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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人为刀俎,我非鱼肉 ...

  •   “怎么不称呼我为‘师哥’了?”盖聂冷言冷语,既不像怒极,又不似淡然自若,这反倒令卫庄有些手足无措——须知对纵横家来说,乖张暴戾的不怕,心如止水的也不怕,前者是外强中干,只需一点牵引就能入彀,后者是不知人世愉悦,一旦尝了权术的美妙滋味,就食髓知味,再难放开了。怕就怕那些惯常中庸之道的,人心险恶无一不知,世间规则无一不晓,连自己都当做局中棋子,更别说把前来游说的纵横家说得涕泗横流,最后着了他的道。卫庄早些年见过一两位这样的高人,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便对其敬而远之,就如端木蓉在医庄门口立下“三不救”的牌子,他也给自己的心里定下了个“三不说”的规矩。没想到三年后再见的盖聂居然颇有那几人的遗风,且是他亲手造就,倒叫他有些无奈,不知是哭还是该笑。但有一点,他不担心:赵一到底给他做了几年师父,虽不知道那老头是否真的倾囊相授,至少给了他些万变不离其宗的法子,所以他不急,索性静静看着盖聂,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来,再作打算,反正在桑海他的计划也因为盖聂变得面目全非了。
      盖聂其实也不急,大多时候,他都比卫庄更能忍耐,这或许是赵一乐于把掌门之位许诺给他的原因,至于后来因种种缘故导致他阴差阳错未能回谷接任下一任掌门,便是造化弄人,不能再提。
      于是,这鬼谷子赵一此生最为中意的两名弟子便都静静地看着对方,两人都在等,一个僵硬地卧在榻上,一个笔挺地站在阴影里,屋里也静,半晌都没有人声,只有窗外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刻钟后,鸟声忽然停了,只剩下一道狭长的影子斜挂在横窗之上。卫庄心念一动,万没想到手下人会在此时复命,大概是看屋中长久没有动静才以为是他一人独处。不过——他瞥了一眼窗子,再看看阴影中的盖聂,果见对方的视线仍钉在自己身上,不由勾起嘴角笑起来,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既然如此,索性开诚布公,卫庄便朗声问道:“什么事?”
      屋外那人道:“墨鸦在公子府后院查探时,落入陷阱,目前尚无动静,小人来问救还是不救?”听声音是个女子,或许还是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女子,可问出的话就带着三分冷硬,丝毫没有同僚之情,仿佛掉进去的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而不是一个人。和墨家相比,就落了下乘。非是盖聂要赞扬什么同门之谊,而是任何一个组织,若没有些利益之外的东西维系,一旦罹难,便会分崩离析。这是姬承华一直讲给他听的道理。她常说:世人逐利而生,逐利而亡,终归不是正理,天下大道、家国兴衰总离不开人情冷暖,农家的并耕而食也好,道家的小国寡民也好,儒家的大同之世也好,都是在等着那一天,有人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影从,恢复五帝曾经构筑的盛世。
      可惜,这道理明白的人少。否则,他又何以离开故土,辗转他处,飘零在外呢?
      思及此处,盖聂的视线再次打量起卫庄,眼前这个盖着锦被、身中二十几处剑伤的男人究竟是以何种心态面对芸芸众生的呢?他们就只是强者的垫脚石吗?
      那你自己呢?盖聂忍不住想:你如今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又算什么呢?
      不过,他的心思,卫庄大概是不知道的。对着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卫庄只能就目前形式猜测他的想法:眼下白凤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好用的手下;盗跖虽有把柄在自己手中,到底曾是墨家的一份子,不可不防;无双与天明之间似乎也有不小的牵连;至于赤练,在她将链蛇软剑托白凤之手送还自己的那一天,也已经不属于流沙。其实,这也无妨,他毕竟还有逆流沙。逆流沙的本事更在流沙之上。盖聂或许正是因为洞悉了这一切才会将他伤至如此,让他不得不在自己眼皮底下休养,也好趁机利用逆流沙得偿所愿。这个愿是什么,卫庄心知肚明,江山传日前频繁出现的外乡人就是最好的证据。花影和涟衣是农家下设分堂堂主朱家手下醉梦楼里的歌姬,明着是给人取乐的玩偶,暗地里则是套取各类情报的优秀间谍,这些年同花影同床共枕的七国豪杰究竟在没人□□上吐露了多少秘密,恐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农家的消息网已经遍及九州各处,而这其中,醉梦楼的女子们居功至伟。现在她们来了江山传,明摆着是农家已经厌倦了龟缩一处,他们或许正打算践行前代掌门——侠魁田光的誓言,只是,他们真的理解当初对方牺牲的意义吗?
      或许他们懂,即便不懂,十七公子也会懂的。没想到,他回宫短短三年不到,已经搭上了农家这条线,在卫庄看来,这绝非源自于扶苏与昌平君的关系。在收买人心的本事上,天明算得上与韩非不逞多让。
      等等,卫庄猛地皱起眉,他竟不自觉地将天明与故友相比,莫非是因为他如今显露的气派越发具有王者气度了?不,也不尽然,论王者气度,还是首推扶苏的,那才是真正的贵胄之气。天明身上总有些令他捉摸不透的东西,堆积多了,就成了亦正亦邪的鬼魅之气。
      如果盖聂有朝一日得知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护的孩子会是月神预言中那个要亲手终结他性命的人,又会作何感想?是觉得自己没有白白辛苦,能让他亲手讨还亡父的血债,还是会慨叹一声,觉得自己有负荆轲之托?
      卫庄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无非月神所说的逆天而为。他盯着盖聂,对方的骨血曾经在自己的身体中产生、成型、生长,最后呱呱坠地,他却连亲手抱一抱的勇气都没有。
      将死之人不该有无谓的念想。
      这是燕丹教会他的。
      过去那些年里,燕丹还教过他很多,他甚至将如何进入墨家禁地的方法也一并告诉了自己,这也造成了后来六指黑侠的惨死,所以说,墨家的覆灭,燕丹是该承担责任的,他的那一份,甚至比卫庄这个执行者更多。
      可到了最后,卫庄能够回报他的,竟只是一碗掺了缠缚之毒的酒——平常人喝下无碍,预先服用百草丹的人则会七窍流血。
      赤练将这毒调配出来时,便断言:这世上真正的毒不是鸩毒、蝎子,而是同床异梦。卫庄接过来后,看着玉瓶中晶莹剔透的液体,竟不自觉露出笑容,无色、无味,却又蕴藏杀机,这才是“同床异梦”,这才配得上“缠缚”之名,为了墨家的圣药百草丹,他也算煞费苦心。
      将“缠缚”之毒倒入广寒光里的时候,卫庄也有过片刻犹豫,毕竟那个有着对方血脉的小东西正像嫩芽一般在自己体内潜滋暗长。盖兰是个注定要离他而去的孩子,这一个却是他的机会,他可以选择杀死这个还未成型的生命,继而杀死她的父亲,也可以选择留下她,堂而皇之地接受燕丹的照料,甚至他还能为燕丹反秦初上一份力,就如同昔日的绯烟一样。
      绯烟——
      那个女人,对燕丹倒是一往情深,不过——
      在她替燕丹除去了阻碍大业的六指黑侠以后,便被弃之脑后。这就是她放弃阴阳家,选择和一个亡国之人浪迹天涯的下场。叛徒向来不会得到太多幸福,绯烟如是,盖聂也如是。所以那条路,他还要费心筹谋。
      手一轻,整瓶“缠缚”落入酒中。广寒光,最醇的酒,最烈的毒,他与燕丹相交喝的是广寒光,与他绝交喝的也是广寒光。彻入骨髓的冷意,只有燕丹带给过他。不似嬴政的炽热,也不似盖聂的温暖,燕丹所做的,始终是为了他自己。哪怕他口口声声谈及自己是他唯一的知己,他还是将自己拱手送人,像是牺牲一样被放在铜盘中献祭。
      如今,他竟起了半分不舍,实在,愚蠢至极。
      卫庄凛然一笑,将手中酒坛狠狠晃了晃,本就无色的缠缚很快融入紫色的琼浆中,沾染了浓郁的芬芳。
      这一次,不如一赌,若是燕丹真的践行诺言,他便再撑十月,也算是还了燕丹两年相陪的恩情。
      只可惜,最终燕丹还是太小心了,他愿意为卫庄做尽一切,却不肯放弃将百草丹放在手边。
      所以,这一局,他还是输了。
      师哥,他心道,这一条路,终归只有鬼谷弟子了。

      卫庄定睛看着盖聂,下定决心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对方。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似当年,他交友广阔,他来历不明,他的鬓角已出白发,心中早无爱意,但是,他的面容竟还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在他一次次在广寒光发作的夜晚挣扎时,在他凭窗望月看着芸芸众生在街市走过时,甚至是在他因身上几十道伤口疼醒时,盖聂就在那儿,从未远离,从未逃避。
      只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再是单纯的少年心意,而是赤裸裸的利用关系,盖聂需要他,他也需要盖聂,屋外的女人更需要他的答案。
      救与不救这种蠢问题,一般人是不会问的,流沙也好,逆流沙也好,任务失败便要自裁,哪儿敢求人去救?再者众人皆知卫庄对墨鸦是个什么态度,否则也不会将人扔到囚牢之中任傅监折磨。早先有人同情过他,却也是将他当做背主的小人看待,别看杀手这行肮脏,也有自己的规矩,背主这条当是大忌。后来他让人带走,据说还过了几年消停日子,没想到卫庄到了咸阳,他也一并来了,于是也有人暗地里传消息,说他是不是皮肉痒痒,过不得舒坦的日子。众人遂一笑了之,心中更是轻视。后来他被国师星魂针对的种种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主人饭后的谈资,就着刀口的血液一起裹进被里,成了他们这些人本就不多的消遣。只是有一点麻烦:如今的墨鸦,既然进了公子府就不仅是个杀手,还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了,出了事总得料理,也省得再横生枝节。
      虽然心中笃定盖聂不会将他如何,可卫庄还是不愿让对方涉足自己的计划,桑海之行差一点儿功败垂成也是因为盖聂的参与,而为弥补此事所酿成的那一场大火早成他的梦魇,即便是燕丹喂他服下的洞香依旧不能缓解分毫。
      故而,他藏了几分,对着屋外那狭长的黑影道:“十七公子发现这件事了吗?”
      “暂时没有。”女人如实答道,“十七公子今日留宿宫中,片刻前才启程回府,目前尚在途中,怕是还需些时间才能知晓。”
      “那就等他自己处理吧。”卫庄将眼一闭,全然不作理睬,仿佛二人谈论的并不是手下性命,而是无足轻重的工具,或许,在卫庄心里,墨鸦连一件顺手的兵器都算不上,他只是过去留下的一个印记,让所有人如鲠在喉的利器。
      盖聂眉头微皱。在他看来,那个曾经出现在江山传后院的男子虽不是他的朋友,至少不令人讨厌,即便他身上总缭绕着难以散去的绝望。
      “盖先生,你觉得我所做不妥?”屋外女子走后不久,卫庄睁开双眼。他盯着盖聂,却已不似方才的矍铄,有些慵懒,有些困倦,绝非一个受制于人的阶下囚所应拥有的状态。
      盖聂不置可否,他开窗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棕红的夜色,茫茫大地上还零碎散着些脚印,踱入各自门户。若当初他未曾拜入鬼谷门下,今日便也会如同这些门户中的男子一般,与妻儿相拥。姬承华的提点让他走了另外一条路,让他见识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也令他承受了一段并不美好的感情。
      “我与墨家不同。”卫庄在他身后冷笑,“与你也不同。”他自不肯蹉跎岁月,眼下盖聂倒颇有些自怨自艾的态度在内,令他尤为不满,当知鬼谷弟子可为人枭首,决不可于烂泥中腐朽。他们不就不是顾影自怜的人。
      盖聂被他的话搅得心头一阵烦躁,多日来盘桓在心底的阴霾此刻更是浓重。他回身,凝视卫庄许久,终于道:“你自然与我们不同,否则也不会落得今日众叛亲离的下场。”想到当日攻打机关城市的情形,盖聂忍不住又道,“如今,恐怕连李斯也容不下你了吧?”
      所谓请卫庄出山剿灭墨家,再许以高官厚禄、分气饮子,不过是李斯借用江湖势力,令诸人自相残杀的手段,他在嬴政身边许久,这样的戏码看得太多。他原以为李斯暗害韩非之事能令卫庄有所警惕,不想对方还是为蝇头小利便失了察觉。
      “聂儿,你可知为师为何仅将百步飞剑亲传于你?”
      这一刻,盖聂忽然想起师父的话。那时,他是怎样回答的?
      他道:“师父是怕师弟杀心过重。”
      赵一一听,捋着髭须,哈哈笑道:“杀心过重并非大过,武安侯号称战神,一生戎马,灭国土城者不计其数,若说杀心,你师弟较之他还差的太远。”
      “那是?”盖聂不解,便仰头望着一脸笑意的老者,听他道:“所谓强者,不是要争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要谋篇布局,善于忍耐。你师弟锋芒太过,可知强极则侮,这或许是他出身冷宫,太过急功近利的缘故。聂儿,你身为鬼谷弟子,要牢记为师之言,切不可因一时私利而影响大局。”
      果如师父所料么?
      盖聂不由苦笑,这位老者即便故去多年,音容笑貌仍仿佛昨日听、见,他生前所断,更是为今日自己指点迷津。
      卫庄听他讥讽,又想起如今情势,怒意乍起,本要辩驳两句,却见他神色变幻,并不知他所思所想,颇有些拿不定主意,心中犹疑,却不再出言讥讽,而是缓和了口气道:“即便我成了众矢之的,盖先生也不会置之不理的,对吗?”
      盖聂道:“你如此肯定?”
      卫庄成竹在胸,不由得意道:“能让墨家在咸阳安稳待下去的人,唯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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