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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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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娥衔枝,三更不语天。
莲湖最荒芜的地方,清枝疏影光怪陆离地交错在一处小小的屋子上。天际处,含悲的鸟鸣破夜而过,让我不禁想起第一次险些丧命的情景。
借着惨白的月色,透过破烂的窗户,我见月色正打在曲哥身上,他手脚都被捆住,在地上蜷缩着发抖——心里掠过一丝快意。复又摸了摸怀中所藏之物,我才沉着脸色,拉开了门梢。
这地方实在僻静荒凉,满是岁月沧桑的木门对我这个闯入者的到来看来很是兴奋,吱嘎声尖锐地滑过地面,惊得或许是冻得昏睡而去的曲哥撑目向门探来。一见是我,他眼中先是疑惑,后又覆上了一层惊恐,被塞住的口里呜呜的嘟哝起来。
我冲他轻轻一笑,掩上木门,说道:“你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罢了。”
听我这话,曲哥的眉头微微有些松懈,口里也安静了下来。我这才步步向他移去,将他扶正,扯掉了他嘴中的污布,却没想到他口中一股恶臭涌了出来,害得我连退了两三步。
他的声音被寒冬的夜晚冻得瑟瑟发抖:“少奶奶不怪我?”
眼角从他脸上扫过,我摸着隐约有些疼痛的腹部,心里骂道若不是这祸害踢我一脚,我也不会伤痛至此,我却凄然一笑,淡淡应道:“怪你就不会求大公子饶你一命了——这或许,就是我孩儿的命吧!”
话毕,眼角偷偷地向身下的曲哥瞅去。
这曲哥一听我这话,容颜微微一动,那脸上立兆所赐之伤狰狞地展开,在银白的月色下,还真倒有几分鬼样。他冲我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凄声道:“求少奶奶救救我啊!”
“这正是我所来之意啊!”我看着他卑恭的模样,叹气说道。
我这话一落,曲哥的表情顿时兴奋了起来,那未肿的右眼立刻迸发出一股求生的强烈欲望。忽尔,他神情一顿,缓缓向后移去,话里透着一股怀疑:“你为何要帮我?”
“我还不是为了我那还未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孩子啊,”腹中掠过一丝轻痛,想必是未出世的孩子对我还存着怨恨吧。我摇了摇头,轻跺了几步,试图忽略这个想法:“我是个明白人,那日也怨我自己不小心,倒牵累你了。再说我从入了秦家门那天,心里便也随了大奶奶,有了向佛之意——”
心里泛起一股嘲笑。
“我便笃定了这世上的因果报应,”走到窗户前,我眺望着夜幕下那冷黄瑶镜,银光四泄,却未见人影于其下走动,口里将对立兆的话重说了一遍,后又加道:“若救了你的命,那也是替我的孩儿积德行善,消了他的煞气,好让他早日走上轮回之道啊!“
我话中哀气连连,却又诚意拳拳,连我自己也快信了我的话了。回头一看,那曲哥眼中警惕已松,他开口道:“若能捡回这条命,你这恩情我定当涌泉相报!”
好个落地有声的“涌泉相报”,可我不稀罕。
“大公子那边我费了好几天的口舌才将他劝了下来,可是——”我将话语顿住,向曲哥看去,只见他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屛声凝听我的话语。
他见我不说话,紧张地问道:“可是什么?少奶奶你莫吞吐啊!”
“可是,大奶奶她百般阻挠,非要了你的命不可!”
其实自从曲哥被关入柴房后,立兆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孩子的事,其他人也不拿这说事。只是,大家都有个共识:这曲哥的命就这几天的事。
昨日,私下里去找过江恒,得知平日曲哥一天就一顿清汤寡水充饥,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去盘问过他——不知这秦向书是本就不关心,还是怕大奶奶介意。
经过几日,这曲哥想必也没有那日激动了,二来,他或许会仗着这几日动静不大,以为那日脱口而出的话有了效果。若再是去直接问他,只怕弄巧成拙。不过,听了江恒说的情况,我倒有些高兴,看来曲哥对外面的情况知晓甚少,我乱掰的余地也大了些。
心里正盘算着,忽然听见江恒淡淡问道:“你又想干什么了?”
我拾目看向他,正午的阳光斜打在他单薄的身上,让他的脸庞一半是阴一半是阳。
“这是我的事。”我不紧不慢地回道。
而他,眸子微微一动,人静静地退回了朱曦未至的屋檐下。
红梅雨下,空余他的惆怅身影。
那淡黄的身影在我脑中越飘越远,我冷眼看着曲哥青了一半的脸,在银辉下狠狠地抽搐着,只见他咬牙吐道:“她果真不怕了?不怕十九年前那些勾当了?”
“勾当?什么勾当?”我忙乘热打铁。
曲哥的话语一下止在了嘴边,眼神飘渺不定。
“不说也罢,”我放慢了语速,叹气道:“或许还能找出一线生机呢。不过个人有个人的命,或许你真的是命绝于此了。”
我拂袖转身,也不看他,只是叹道:“也罢也罢,待你去时,我定为你添上一柱送魂香,以表愧意……”
“且留步!”他浓浓的鼻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只见曲哥切切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冷狞!
他朝地上一唾,叼狠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倒要把你的丑事说出来看看!”
窗口顿时涌进冷风,而我全然不知,只是睁大着眼,在冷冽的月色下,静静听着十九年前的那段往事。
那一年,秦向书二十三岁,正是一个男人开始晔煜照人的时候。
也是那一年,孙清宁,左仆射的女儿,芳龄二八,正值情窦初开时,却也是心高气傲的时候。骄傲的孙府二小姐,轻扬着嘴角,嘲弄着媒人落荒逃出那早已被无数媒人踏断的门槛。
她那双容不下一人的醉人瞳目,却独独看见了一个人,秦向书。
那时的他,是众多拜见她父亲的考子中的一名,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名。那日,秦向书被婉言拒于门外,却恰巧碰见了拜佛归来的孙清宁。十六岁的孙清宁,美名远播,但凡青年男子路过张府门口,必定是回眸三顾,只为芳颜。
只是,除了秦向书,这个将她视若无物的男子。
对于一个骄傲的女孩而言,这定是个沉重的打击。于是她三番两次的借口来到秦向书的下榻处,几次交谈,却未见这男子落入她甜迷的梨涡中,而当她从秦向书不羁而风趣的笑谈中清醒过来,才惊觉自己的魂早已坠入那双深沉的鹰眼中。
她看见,那黑如子夜的双眸中,自己粉色扑面,双眼醉春。
恨只恨,对面的人,眸不起澜,心不动情。
这一切,伺候她的马僮——曲哥儿,看在了眼里。为了讨好他的主子,他便自告奋勇地盗去了秦向书的盘缠。
秦向书,颠沛于京城街头,终是被一个好心的私塾先生救济了下来。到了后来,他从私塾先生的口中得知,真正救济他的恩人正是孙府的二小姐,孙清宁。
于是,当孙清宁再次出现在这个男子面前,她惊喜的发现,他眸中吐纳春意,风采宜人。
正因此,秦向书终是得见左仆射一面。一番言谈下来,秦向书谈吐非凡,却又收放得当,不似其他青年,只知自己才高八斗,忘了天高地厚,甚得左仆射的欢喜。
左仆射问道:“秦学子可有婚娶?”
秦向书应道:“忙于学业,婚事未定。”
“那好,那好。”左仆射笑道:“他日若你高中三甲,我家清宁定许配与你!”
秦向书笑而不言,春风满面。
紧接着,摘探花,迎娶孙清宁,对于秦向书,一切都来的理所当然。
连混然忘却陈乡那名苦苦守候他的发妻,也变得那么自然了。
但在一次醉酒后,秦向书心中的秘密终是被孙清宁知道了。自己并非秦向书发妻的事实让孙清宁觉得羞辱难当,她暗中派曲哥儿到陈乡窥探情况。
曲哥儿探后回道:“那女子面若初曦暖人,笑引蝶舞翩翩。”
孙清宁,那张娇贵的脸蛋顿时沉了下去。
曲哥儿又添道:“见她的步伐,似乎已有了胎象之意。”
孙清宁顿时一惊,手不禁摸上自己空无一物的腹部。
“不管用什么办法,定要让她对向书死心!”
听到这里,我心里满是悲凉——母亲的悲剧,本就是秦向书一手造成,而孙清宁只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帮凶罢了。
“于是我便带了几个人去了陈乡,”曲哥继续叙述着往事:“我送去银两,借着老爷的名,告诫他们不要打扰老爷与夫人的生活了。但那教书的老东西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便要赶我们出门。见软的不行,我们便来硬的,砸了他的家私,殴了那老头一顿。”
“这老人家必是哀哭连连吧?”我压着心中激动的情绪问道,气血却禁不住涌上了我的脸庞——那是我的外公啊!
“硬气得很的老东西,只是恨着我们,哼也不哼一声。”曲哥冷笑道:“也难怪第二日他会上吊自杀,当时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谁知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见了他女儿投河自尽的消息,待我们来到河边,只看见一只绣花鞋浮在河面上,荡呀荡呀,就象有只水鬼在牵着走一般——那时年轻,见到这种情景心里自然害怕,可转头一想,这银子也省了,力气也省了,划算,划算!”
曲哥的脸上满是得意,他口中所说的倒成了他众多的“功绩”之一。只可惜,他手脚都被捆绑着,他这般忘形的神情,倒让我觉得他已是穷途末路了。
“你想知道后来的事吗?”我死命的盯着他,胸中那股强烈的恨意早已堵在了我的嗓子眼,只等待发泄的那一刻。
曲哥收敛嘴角的笑意,惊讶地看着我。
“那女子跳河以后,为人所救,”我步步的向曲哥的身影逼近:“她才发现自己腹中早有身孕。为了她的孩子,她不象他那没了良心的丈夫,而是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了的事情——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我颤着自己的声音,看着曲哥的影子在冷风中微缩成一团,喉中炙热的东西一丝丝地泄了出来:“所以她委身于一个有着痴呆儿子的商人,生下了秦向书的女儿,又在她第二任丈夫的吵骂中,生下了县城里最美的姑娘。”
“而她呢,往日美丽的容颜已被生活消磨,她唯一的财富便是她的儿女。丈夫的病逝并没要打垮她活下去的信念,她的最后一个年头,是在对自己儿女生活的美好憧憬中度过的。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啊,善良到竟还相信,那个猪狗不如的秦向书对她还有一丝情意……”
压抑的东西在嗓子眼里越积越多,竟让我梗塞地不能话语。手脚开始变轻,我终是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而曲哥惊恐的面孔,让我以为他听见了鬼嚎。
“她那愚蠢的二女儿竟然真的带着他的哥哥妹妹来到了京城!“我面部的肌肉有些痉挛,我的嘴角开始僵硬起来:“这个蠢的象猪的女人!”
我猛然一顿,热泪盈眶,嗓中集聚的力量在那一刻终是爆发了出来:“她不仅不能找回自己的父亲,连她的兄妹也被自己同父异母的秦家二公子害死了!”
“你说,她是不是蠢的象头猪?”我嘻嘻笑道,高扬着下巴,睥睨着曲哥那错愕而扭曲的表情。
他颤动着肩头,使劲地往后挪动着身子,他的上下嘴唇打着结:“少、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我一步迈上去,扯着他的领口叱道:“少奶奶?不,你该叫我大小姐——”
“不!”我把手一松,将曲哥重重地推在了地上,怒道:“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秦府的大小姐!秦向书不配当我的父亲!”
空气中传来曲哥惊讶的抽气声,他恍然大悟地看向我:“原来你,原来你是……”
“不错,”我鼻中哼出两个笑音,朝他俯身笑道:“我也才知道,你原来要过我三次命。”
我掰着我的指头慢慢数道:“第一次,我差点死在我母亲的腹中;第二次,你差点勒死我在那个黑屋子里;第三次,你差点将我淹死于河里——人说,事不过三,现在,总该轮到我了吧。你说说,我该如何报答你如此盛意呢?”
我朝他脸上伸出手去,指甲狠狠地抵在他脓肿的伤口上,稍一用力,血丝便随着黄水渗了出来,涌出了一股恶臭,比起我来京城路上经过的乱葬岗的味道,好不到哪里去。
“你、你敢动我,”他有些语无伦次:“我就把你的事捅出去。”
他没底气的话语在我耳中分外好笑,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自相矛盾,眼中晃过一丝绝望。我叭的一巴掌就送在了他肿胀的分外厉害的左脸上,手缩回来时,他左脸满是血与黄水的混合物,配合着冷冽的月光,竟有了一半妖怪一半人的滑稽效果。
“你还是去地府告状去吧!”我撑起身,眼中满是鄙夷,冷冷地对他进行着宣判。
“不!不!”他拼命的摇着头,头发凌乱的象个疯子,他不停地向后挪动着身子,而身后那道冷墙终是堵住了他的生路。
他绝望地喊道:“救命、救命啊!”
喊吧,叫吧,如同当年拼命在你手下挣扎的我一般!将你的恐惧都扔在我的脚下,我会珍惜你送给我的脆弱,将你的生命、你的尊严都狠狠地踏于足下!
如同当年你践踏我母亲的尊严,嘲笑她的生命一般!
我一步步将他逼在死角里,一手抵着他脖子压着他头部的挣扎,一手摸出怀中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这还真费了我一些神,将墙角的鼠药溶在水里。
我将瓶塞入他口中,他用舌头死命的抵住,我便用脚往他腹部一踹,那满瓶的毒水终是滑下了他的喉咙。那一刻,他鼻中发出绝望而紧张的喘息,眼睛活脱脱地要从脸上崩裂出来。
我松开了手,静静地向后退去,听着他的指甲抓挠地板的声音,他象一只蚯蚓一样在地上滚动,挣扎,在最后的一地缟色中,扭舞着自己的生命,撕裂着自己的灵魂。
渐渐地,他的挣扎愈加没有力量,口鼻流出了鲜血,最后,他口吐白沫,腿一蹬,再也没了动静。
我踹了他一脚,又摸了摸他鼻中的声息——他,终是像一只蚯蚓般死去。
解开他手脚的绳索,扔在了一边,又掏出一半撒了鼠药的毒馒头。掰了一点塞在他的口中,又将剩下的放在了他的手边。
忍不住再次侧目看了看那张恐怖的面孔,在惨淡的银白渲染下,这张极度扭曲的面孔就象是画中狰狞的恶鬼,而在那只瞪得铜铃般大的左眼中,我竟看不清我的身影了。
接着,我行尸走肉般的推开门,关上门,栓上门梢。
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