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桃花》沙心

6、别有幽愁暗恨生（下）

　　李煜沉默半响才继续开口：“来年我就要即位了。”
　　容君轻轻抿了一口茶，看了看李煜年少却忧愁的眼睛，没狠下心说出“送客”这样的话，只是斟酌着开口：“我记得你并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
　　当初把酒言欢时，容君曾畅言，“愿一生简单平和，远离争乱”，当时的李煜，苦恼地开口：“若不是生来就有这个皇子的身份，我一定会跟你一起畅游天下的。”
　　容君挑眉，不羁又温和：“倒不如等太子即位，你自去做个闲散王爷，也免得受人猜忌，又可得偿夙愿。”
　　李煜当然是同意的，他当时几乎是欣喜地开口：“什崤，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要掌握什么的想法，可是看到你活得肆意，我就忍不住想要去争一争。如果大皇兄能够让我活下来，有朝一日，我一定去寻你，踏遍千山。”
　　造化弄人，在李弘冀杀了数个皇子之后，因为父皇一句“将来位可及吾弟”的戏言，竟然铤而走险，又在蹴鞠场上用计杀死了自己的叔父李景遂，事情败露，一向对他铲除异己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的父皇暴怒——那毕竟是他最亲近的弟弟，连说三声“孽障”后以“暴虐无道”的罪名赐死了李弘冀。
　　之后，这个太子的位置，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而他想要跟容君踏遍江湖，逍遥一生的夙愿只能夭折。
　　这些事情，就算容君远离政治纷争，也不是不知道的，皇家的那些龌龊事，就算只根据民间传出的些许风声，他也能凭着自己的聪慧猜个七七八八，然而他对这命定的走向无能为力，只能看到那个往昔纯净清俊的少年，在与愿相违的路上越走越远。
　　李煜没有把自己经历过的什么都说出来，他觉得，容君看他的那一眼里，就已经告诉他：他一直懂。
　　只是没有想要伸手罢了。
　　站起身，李煜看着容君，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什崤，也许对你来说，我南唐是灭国弑帝的不仁不义之国，但是我作为它的君主，必须保护我的子民不落入他人之手。……就像你当初对我说的，故国已亡，则无处为家。我想，我终究不忍心让这么多的百姓，无家可归。
　　如今父皇命垂矣，已忠奸不辨，乱用佞臣，也许你不知道，在那些奸臣的撺掇之下，他甚至接受了赵匡胤的条件，每年贡上大量的金银作为藩属，少许有识之士尚且不甘，更何况是作为唯一能改变这种现状的我？
　　然而我知道，我只有空空一身气性，没有帝王之才，所以我只能靠你。
　　容君，你是天下第一名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能扭转南唐之运，原谅我，用不堪的方式，自私相逼。”
　　随着最后一句话，是李煜直直的下跪。
　　容君闭上双眼，并没有诚惶诚恐地要他起来，如果要他出仕，沾染上那些腥风血雨，必定是受得起这一礼的。何况，其实随着李煜那最后一句正式的“容君”称呼，他已经料想到了重光会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逼迫两人，要么，是他答应出仕，从此两人并肩作战，与天为敌，扭转乾坤；要么，是他拒绝如常，而后两人陌路，老死不相往来，看着南唐沦陷外族。
　　其实没得选啊。
　　容君睁眼，将目光投向因生：“因生，我本来以为将来不过教一世诗书人伦，现在想来是避不开这祸乱了，你非凡世众人，因缘纠葛不必沾染，就此离去吧。”
　　此话一出，李煜面色一喜，从而又是淡淡的苦涩。
　　喜的是，南唐有了容君，应该是有救了；苦的是，他可能永远失去了那个单纯唤他“重光”的什崤。
　　而因生，表情依旧是淡漠的，他难得地说出一堆比较长的句子：“因缘不易生，先生安妥便是，必守你此生百岁无忧。”
　　这句话听来暧昧，李煜心中又有一股难受的感觉划过，但其实因生仅仅想说的就是，他们这些修道之人，哪里那么容易与世人产生因缘，不涉及命数，不过是一般的交往罢了，况且他是依先生的名义行动，算恩怨，也只不过是他与先生的。
　　八年照顾，救命之恩，不是那么容易还清的，他甚至巴不得先生能够多多劳烦他，免得此生不休，来世还要继续还恩。
　　嗯，说起来，他就是不想再等一世罢了，岁月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是与先生相处，总让他有一种沦落的感觉，仿佛如此再相处一生，就不单单是因缘了。
　　事实证明，某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不过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有半点改变罢了，当然，此乃后话。
　　李煜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在容君的示意下从地上站起，展开一抹笑容：“得因生相助，自是如虎添翼，不知可否请因生再算一卦，以看清南唐之运？”
　　因生：“不可。”
　　容君：“……”拒绝得真干脆，啧，要是自己有他这个气魄就好了。
　　李煜：“敢问何故？”
　　因生，看了一眼容君：“相于先生，无法。”
　　容君，泰然自若。
　　李煜，疑惑不解却苦涩难掩，不过，片刻之间，他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强作笑颜：“既然如此，重光也不勉强了，希望什崤因生诸事安妥后，能尽快相助，不胜感激。”
　　然后说自己的侍卫在一里外等候，便先行告辞了。
　　离去的脚步被容君暂时唤住：“太子陛下，容君虽自愿出仕，但此时不到时机。太子即位之时，便是容君相助之日。”这么生涩的称呼非他所愿，容君也颇能理解李煜的坚持，毕竟他们都是一样的文人，想法思路很是相似。只是理解并不意味着接受，他还是不愿意曾经的好友用这种方式来胁迫自己，况且，他还想多误人子弟一段时间呢。
　　李煜脚步顿了一下，点点头，才走出书院。
　　剩下两个人，陷入一片沉默。
　　容君看了看难得呈现若有所思状的因生，虽然对方肯定不是因为相处多日对自己产生感情才愿意跟着去南唐掺一脚的，但是有这么一个人，呃，妖愿意跟随自己也算不错，不过他身为一个妖，这幅倒像是在担心什么的模样，难道是感觉到了此去可能有甚至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容君皱眉，然后询问因生：“怎么？”
　　因生继续保持若有所思状，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今无食。”
　　容君：“……”糟糕，因为李煜突然造访都忘了自己打算跟因生出去买菜做饭了，这意味着今天晚上都没有东西吃了……
　　容君力图镇定，笑得温文尔雅：“因生道法高深，必有相全法。”事关饿肚子的事，容君也严肃以待，某妖不是经常把“你们凡人真是无能”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么？应该可以有道法变出食物来的吧？
　　每次见到先生这个笑容的时候总是很正常地联想到孙鲂命运，如今面对窘境，因生如花美靥突然闪过一丝尴尬，然后恢复面瘫状，望了望笑得高深莫测（？）的先生，转移话题之：“先生竟识得君王。”
　　容君：“嗯，年少好友。”
　　因生，面瘫脸，继续转移话题之：“似相性甚好。”
　　容君：“重光博才，性格婉顺，与他相处自是没有太多顾忌，所以倒是有一段时间来往甚密。”
　　因生：“如此，先生才学盖世，理应于乱世施展天地。”
　　容君：“多谢因生谬赞，那么，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弄吃的呢？”
　　因生：“……”先生果真是极为聪明的，一下子就看出他在转移话题。（其实是某妖转移话题的手法太过生硬=_=||||）
　　因生：“无。”
　　是夜，靠天地日月灵气为生不用摄食的桃妖因生被才学傲视风华凌然的先生容君反反复复地教导了一遍，内容大抵是儒家经典，毫无内容的艰涩哲理之类。
　　半路因生实在受不了如斯残忍的刑罚，在反复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屑于学习凭空取物的本事后，终于使出了灵魂出窍的手段，在窗外听着先生清澈的声音还在不停地说“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人生来就是愿意造反的，在乱世中间统治者谨记这一点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当初《六国论》里也曾说过：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古人诚不欺吾辈，自此懂得抓住民心就尤为重要#￥￥%@%……”
　　虽然先生的讲解很有道理，先生说的道理也的确是很有道理，……但是他一刻不停地说了两个时辰谁也受不了啊/(ㄒoㄒ)/~~
　　思量周到后，因生又捏了一个凝神决丢给屋内的自己，才放心离开了。
　　屋内，容君在因生离开后，慢悠悠地又说了半个时辰，打量了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因生”一眼：“因生？”
　　“在。”
　　“因生？”
　　“在。”
　　重复以上对话十数次后，容君意味深长：“容君。”
　　“在。”
　　……
　　“不在。”
　　容君：“……”原谅凝神决的功能有限不能解决太多智商问题吧。
　　容君暗黑笑：若是让因生给学生授上一个时辰的课，不知如何？
　　如何？对某惜字如金的桃妖来说，自然是最大的惩罚。⊙﹏⊙b汗
　　因生在外面飘荡的时候打了个喷嚏，不禁暗自思索：灵魂出窍状态还能打喷嚏？而且他堂堂桃妖怎会娇弱如此，必定是原身凝神觉后副作用产生的幻觉吧。
　　《业史容君传》：容君，字什崤，号白异士，天下大儒，生于吴国，年少多学，名扬天下，安于授书，拒多位君主来使。庚申年，南后主亲往相邀，三请出仕，后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