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江湖》楼之岚

3、青天霹雳

　　夕阳一点点落下山头，刚刚下过雨的林阴小道上空气清新，莺啼婉转。绿树的枝叶随风舞动，青翠欲滴。二人一马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走走停停，过了三四天，再没遇上追兵。楚知秋和杜湘思一路拌嘴，片刻难消停。楚知秋自己都纳闷，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怎么会自贬身价，成天和这么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打嘴仗，传出去，真没脸见人了。
　　这一日，两人进了闹市，下马牵缰，并肩在人流中穿行。忽然，一个六旬老妇扯住了杜湘思的袖子：“小姑娘，买个糖葫芦吃吧。”
　　杜湘思小孩子心性，眉开眼笑，一手拔了一个，叫声“楚大哥给钱。”就要大快朵颐。牙齿还没碰上，“啪”的一声，楚知秋回手把她的糖葫芦打落在地。
　　“干什么？”杜湘思的牙平白磕了一下，气恼的很，扭过头正要兴师问罪，却一下子傻眼了。只见楚知秋抢上一步，毫不犹豫地一把拧断了那老妇的脖子。老妇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就断了气软倒在地，红艳艳的糖葫芦骨碌碌乱滚，落了一地。楚知秋仿佛还不解气，对尖叫着四散奔逃的大人小孩视若无睹，追上去抬脚把那些兀自乱滚的糖葫芦一一踩了个稀巴烂。
　　“你，你干什么！”杜湘思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抓着他的衣襟又撕又打，愤然大叫：“臭家伙，混蛋！她一个老人家，跟你有什么仇，你凭什么滥杀无辜！还剑绝呢，啊呸！你这个坏人，坏蛋……”
　　楚知秋站立不动，任她打骂得累了忿忿地停下喘气，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许你碰任何没有经过我手的东西？”
　　杜湘思娇喘吁吁，香汗淋漓，实在没气力再跟他计较，恨恨道：“我饿了！你不仅整天臭着一张铁皮脸，身子也跟铁铸的一样。已经大半天了，你不饥渴本小姐还要吃东西呢！”
　　楚知秋哑然失笑，星眸也渐渐浮上一层笑意：“饿了么？怎么不早说。”穿过街道，在对面一家面饼铺子前停下。那老板一见他过来，躲之不及，吓得转身就跑。不防却被眼疾手快的楚知秋隔摊拽住后领，那老板四肢空摆，犹如木偶，却挪不出一步。
　　楚知秋道：“老板，我要买……”
　　“是是，爷尽管拿，尽管拿。”老板吓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点头哈腰，笑比哭还难看。楚知秋尴尬地松开手，那老板向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连滚带爬的窜起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楚知秋苦笑一下，自己到摊子后面取了纸袋，挑了满满一袋面点，一一仔细察看过，往钱箱里扔了一块碎银，捧着纸袋回到杜湘思身边，递过去：“吃吧。”
　　杜湘思刚欲伸手，看了他一眼，又缩回来，气哼哼地把头一扭。
　　“呦，还挺有骨气。”楚知秋哂道，“那我自己吃了。”探手捞了一块扔进嘴里，故意咬得“嘎巴嘎巴”响。杜湘思自家腹中打鼓，偷眼瞄了好几次，终于打了白旗，一把夺过，狼吞虎咽。楚知秋注视着阳光下的少女饕餮吃相，嘴角浮上一丝淡淡笑纹。
　　“既然杜小姐和楚大侠自备了临行饭食，也省去小弟麻烦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银衣少年从路边慢悠悠地走出。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略显稚嫩，眉目清朗，神采飞扬，胸前绣着一条白色飞龙，只因衬着银衣，不十分显眼。
　　杜湘思一口点心险些噎着：“小弟弟，你快回家去吧，这个人凶得很，万一他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把你也‘咔嚓’了，可不好玩。”
　　那少年置若罔闻，踱至已经咽气的老妇尸身前，踢了一脚：“没用的东西。”
　　杜湘思这回真噎着了，苦口婆心道：“小弟弟，告诉你哦，死者为大，不可……”“啪！”楚知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闭上嘴。”他脸色十分难看，紧紧盯着那银衣少年。杜湘思见了，心下不由一怯，小声问道：“楚大哥，他是谁呀？”
　　“在下狂龙教白龙旗旗主卫同心，见过杜小姐。”那少年竟听见了，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狂……狂龙教？卫……卫同心？狂龙五子？”杜湘思吓得声音都颤了，“楚大哥，魔、魔教的人追上来了呢。”
　　卫同心饶有趣味地打量她：“在下真的很佩服杜小姐，逢此大难尚有这样好的胃口。”
　　“什么大难？狂……狂龙教有什么了不起？大，大不了我我我……”杜湘思嘴上虽硬，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楚知秋身后缩了缩。
　　楚知秋身形一动，挡在杜湘思前面，头也不回，反手握住她的腕子，沉声道：“别怕。”声音不大，却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杜湘思突然觉得自己很安全。忘了他看不到，一个劲儿地点头。
　　银衣少年不动声色地看着楚知秋，脑袋一歪，略带顽皮道：“能在两天之内截住我白龙旗五批追杀人马，楚大侠确实无愧剑绝之名。不过这一次，不知道楚大侠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呢？”说着一甩手，一支焰火冲天而起，俄顷，肃静无声的街道两边骤然杀出大批人马，装束严整，森然有序，剑戟林立，冷光闪耀，将三个人团团围在中间，气势迫人，俨然是狂龙教的精兵。
　　强敌环伺，杜湘思小脸发白，踮脚从楚知秋肩头露出半个脑袋，壮着胆子叫道：“卫同心，你们……太过分了！”
　　卫同心猝然作色，凌厉的目光剑锋一般刺了过来，冷笑道：“我过分？那敢问杜小姐弄瞎了我的副旗主，又算什么？”
　　杜湘思先是茫然，继而目瞪口呆，脱口惊呼：“什么？那个色狼是……是……”她实在不敢说下去，求助地看着楚知秋
　　卫同心剑眉一挑：“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
　　“住口！”楚知秋倏然大喝一声，堵住他后面的话，断魂剑铮然入手，纵身一跃，寒光疾闪，向卫同心直刺而去。卫同心点足后掠，抽刀在手，挡住断魂剑密如光影的凌厉攻势，心下却蓦地了然，促狭地看着楚知秋，口中扬声道：“杜小姐，看来在下得知会你一声。六天前你毒瞎了我教白龙旗副旗主上官玄，当天栖梧庄即被灭门，彼时庄内共计二百五十二人，鸡犬未留。五天前我们的人马撞上了杜卫冰，咱们的右护法便以双份的‘蚀骨散’回谢了你哥哥。”
　　“你说什么？”杜湘思傻了一般，下意识地反问。
　　卫同心冷笑道：“我说栖梧山庄已经被灭门了，杜卫冰中了蚀骨散，现在八成已经见你爹娘去了。”
　　“啊——你骗人！你骗人！”杜湘思脸上骤然失了血色，反手抱头，蹲下身子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脑袋拼命地摇来摇去。
　　灭门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小翠、小薇，还有于伯，黄嬷嬷，汪嬷嬷……他们都……他们都死了吗？三天前我还和小翠小薇踢踺子呢，默田哥哥还说要给我捉知了，亚黎哥哥给我做的风筝还没糊线呢，走之前我答应了黄嬷嬷给她带杭绸的……难道，难道他们已经都不在了吗？
　　还有哥哥，哥哥！哥哥呢？
　　楚知秋收了剑，恶狠狠地瞪着卫同心，目眦欲裂。
　　杜湘思猛然抬起头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上去死命地拽着楚知秋，哑声喊道：“楚大哥，楚大哥，他骗我的是不是？哥哥在哪儿？你带我去见他，你带我去见他！”
　　楚知秋扶住杜湘思不断抖动的肩膀，眼圈泛红，避开她的迫切目光，低声道：“卫冰已经……已经死了。”
　　杜湘思呆了一呆，接着疯了一样跳起来，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摇着他的身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胡说！你胡说！你哥哥才死了呢！”
　　楚知秋脸颊红肿，双手死死地按着失去理智的杜湘思，低声道：“是真的，就在两天前。那日你毒瞎了上官玄，有人赶在狂龙教前面去栖梧庄通知了你哥，卫冰大惊之下急忙把你带走藏起来，然后他自己回了栖梧庄。这一来一去大半天的时间，等他回到栖梧庄，庄里已经被魔教烧成了一片废墟。卫冰送你走之前本吩咐庄中众人快快各自逃命，可是庄中弟子无一脱逃，与魔教死战到底，尽数战死。当日在庄内的二百多人无一幸免。为了给庄中弟兄报仇，卫冰和魔教的人大打出手，中了毒后拼死突围。等他跌跌撞撞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口气了。临终前，他拼着命，只说了三句话，”楚知秋看着呆若木鸡的杜湘思，顿了顿，神思飞远，几天前挚友临终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眼角禁不住湿了，话语也有些哽咽，“第一句是‘湘儿在鸿福客栈，她颈后有一块胎记。’第二句是‘拜托你照顾她。’然后坚持着不咽气，殷殷地看着我。我就说，卫冰你放心，只要楚知秋有一口气在，就决不会让任何人动你妹妹一根指头。当时卫冰的脸惨白，听我说完后就欣欣然的笑了，很紧很紧地抓着我的手，用尽力气说了一句……‘谢了，兄弟！’……就……就去了。”
　　杜湘思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全然没有了喜悲。楚知秋咬了咬嘴唇，续道：“我葬了卫冰，去栖梧庄周围打听，方知始末，也得悉魔教已经追查到你的下落。我即刻赶去，路上先后遇到三批魔教杀手，还生怕你已经出事。”
　　杜湘思仿佛神智全失，呆呆道：“哥哥……死了？是我，是我害了他？难道是我害了他！哥哥，哥哥——”杜湘思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失去控制地尖叫，神智溃散，几近疯狂。
　　“杜湘思，杜湘思！”楚知秋扶着她，锋利而尖锐的疼痛像一把匕首刺在心头。
　　杜湘思脸上泪迹模糊，忽地两眼翻白，脑袋一沉，仰面晕倒在了他的怀里。楚知秋接住她，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悲怜。漆黑的眸子宽广而深沉，如辽阔博大的海，足以将天地万物容纳其间。
　　卫同心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楚知秋和杜湘思，见杜湘思悲痛过度昏迷，才道：“久闻剑绝楚知秋与栖梧庄主杜卫冰是至交，看来果真名不虚传。阁下要为他报仇，与情与理也都说得过去。只不过，”卫同心一指昏迷中的杜湘思，冷冷道：“说起来害死杜庄主的还是她，楚大侠不该跟我们过不去，该恨杜湘思才是。阁下何必拼了性命来保护害你朋友的凶手？”
　　楚知秋轻轻放下杜湘思，长身而起，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不错。一开始，我见到杜湘思就恨不得揍一顿，若不是她惹事，卫冰也不会惨死。但是，既然卫冰临终托付，在下自当拼死保护杜湘思。”
　　卫同心不以为然地笑笑：“楚大侠端的糊涂。楚大侠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了，对我狂龙教该有所了解。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值得你跟狂龙教作对，父母兄弟也是一般，何况什么狗屁朋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还各自飞呢，生死关头，自然是保命要紧。”
　　楚知秋嘴角浮上一丝轻轻的笑，像是不屑，像是傲然。他缓缓抽出断魂剑，摇头，眼神坚定，一字一顿沉声道：“士为知己者死。你不懂。”
　　卫同心眼中冷锐一闪，神色数变。他沉吟片刻，终于徐徐抬手，齐至耳际，顿了顿，四指忽地一叩。
　　侯命已久的狂龙教教众登时大喝一声，齐齐以兵器击地，扑起一片滚滚尘土，声威浩荡。上百人猝然发动，刀剑齐举，光影疾闪，杀声震耳，向孑然立在包围圈中心的楚知秋冲将过来。
　　无数刀光剑影在楚知秋深沉似海的瞳仁里闪过，他一分分握紧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