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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

  •   或许是卫庄的话令盗跖哑口无言,又或许是他觉得跟卫庄这样的杀手团首领讲怜悯之心实属对牛弹琴,挨了几句调侃之后,盗跖破天荒地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看着卫庄的眼睛再次合上,他终于识趣地退了半步准备离去。
      “等等。”转身的瞬间,盗跖听见了背后近乎冰冷的嗓音,不禁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扭过头,看向仍旧闭着双目的卫庄。“还——还有什么事?”
      “你抛下白凤不管,冒着被盖聂发现的危险,深夜到我这儿来就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刺客?”或许是碍着燕丹的缘故,卫庄对墨家弟子总有些生理上的厌恶,每每将他们当耗子似的戏耍,才能觉得心里被燕丹折腾的愤怒有了发泄的出口。
      “我——”盗跖张了张嘴,半晌无话,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流下——他早该明白卫庄不好对付,可就在他下定决心让白凤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后,他就只有这个选择了。现在看来,夏萧歌在桑海劝他的话是对的,他不了解卫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正如对方所说“若是有可能,一辈子不要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否则,你会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
      眼下,事情的发展不就是按照夏萧歌的预言一步步进行着吗?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更不可能单方毁约、抽身而退。
      盗跖无法,擦了擦汗,转过身,从袖中拿出了另一样东西。具体而言,应该是三样东西,当用来包裹的素色阿锡打开来后,露出了里面的两枚玉佩——正是月神在几天前交给卫庄的东西。
      卫庄起先没当回事儿,只将其作为故友所托交给白凤去查,自己则默默等着结果,白凤作为替他掌管逆流沙多日的副手,有时候不比赤练差上多少。可后来见了天明,得知了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卫庄的态度终于变了。其实,他本不该过分相信一个人的——燕丹将他卖给嬴政,盖聂又亲口将他放弃,这两人一先一后,早就毁掉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那两件事之后,卫庄曾发下重誓再不相信任何人,可后来,他还是因为一个女人的缘故,稍稍松了口,有所改观。

      “夫人这是何意?”卫庄冷眼旁观,今日丽姬的举动太不寻常:先是遣人来邀请自己到长春殿小酌,后又屏退了以侍奉为名环绕在自己身边负责监视的婢女和寺人,疾言厉色的,像是换了个人。自第一面起,卫庄就没见过她这般严厉的模样。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动作也总是轻柔的,看不出半点不妥的地方,仿佛永远不会失态,淡然自若得就像四月的风。婢女们跟在她身边虽久,一样没见过她这幅样子,好在她们早就听话地退出房外,才没有挨上这顿数落。随着卫庄来的那些人可就不同了,丽姬的震怒本就是对着他们的。如今被她的气势摄住,心里也不由得嘀咕:这丽姬夫人果然不简单,他们竟将对方当做靠着一张脸博取宠爱的小家碧玉,如今看来,她不愧是将门之后,一颦一笑间隐约还有濮阳城守将公孙羽的风姿,只是她一贯温和,宫里人这才小看了她,如今想想,能让君上恋恋不舍、几乎夜夜留宿的女子岂能简单得了?亏了他们还将君上的命令拿出来当挡箭牌,可不是落了下乘。于是一个个哆嗦着身子侍立在院子里,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丽姬抬眼,看雕花的木门仍按照吩咐敞着,众人都到了院中,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松了口气,叫卫庄也坐,又亲自斟酒给他递去,笑吟吟道:“你是不是也吓着了,觉得我像只夜里不睡的玄虎一样狰狞可怖,什么仪态都没了?”
      “玄虎?”卫庄一愣,这灵兽可是鬼谷独有,多少年来没出过孤鸣山,如今从丽姬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不知怎的,从踏进长春殿的这一刻开始,他就已经觉察出不对劲儿了,一直小心谨慎的丽姬怎么突然一下子邀他前来,要知道,自己可是韩安放在囚车里送来给嬴政消火的,至于这火儿,不肖多说,众人也明白,乃是他在韩非死后拒绝嬴政恩宠、私逃出去给拱起来的。不过,对他,嬴政可就没有对韩非那样大费周章了,韩安对自己也没有对韩非那样的百般回护。嬴政还没大兵压境,韩安就老老实实把他当成烫手之物急急可可地扔了出去,还唯恐对方不满,将自己关进囚车极尽羞辱。所以嬴政才不必锁着他,因为就如黄寺人所说,天下之大,早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
      丽姬见他僵硬地凝视面前的那只玉尊,笑意更深,仿佛早有预料似的,又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请你到这儿来,又为什么要提起玄虎,对吗?”
      当然对。
      卫庄抬起头,谨慎地审视着面前的女人,现在,的确有点意思了。他仰起头道:“夫人身份尊贵,不该和我这阶下囚举尊共饮,他不会高兴的。”
      这个“他”是谁,丽姬心似明镜。然而,无心为恶,也总有些后果要担,总有些错误要弥补,否则,便如大父谆谆教导:何以为人?
      丽姬放下玉尊,叹了口气道:“他是我夫君,我以为我总该比别人更了解他。”
      “事实呢?”卫庄忽然反诘,自盖聂说出那一番话后,他就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平素也言行无状得多,及至今日对丽姬句句带刺儿,哪怕知道她其实不是个坏人。
      可丽姬明显不这样想,她知道对方与盖聂之间闹到如斯地步同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所以,就算对方言辞咄咄逼人、不甚恭敬,她也照单全收,一点儿抱怨的影子都没有,反而有些如释重负,似乎欠下的债终于能够慢慢还清。
      丽姬道:“事实是,我的确比其他人更了解他。”
      “夫人如此笃定?”
      丽姬不答,举尊轻轻晃了晃,看着里面新酿的凤翔橐泉,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玄虎吗?”
      玄虎?她竟故意提起了这个。卫庄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犹豫了片刻,看着她问:“莫非夫人家中某人与我一样出身鬼谷?”
      这本是句试探,谁知丽姬大大方方承认道:“不错。我大父公孙羽,几十年前曾拜鬼谷先生为师,入谷十年,终于学有所成。”
      公孙羽?这名字他倒熟悉,此人比他师父还要长上一辈,那时候,鬼谷还没有只收两名弟子的破规矩,出谷之前师兄弟们也还和睦,哪怕后来拜将封侯、各为其主,也不过是朝堂里的谋划,私底下见了绝不是像孙膑、庞涓那样不死不休。他记得,这公孙羽后来回了卫国,在濮阳守了几十年,外敌难犯,算得上的军中名将。只可惜这老东西认死理,非要和行将就木的卫国耗到底,于是,在秦军的攻势下弹尽粮绝、力竭而死。而他拼死送出的士卒们未逃得太远就被捉回,一个个被枭首示众。消息传到王廷,君臣上下人心惶惶,一时间,收拾细软准备逃命的,高官厚禄忙着上供求和的,挤满了街头巷口。可惜公孙羽为国尽忠,末了,他的尸首还是秦国将领收的,实在是愚不可及。可,面前的丽姬毕竟是他的孙女,待自己也没什么不好,当着她嘲弄个死人实在不够光彩,于是略微收敛言行,给了三分颜面,佯作称赞道:“所以夫人继承了他的本事,也善于谋算人心?”
      这样明褒暗贬的话丽姬听得出来,她不急不恼,放下玉尊,笑着反驳道:“人心不是谋算出来的,是一点一点体悟出来的。我在君上身边不过三年,却仿佛过了一生,我知道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卫庄挑眉,仍是觉得丽姬话里有话,而这隐藏在背后的意思还和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
      丽姬先是不答,起身缓缓走到不远处的漆案前,端起侍卫刚刚为她取下的鸟笼道:“这里面曾经有一只黄莺,是下面送上来的贡品,它跟别的鸟不一样,不仅样子漂亮,气性还大,自从被关进这个金笼子,就不吃食,不饮水。别的鸟好吃好喝,过得生龙活虎,它却一日一日憔悴下去,君上差人来看,都说活不过几天。但他是一国之君,岂能被这样一只不知死活的蠢鸟刁难,于是颁下旨意,任何人能令这鸟起死回生,都赏金十镒。一时之间,宫里宫外倒是有不少人跃跃欲试。结果,法子试了不少,可没有一样奏效的,这鸟还是死了。”
      “夫人想说什么?”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丽姬说起来也不能振振有词,卫庄听着更是觉得奇怪,难道自己猜错了,其实她本就是闲极无聊才邀自己前来说这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当然不是。
      丽姬看着笼子里的黄莺又道:“一只鸟死了,自然会有另一只进来,新的那只倒是聪明多了,吃喝不误,还时不时地唱上几声,让陛下高兴。可是,有一天,天降大雨,狂风大作,将笼子吹落在地,笼门也摔烂了,那只便飞了,整个咸阳宫都翻遍了,也没找到。”
      “后来呢?”卫庄忍不住问。大概很快就会有第三只补进来,这些鸟也真是可怜,就因为长了些漂亮的羽毛可以供人玩赏,便被人从山林中捉来,只能囚禁在这小小的笼子里。
      “后来,你大概也猜测到了,第三只很快就被送了进来,这一只和第一只差不多,也是不吃不喝,可它的样子和声音比第一只更好。长公主尤其喜欢。君上不肯让爱女难过,于是故技重施,可谁都明白那些法子根本没用,倒是有个经常给公主表演的偃师奏请一试。”
      “偃师?”卫庄喃喃自语,所谓偃师,最早来源于周穆王时的一名巧匠。此人惯用木头制作人偶,其制作出来的人偶能歌善舞,恍若活人,有一次一只人偶竟然对观赏的侍妾眉目传情,导致穆王大怒,欲杀偃师,好在剖示后发现其仅为木偶,这才作罢。此事记于《列子汤问》,真伪已不可考,但当时木偶的传神却一代代流传下来,而那些擅长制作木偶,并且以木偶戏供人取乐的人也就顺理成章被称为偃师。不过,一个鼓弄木偶的人有何德何能去救一只鸟的性命?
      丽姬自然也看出了卫庄的疑惑,轻轻将笼门打开,道:“当时,他如我一样。”
      卫庄惊讶地看着面前的鸟儿堂而皇之地飞出笼子,消失在无垠天际,奇道:“那黄莺——”
      “自然飞了。”丽姬挥了挥手,示意寺人们不必大惊小怪。待人群安静下来,卫庄又问:“他大发雷霆?”
      “没有。”丽姬淡淡地回了两个字,轻轻放下金笼,缓缓走向大门,远处天、山为幕,旷达渺远的景致尽收眼底,种种往事也仿佛重新映在眼前。“偃师见黄莺飞了,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丝毫不觉恐惧,反而坦然跪在君上面前,讲了个网开三面的故事。”
      昔日,成汤前往山野狩猎,见部下四处张网,口中向上天祷告“从天堕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入吾网”。成汤以为此乃夏桀逆天之行,非王者正道,便令属下撤去三面,只留一面,且更其言为“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汉南之国闻之,皆道“汤之德及禽兽矣”。四十国归之。
      而那一年,正值秦师攻赵,偃师以此为谏,其意不言自明。
      “我看,此人做偃师可惜了,该去做个谋臣策士。”卫庄哂笑道,“他可真是投其所好,明知嬴政志不在小,便用成汤作例,以黄莺比之六国众。如此一来,嬴政不奖他都难。不过,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引了《吕氏春秋》中的例子,就不怕嬴政为吕不韦旧恨而迁怒他?”
      “不怕。”丽姬缓缓道,“那时,文信侯早已经过世,就连嫪毐的舍人也从蜀地迁回复起,一切均已尘埃落定。君上所要的,不过是六国都成为秦郡罢了。为了这个目标,他没有舍弃不了的东西,亦没有放不下的恩怨。”
      “是么——”卫庄听她言及嬴政夙愿,心里竟莫名有了些许悲凉之感,若韩王有他三分壮志,韩非又何以——他垂首低语,恹恹道:“这么说,那个偃师的确是善察人心,只做个操弄玩偶的人,实在是可惜了。”
      “或许——”丽姬凝眉远望,“只有卫先生这样的人才会觉得可惜。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摆弄木偶久了,知道不得自由的滋味,才会冒险为那只黄莺求情。”
      “为了一只鸟,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他还真是蠢。”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丽姬浅浅一笑,搬出儒家教训。卫庄冷笑一声,随口又问,“之后呢,还在做他的偃师?”
      “长公主出嫁后,他就跟着一起去了。不过——” 丽姬晏晏笑道,“那只被他放走的黄莺倒是同他形影不离。”
      “黄莺都是一个样子,说不准是不是他后来为了讨公主欢心又捕了一只听话的。鸟雀报恩的无稽之谈不过是乡野妇孺的无知之言,夫人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为好。”
      “但我仍旧相信,人也好,鸟也罢,受人恩惠,万没有不报的道理。”丽姬这样一字一句地,仿佛是读着心底早已浮起的一行字。卫庄听她絮语,字字清晰,心中没来由地发烫,似乎有些东西就横亘在面前,只一步——不,半步就可以得到。因为她的话不是随意出口的闲谈,而是讲给自己这个想要脱离桎梏的人。
      “是么——不过是孟轲的自欺欺人罢了。”卫庄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似乎他就离那个梦仅有半步之遥。而丽姬站在他的面前,正注视着他。
      有风鸣廊。卫庄听到极为清晰的几声轻响,亦嗅到蔓延在丽姬身上的大片栀子香,仿佛紫女的絮语,仿佛母亲的怀抱。那么轻柔,那么温暖,却让他难以自已地打了一个寒颤。
      不——
      这不可能。什么网开三面,那不过是成汤为成就霸业而精心编制的罗网中的一环。“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网开三面的言辞不过是用来掩盖自己的野心,他的目的无非是将诸侯各个击破,最终使天地万物尽归其统。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嬴政竟然不觉得腻吗?
      “看来,你并不相信。”丽姬侧过身,和煦的阳光照在她温润的脸颊上,更添几分娇美。卫庄冷冷一笑,侧过头去,声音极低:“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信了。”
      “或者,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毕竟——”丽姬正要再说,忽听屋中传来哭闹,想必是天明醒了。她没顾得上多说,一个人匆匆走入后堂。卫庄也不急,安安静静坐着,时而抬头打量四周,时而低头饮酒,仿佛一个人乐得清闲。
      好一会,哭声终于停了,丽姬从屋里出来,怀里还抱着天明。她走到卫庄跟前再次坐下,面露疲惫,有些抱歉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孩子,不过天明最近似乎受了惊,总是啼哭不止,离不开我。”
      卫庄瞥了一眼站在阴影下的乳母——她刚才听见哭声忍不住探头去望,终因丽姬先前的命令而不敢挪动半步——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孩子,极为嫌恶地侧过头去,不耐道:“那夫人更该去找他。”
      丽姬摇头,“那样你不是更心烦了吗?”
      这与我有何关系?
      卫庄一开始不解其意,待到天明这小子又开始折腾,喊了两声“父——父——”之后,他头脑里才清晰无比地反应过来丽姬的真意,面上一烧,腹诽道:这女人果真是公孙羽的孙女,伶牙俐齿,自己之前还真是小瞧了她。
      丽姬见他又别扭起来,心中好笑,果如盖聂所说,他这个师弟哪怕朝局上运筹帷幄,有些地方还是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惜,到底是自己的错,若她真的拿准了嬴政的脾性,何必要拿这两人的关系去劝他,如今玉杯已碎,覆水难收,可就全是自己的责任了。
      “夫人怎么了?”卫庄抬头,忽见她凝眸叹息,面色沉郁,再次有了方才的预感。
      丽姬苦笑一声,看着面前正紧捉住她垂发不肯松手的天明,低声吟唱:“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这是一首农歌,传唱很久,地域广阔。卫庄早些年听云梦山附近的农人们唱起来过,只是当时听得不清,还同盖聂打趣说“这帮人劳作起来也不消停,支支吾吾唱的都是什么。”盖聂便劝他要体恤众人,又说这曲子虽然比不上宫廷舞乐精致、奢华,却是产生于神农时代的农事祭歌,名曰《蜡辞》,是顺应天时的东西,还给他仔细说了一遍具体的内容。他听了老大不信,瞥着眼睛问:“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神农从坟墓里爬出来告诉你的?还是师父又多给你说了什么?”赵一藏私一直是卫庄心头最大的怀疑,谁知道盖聂早入门的那些日子老东西教了他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东西。盖聂一听,红着脸争辩道:“小庄,你——你别胡说!”“我胡说?”卫庄“哼”了一声,立马还以颜色,“那你倒是说说这些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我——”盖聂羞红了脸道,“《礼记》上看的。”《礼记》?身为鬼谷弟子,时常要涉猎别家学问,这也是为了日后批驳的时候能有个根据,但《礼记》这种在卫庄看来已经古老得该进棺材的东西并不在其中。只是——卫庄瞪着他问:“你怎么会看这个?”“我——”盖聂似乎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声音也小下去,“我——我——我——我小时候没什么书可看。”“是么?”卫庄斜觑盖聂红如虾子的面庞,腹诽道:莫非你爹娘还是什么落魄的士族之后?当然不可能,瞧盖聂那副样子,活脱脱是个服侍人的小厮模样,真不知道赵一怎么就将他收入门下,但是,盖聂的手艺不错,每日照顾他也算尽心,罢了,就当自己多了个服侍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当时卫庄可没想到自己能和这个看上去唯唯诺诺的人在一起,甚至在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回忆着长满厚茧的双手按在自己背上时的温度。现在,当然不可能了,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听在自己耳中都是煎熬。
      丽姬见他偏过头,神色不对,轻轻吐出一口气,或许他又想起了什么,就像自己也曾经在孤冷的夜里带着恐惧想念荆轲。“卫先生,”她轻声道,“这就是我的希望,每个人待在自己该呆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么说——夫人想要帮我离开?”卫庄回过神,这话太大胆了。即便他已经察觉出丽姬的意思,还是不该这样贸然。他本来如师父所说一步步不动声色地引导丽姬说出来,但是,卫庄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就在刚才,在他回神后的瞬间,他的视线正巧落到一旁的铜镜上,镜中的自己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活脱脱是个行将就木的病鬼。这可不像鬼谷弟子。骄傲如他,岂能因盖聂轻飘飘的几句话而方寸大乱,让自己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活在对过去温暖甜蜜的回忆中?伤春悲秋从不是他卫庄该做的事情。他是鬼谷弟子,他以天下为注。丽姬的话提供了机会,抓不抓的住却在他自己。
      要赌一次吗?
      当然。所以他问出了此时最不该问的一句话。
      丽姬却笑了,她等的就是这句。
      “父——君君——父——我——父——抱——”天明咿呀学语,又说了几声,已经能发出“我要君父抱”的雏形。此时的嬴政对于丽姬而言已经不是外界所传的枭鬼,亦不是颇具威严的王者,而是她怀中孩子的父亲。她犹记得自己被大父慎重地托付给荆轲时的情形,荆轲本应是大父毕生最大的安慰,更会是她日后永远的依靠,无论未来事情如何发展。而现在,世殊事异,沧海桑田。她和天明都不得不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汲取温暖。但她却隐隐觉得这份幸福不会过于长久。是阴阳家大巫所授的占星之术带来的精准预感还是作为女人的直觉?丽姬不知道,但她明白,当年荆轲练剑成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刺杀秦王,为守城失败的大父公孙羽报仇。他是潜伏的猛虎,早晚有一天,他会等到这个机会的。丽姬知道,自己并非庸人自扰,而是一些梦境已经带来了征兆,她记得若士之怒,天下缟素,亦记得伏尸百万,血流漂橹。那一天,会是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她心中一痛,荆轲也好,嬴政也好,这两个男人,无论谁受到伤害,都将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楚。但真到了那一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时候的形势,又岂是自己所能挽救的?待到那时,秦宫必定大乱,此地再非天明安身之所。到时,他就只有离开宫去。作为天明的母亲,她有责任也必须为天明安排好足够的后路,哪怕这一条路会背叛那些她爱且爱她的人。
      丽姬凝视玉尊,酒液入杯,更显润而剔透的千山层翠,流光款款。她的神色也逐渐坚定起来,拍着天明后背低声道:“三日后,是扶苏的生辰,君上每年都要和他一起过。入夜后,你想法子到我这儿来,我自然会帮你出去。”
      屋中一片空寂,卫庄没有言语,直到丽姬将面前一尊的酒液尽数灌入口中,辣的呛出眼泪,他看着对方推到自己面前的另一尊,沉吟片刻问:“夫人为何要帮我?不会仅仅因为所谓的‘恻隐之心’吧?”
      当然不是,可若直言还有赎罪之心和怜子之意,怕他不信,若是将内中缘由和盘托出,就会引起另一桩麻烦了,倒不如十隐其三,借着如今得宠的名头让他误会。丽姬淡淡道:“我有私心。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相信,人也好,鸟也罢,受人恩惠,万没有不报的道理。’”
      “很好。”受人恩惠他不习惯,但交易尚可,他又问,“夫人希望我做什么?”
      丽姬低头看着天明,目光又柔和了,她低声道:“如果日后我的孩子需要你施以援手,希望先生不要推辞。”
      “这个,我会考虑的。”说是考虑,其实卫庄心里早已敲定了这一笔生意。丽姬身为嬴政宠妃,在先王后过世的情况下,正是后位最有力的人选,即便升位不成,还有另一重保障——眼下扶苏由她照顾,日后以嫡长子身份即位顺理成章,届时她虽不能遵循旧例,成为秦宫的实际掌权人,做第二个华阳夫人,可她所能拥有的一切并不会太少。而她所需要的依仗,母国卫国给不了她,母家公孙家族也给不了她,倒是江湖势力有可能助一臂之力,以公孙羽的纵横家身份,倒是足够她和鬼谷攀上关系。
      三天后,卫庄如约而至,丽姬就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藤黄色织文深衣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上。她手中没有天明,却有一块已经掰成两段的玉璧。
      听见身后的动静,丽姬匆忙站起身,见是他来了,便引他往围墙边走。卫庄是在那一天才知道王太后赵姬住过的朝阳殿里面有着那样一条密道的,而据丽姬所说,她只是闲极无聊才碰巧发现的。
      碰巧?
      这种话卫庄当然是不会相信的,他只是奇怪以嬴政的耳目聪明为何不趁早将此处封了,毕竟,王太后过去同嫪毐的事情曾闹得满城风雨,而她曾与文信侯之间也有着难以割舍的一段情愫。不过,看着眼前挂满蛛网的朝阳殿里仍有几处被人坐过的痕迹,他却有了另外一种感觉。或许嬴政所在乎的,除了他们对于自身王权的威胁之外,还有那一段在赵国为质时母子相依的温情,当他杀死了嫪毐,流放了文信侯之后,还是借着茅焦的谏言迎回太后,那时候,对他来说,王太后已经不再是可能威胁到他的政敌,也不再是所有损他脸面的母亲,而是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这里通向何处?”卫庄在丽姬的指引下走入假山,指着面前洞开的石门问。
      “我不知道。”丽姬摇摇头,她发现此处是因为韩申,可这里除了给韩申用作初入宫廷的通道外,对她不过是一个近在咫尺的捕鼠夹,里面放着名为自由的饵料,她却不敢伸手触碰,因为那背后的东西或许并不是她可以承受的。“我从没进去过。”
      “为什么?”卫庄觉得奇怪,若是他能住在此处,定会趁夜色茫茫逃出去,也省得老死宫中,留下一堆白骨。
      丽姬不答,只是眼神中有些无奈,韩申从没告诉他这通道的尽头是什么,不仅如此,除了最开始发现密道之外,韩申再没说过要带走她的话。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她从袖中取出方才在手里把玩的玉璧,拿了其中一块递给卫庄道:“卫先生,等你顺利出去,希望你能信守承诺。日后我的孩子若有要事相托,烦请尽力。”
      “那要看,他所托的是什么事了。”卫庄冷笑一声。这三天,他日思夜想,终于还是觉得丽姬并非如她自己所说带有利用江湖势力以图来日的宫中女子,她更像是株木棉花,娇美夺目却坚忍不拔,如今的盛宠尚能令她低调自处,未来不确定的权势荣华怎么可能会让她甘背其险、放掉自己?或许,对面前的女子来说,“恻隐之心,人之端也”并不是一句儒家的空话。思及此处,他拒绝了那半块剔透的玉璧——若是他不幸再次落入陷阱,也不必连累丽姬,而若是他侥幸逃离咸阳——卫庄竟破天荒地仔细地观察起丽姬手上的玉,甚至将每一片花纹都刻在心里,良久,他终于转过身,取下火把点燃,飞身下了暗道。
      丽姬苦笑一声,又将两块儿玉收入怀中,不知为何,她心里的不安好像更强烈了。
      丽姬的预感是对的。在踏出地道的瞬间,卫庄的双眼被一片明晃晃的灯火照得几难睁开。待到适应了那一片光亮,他也只有束手就缚的份儿了。黄金火奇兵押着他回到了那间小屋,仍是没有镣铐,连封死的窗户也被重新打开射进光亮。他正奇怪,却迎来了嬴政的旨意,于是他又回到了最开始被关押的地方。
      望着面前儿臂粗的铁栅栏,卫庄最先想到的不是此次逃脱失败而可能遭受的惩罚——再重的刑他也受过,相比之下,嬴政的手段简直算得上礼遇有加;也不是什么人告密——他行事缜密,丽姬也小心翼翼,当日从密道逃离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如果是丽姬泄密,那她除了得到自己的怨恨之外,又能得到什么?除非有人早早就埋伏在了密道之外,夜以继日等待捕获猎物,那他就必须惊讶于嬴政的耐心,或许,对方是要断绝自己的所有后路。现在看来,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丽姬对他而言又算什么呢?一个美貌的妃子,还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或是另一个他好不容易捕捉的猎物?或许是,或许都不是。只是那时,卫庄已经没了太多想法,就这样一日日挨了下去。
      丽姬得知此事已是三天之后,当她隔着池水眺望对面樊笼中的青年时,竟有了些许酸涩。怪不得韩申不再提起要带她走,原来她真的已经走不了了,或许是对于困囿自己的补偿,嬴政才对韩申的存在听之任之。她掩面垂泪涕泣,却不知是该动容于嬴政的恩宠,恼恨于这笼鸟般的境遇,还是愧疚于思念荆轲的心意已经日日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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