见识,冷不丁余光瞥见那人形傀儡眼中滑过一滴水珠。他浑身猛地一震,匆忙间站起,几乎打翻了燕丹刚递来的泉水。
      它是活的!
      不能说话,不能视物,裹着薄如蝉翼的衣服,被娴熟的偃师操纵着完成每一个客人的要求。
      这就是活傀儡。
      是燕丹给他的警告。
      “我的王叔燕春君最喜好这种傀儡戏,他曾说这是绝对的占有,有些人桀骜不驯,即便傅监那样的人都没办法,可这老头行,用他潜心多年练就的手法将人身上的每一处关节捏碎后嵌入丝线,缠绕数圈,再拉出皮肉,到时,这人就不能自己动了,吃饭喝水都要靠别人控制,就连死都不行。你今日看到的这个,就是燕春君曾经强掳来的舞姬,只因她记挂着意中人不肯屈从,方落到了今日的下场。实在可惜。本来以她的姿色和舞技应该得宠很长一段时间。”
      那边,乐舞已经开始,雾縠包绕、金玉满身的女子,在偃师的操纵之下,灵活如生,绰约闲靡,纤縠蛾飞,缤焱若绝。四五个动作竟能一气呵成。燕丹笑着贴在卫庄耳边,低声道:“虽然这动作与人几无差异,但这傀儡毕竟是傀儡,胜于木偶,远逊活人,你说呢?”
      卫庄没有说话,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周身亦是彻骨的寒意。
      那以后,燕丹与他之间仿佛有了默契,一个人仍是事事尽心,另一个则棱角渐收,日子反而平静下来,两人都绝口不提那个被高价买下来的女子,只是卫庄仍忍不住在燕丹出谷时去看看她,看她被吊在洁白如练的墙上,仿佛是刻意为谁做出的展览。
      卫庄有时也想,如果不是燕丹笃定主意将墨家众人引入鬼谷,如果不是他一心联系反秦之人妄图刺杀嬴政,或许,自己真就和燕丹一直那样生活下去,而不是以己身为注,用缠缚之毒测试他的真心——毕竟燕丹对他的了解比盖聂更甚。或许正因如此,燕丹才日日服用百草丹,哪怕同榻而眠,他都不敢放松警惕。
      至少盖聂——
      他幽幽一叹,显然不愿再去回忆,只当覆水难收,一切都不可挽回。
      只再一抬头,卫庄忽然呆住,木门已开,墙边的阴影里正站着个颀长的男人,不是他的师哥又是何人呢?
      “盖先生。”卫庄的声音极轻,仿佛薄如蝉翼的一声叹气,带着点乳猫的呻吟。说出这三个字之前,有许多言辞锋利的话都在他脑子里打转,诸如“你不陪着你的端木姑娘了?”“你又要忙着为墨家谋划了?”等等等等,可说了有何意义呢?卫庄嘲讽人,尤其是对盖聂,从来都是期盼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给出些许反应,哪怕是愤怒,至少能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卫庄可是清楚他面对诸人质疑时仍云淡风轻的意思——不在乎,对,就是不在乎。不在乎对方的指责,不在乎对方的恼怒,甚至不在乎江湖之人的唾弃。盖聂就是盖聂,被称为“剑圣”也好,“鹰犬”也罢,都不过是个代号罢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剑术卓越,出身鬼谷的纵横家。可自己对他是不同的,他会因为自己的指责动容,会因为自己的恼怒而绽出笑容,会因为自己的唾弃而将他压在身下狠狠折磨。可昨天之后,卫庄明白,自己再不会于盖聂心中引起半分波澜,他是卫庄,或许还是名义上的师弟,仅此而已。
      也罢,是他自作自受,没什么可抱怨的。
      卫庄说完,又合上眼,摆明了是随你处置的架势,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懒得挣扎。不想,盖聂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燃烧起来。

      注释:
      1.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擪其麾,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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