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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春曦 ...

  •   第二日,便听到了曲哥被鼠药毒死的消息。
      那时我正躺在书房的卧椅上小息,而立兆为了过个踏实的春假,正在一旁埋头书写着公文,将手边的事务扫尾。
      时不时的,他会抬起头,看我一眼。
      而当青儿进来的时候,正是他对我满眼柔情四射的时候。他自是有些恼火,脸色比天气变得还快,转头就冲青儿骂道:“该死的,瞎跑什么?”
      青儿请了个安,讪讪道:“曲哥死了,我一听,就向主子你报信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俯身拿起茶杯吹了吹,低眼却向立兆看去。
      他略略有些吃惊,继而冷笑道:“倒便宜了他——他是怎么个死法?”
      “吃了鼠药死的,”青儿一下来劲了,颇有些八婆的味道:“这一阵不是老鼠闹的厉害吗,这宅子里也丢了些毒馒头,也不知是谁,连那关人的柴房也丢上了。那曲哥也不知怎的把绳索挣开了,天冷,估计他是饿昏了头,倒把送老鼠的馒头给吃了。话说回来,这叫人做了坏事,老天爷也要收命!”
      我抿了一小口茶,却因茶味的苦涩皱了皱眉。放下茶杯,轻拂了下床沿,我漫不经心的叹道:“唉,迟早也是死,也苦了他。快过年了,大奶奶知道这事不?她身体不好,莫要伤了她的神啊。”
      “倒也没什么,大奶奶只是吩咐早早将他葬了,莫要将晦气带过年——”
      “给少奶奶换杯茉莉花茶来,”立兆搁下笔,突然打断道。
      见青儿退下,他又转头看向我:“你身子才好些,还是莫喝苦茶了。”
      我点点头,他灼人的目光,如同一支烧得透红的铁箭,而我半垂眼帘,试图躲避这箭的方向。只可惜,我可以不看他的眼睛,却无法不让自己感觉不到他逐渐靠近的气息。
      “待明年,待你身体好了,”强健的臂弯缓缓地将我锢在了他厚实温暖的胸膛中:“再替我怀上一个孩儿,好不?”
      我没说话,我的心却慌得如同面临一把悬梁的利剑,颤抖不已。
      他的唇重重的在我额上覆了一下:“到时,我定寸步不离你,好好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出什么事了。”
      他在我耳边深吸了一口气,继又深深地叹了出来。
      很长很长的一声叹息,似是在肠中千转百回的一句话,在冬末的寒冷中,随风而逝。
      那一刻,我不禁在想,孩子没了,他是怎样的心情?
      愤怒?沮丧?或是内疚?自责着自己没能好好保护我?
      心顿时一酸。
      耳边仍是他温暖而磁性十足的话语:“等孩子出生,还叫他白露——秋天的露水,不似我这样火爆的脾气。”
      说着说着,他不禁笑了起来,少了平日的几分爽朗,却添了几抹柔情,如同寒天的一簇热火,暖人心扉。
      可他的笑,终究融不掉屋外那厚厚的积雪。我靠在他的心膛上,默默地注视着今年的最后一场雪——满院的竹子早已被大雪裹得不见踪影,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这个世界好像就这样简单地被雪吞噬掉了。唯有院门外,那些粗壮的树枝,在冰雪的覆盖下,依旧健拔地展示着身姿,在门框的装饰下,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浮雕。
      如果树也有魂,如果它们也能看见门框里的我们,那么在它们眼中,拥着我的立兆会不会幸福得象道风景呢?
      我阖上目,不再看,也不再想了。

      一个月后,大夫正式宣告我的身体已恢复完全,我也在立兆严密的“监视”下恢复了自由。然而最开心的还是立兆,记得头天晚上,他手心攥得我发烫,他的眸子炙热得撩人,他的笑坏得暧昧,而这别有意味的气氛,在我一句“月事来了”的话语下,顿时破碎得淋漓尽致。
      他狠很地咬了下我的耳垂,低声嘀咕了一句“该死的”,便紧紧地搂着我,安份地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安静,他的气息就象早春夜晚的微风,那样轻柔。我的指尖滑上他的眼帘,我能感受到,他的眼角噙着笑意。
      他想要个孩子,为了弥补一个多月前我们所遭受的伤痛。
      我也想要个孩子,为了报复近二十年来,我的家人所经历的灾难。
      但,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我看着他,看着黑暗中,轮廓不明的脸庞,就这样,一宿不眠。

      没隔几天,我到大奶奶屋里说到要去送子观音那里求道平安符,大奶奶眼皮也没抬起来过,依旧闭眼念经,只是点头表示同意了。
      但不能一人出门,秦府的少奶奶虽不受夫家的欢喜,却也不至于出门连丫鬟也舍不得给。为免怀疑,我带着小绿出了门,到了供奉送子观音的庙里,我奋勇地在众多女人中挤出一条路,磕了响头,求了符。而后,又趁着人多,将小绿甩在了身后。
      低着头,我踩在冷冷的石板路上,东拐西拐在京城纵横四方的小巷中。急促的步伐突然一顿,一扇破落的木门斜搭在我行走的道路上。
      这曾经是我回家的路,带着食物给家中兄妹的路。
      这扇木门上还有我傻子哥哥刻下的三个手拉着手的小人,哥哥、我,还有我妹妹。
      拾目向那空空的门框望去,院子中的梧桐树早已死去,曾经的满地金黄已换作地上厚厚的尘埃。
      就连江恒曾经为我撑起的屋檐,也随着这破落的院落,倒塌于地。
      这已是一个遗弃在京城角落的世界,我的幸福早在两年前,崩溃于这片灰暗的世界中。
      别过头,我纠正着迈错了方向的步伐,回头走去。石板路上冷冽的白光,晃动在我眼中,记得刺杀秦立舞的那个夜晚,我也是急促地踏在这条路上。那时我手握着与自己不相配的大刀,混然不知背后江恒注视我的深沉目光。
      步伐依旧继续着,回忆依旧汹涌着。
      那时,我也踏着这条路来到了通宿明亮的傍春楼,跟踪着秦立舞。而复仇的刀子还未抽出来,便被江恒的一脸冷色击倒在地。
      记忆的脚步在这一刻停止了下来,思绪回到了眼前这座让男人们醉生梦死的傍春楼上。楼还是那座楼,唯一不同的是,它没有了记忆中的喧嚣与轻浮,紧闭的门窗展示着难得的矜持——还未到正午,里面的女人们还没从纸醉金迷的梦中醒来。
      我冷笑了一声,拐了个弯,来到了楼的后门。
      一条狭窄的小巷,唯有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守在门前。
      他见我象是要进来,忙笑道:“哟,这位姐,这可不是你们良家女子来的地方。”
      我掏出一锭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是来和你做门买卖的。”
      “别、别开我玩笑了,”他双眼瞅着银子发亮:“我一个守门的,哪会什么买卖。”
      “你放心,不叫你偷,不叫你抢,”我将银子塞在他手上:“就是想买些药。”
      他看了我一眼,将银子置入怀里,会心一笑:“不知你要的是什么药?”
      “你们姑娘做完生意喝的药,半个月份的,”我四周看了看,低声说道:“还有那种药。”
      这孩子听完这话,半青不熟的脸蛋满是坏笑,看我的眼色满是佩服。
      我皱了皱眉,添道:“若东西拿到了,再给你一锭银子。”
      这孩子一听这话,忙叫我等着,余音未落,人影早窜进楼里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药已交在了我的手上。把药放入随身带来装着糕点的红兜子中,我连忙走出了巷道,向秦府的方向走去。

      步履不知不觉间却变得沉重起来,不知是这药重了,还是我心重了。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上午,可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时间,并不属于我。
      习惯了竹院的清冷,习惯了潜伏在黑夜里用仇恨舔舐伤口。现在,这曾经熟悉的市曹景象,在春曦下暴露于我的眼前,我竟感到一丝害怕。
      步履竟不自觉地向偏僻的小巷走去,宁愿绕些路,我也不想踩在大道了。
      突然,一个润白的玛瑙手镯摔在我面前,光滑的镯身与石板路猛烈的碰撞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摔成了几段。
      等我反应过来,我只能惋惜地叹了一声,不知是谁这么不小心,这么好的镯子就这样没了。
      看来心疼的人不止我,在我低头可惜着这手镯的时候,已有人在我面前一边叹息,一边俯下身,拾起了一段镯子。
      是镯子的主人吧,这镯子于他定是珍贵之物,不然他也不会声声叹息皆发自肺腑。镯子的主人穿着淡绿的衣裳,正半蹲着,心疼着那一地碎玉,他的乌丝服帖地束于一段青绸中,发梢长至腰间,随着轻柔的动作微微晃动着,静静述说着主人的雅致与高贵。
      “不好意思,惊着你了。”镯子的主人一边向我道着歉,一边起身看向我。
      四目相对,皆是惊讶。
      “嫂嫂!”
      “立瑞!”
      “真是巧啊,”见是熟人,我丝毫不掩饰我的好奇心:“你这是怎么了,这么不小心。”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眼前的人儿神情满是憔悴,唇色虽灿如春花,脸颊却早是惨白。他不浓不淡的柳叶眉下,镶着两颗春水凝成的动人眸子,而那精巧的鼻翼轻轻起伏着,让我担心眼前这个人儿一开口说话,便要在春曦下,蒸发而去。
      他的手略略一松,那断镯复又摔于地,这次,是摔得粉碎。
      “碎,就碎了吧。”他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
      记得上次见他,他的话语清晰,如雨滴击玉般纯然。而今,少年特有的稚气退去了一些,多了几分沉稳,细细算来,他已十七岁了,早是娶妻的年龄,却因戴孝在身,还未婚娶。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这玉镯子原是他送给一个叫阿珂的丫鬟的,后来想是她出家了,便将镯子还给了秦立瑞。
      如今镯子碎成一地,我隐隐感到了什么,不过,这本就与我无关,我寒暄道:“也是回府啊?”
      他点点头,静静地看着我,清澈的眸子透亮地如同琥珀一般。
      突然发现他长高了,我不常出竹院,过年也借口身子弱一直躺在竹院,记得上次见他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他的身子羸弱瘦小,轻飘飘地象是一击就会倒地的模样。没想到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他象是喝够了水的春笋,直往上冒,比起以前的羸弱,现在应当算是修长清瘦了。
      我干笑了一声:“我拜了菩萨,买了些糕点,要尝尝不?”
      他含笑看着我,摇了摇头:“哪有男人在街上边走吃东西的?”
      我语钝,只得继续干笑掩饰尴尬。
      “嫂嫂认得阿珂不?”秦立瑞突然发话:“出家的那个丫鬟。”
      我收住笑容,应道:“有些印象,不过已记不得模样。”
      “镯子是我送于她的,”他的坦白让我感到突然:“我曾经想和她相守一生,哪怕是她出了家,我也没放弃这个想法。”
      我点点头,静静听他说着。
      “母亲当初反对我与她的事,”他阖目笑了一下,长长的睫羽下,是两道优美的弧线:“母亲去了,我再去找她时,她却避而不见了,只留下八个字——即入空门,不再相见。”
      “世事难测,”我开口安慰道:“活自己的就是了。”
      他睁开双目,负手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淡淡一笑:“你幸福了,她也就开心了。”
      真是有些讽刺,没有了幸福的自己竟开口劝着别人珍惜幸福,我心里暗自嘲笑道,莫不是自己内疚于害他没了心上人,发善心了?
      他没有说话,保持着他沉默寡言的特色。东风穿巷而过,撩起他发上的靑绸。长长的靑绸,泛着隐隐光亮,飘扬于他的身后,点缀着这灰土黑墙的小巷。
      他展开了他手臂,微风穿过了他的指隙,而那扬起的宽大碧袖将我眼前的世界染成了一片绿色。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被他拥入怀中。
      他的劲道很轻柔,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推开他,可正当我要用力时,他将头缓缓地搭在我肩上,在我耳边吐着绵绵话语:“别动,求你……”
      我能感到他话语微微的抽气,他怀抱不规律的颤动。
      他是在哭吧。
      我冷着脸,垂下了手臂,沮丧着自己的心软。

      那时,我无法了解这个拥抱背后的含义。可当我逃出秦府,在马背上飞驰而去时,我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凤凰涅磐的火光下,他满脸泪痕的微笑。那一瞬间,我想起的却是他给我的这个并不温暖的拥抱,终于有点明白它所有的含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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