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江湖》楼之岚

4、相忘江湖

　　残阳泣血。
　　这里原本是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酒旗斜矗，一排排火红的灯笼轻轻晃动，一眼望不尽头，只见金黄穗子随风旋舞。而此刻，断刃遍地，尸身横陈，满目疮痍，尽显荒凉。尘沙间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毛骨悚然间，却不由自主地淹没于一种残忍而萧索的悲美。
　　数柄利刃架在青衣男子的肩头。青衣男子支着剑半跪在地上，全身浴血，英俊的脸庞上血汗模糊，喘息声粗重。
　　“楚大侠，还继续吗？”银衣少年好整以暇地背手走过来，挥手让旁人撤剑退开，俯身对上楚知秋的眸子，“真不愧是剑绝。此番我白龙旗精锐尽出，又借了副教主的‘十二黑刺’，楚大侠居然能顶到现在。不过，我的人还余十之六七，而楚大侠身上已经有了大小新旧十几处伤。”他微微一哂，带着戏弄，重复了一遍，“楚大侠，还继续吗？”
　　楚知秋闻言拄剑欲起，体力难支，一个踉跄重又跌倒。这一下牵动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已经洇湿了脚下一小片土。
　　卫同心踢了一脚杜湘思，冷眼如霜：“若不是分心护着她，楚大侠满可以再与小弟周旋下去，然，我白龙旗恐怕要大伤元气了。”
　　“你干什么？”楚知秋挣力站起，怒目相向。
　　“哥哥，哥哥……”大约是被卫同心踢中了哪里，杜湘思突然醒转，迷迷瞪瞪地坐起，口中喃喃。
　　“杜湘思。”楚知秋与其说是蹲下，不如说是跌倒在地，“你醒了？”
　　“哥哥……哥哥……”杜湘思茫然四顾，脸上忽喜忽悲，双手前探，像是在空中摸索着什么，一见到楚知秋，霍然露出明艳的笑容，叫道：“哥哥！”一下子扑到他肩上。
　　“杜湘思？”楚知秋大骇，把她从肩上扶起，捧着少女的笑脸，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杜湘思，你不认得我了？”
　　杜湘思小嘴一嘟，笑道：“湘儿怎么会不认得哥哥呢？”
　　楚知秋怔住，脑袋嗡的一声，手足无措地拍拍她的脸颊：“杜湘思，你怎么了？”
　　“疯了。”卫同心在一旁淡然接道，“害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又连累栖梧庄上下二百余人殒命——不该疯么？”
　　楚知秋如遭雷击，身形一滞，捧着少女的如花笑脸，定定地凝视那灿若星光、俏比牡丹的娇靥，一时不知所措。
　　“这下也好，”卫同心道，“杜湘思疯了，也没法怪你了。把她交给我，让小弟给教主和副旗主上官玄一个交代，阁下大可以自行离去，近日之怨一笔勾销，过往不咎。卫同心以性命担保，今后狂龙教绝无一人会找楚大侠的麻烦。楚大侠一代英才，小弟也不愿你白白死了。若真拼个玉石俱焚，为这么个疯子，实无必要。楚大侠就是为她死了，也没人领你的情，岂不冤枉。”
　　楚知秋身上的伤口不断流血，不一会儿把杜湘思衣衫也染了大半。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狂龙教上下齐刷刷地盯着楚知秋，等待他的反应。
　　楚知秋伸手为杜湘思别好乱发，轻轻放下她，拍拍她的脸颊，头一次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道：“湘儿，乖乖等着，哥哥马上就回来。”
　　在狂龙教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楚知秋昂起头，又一次举起了断魂剑，准确无误地指向卫同心：“卫旗主，只要楚知秋尚有一口气在，任何人别想动杜湘思一根汗毛。”
　　卫同心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沉吟道：“楚大侠，你何苦？”
　　楚知秋站立不稳，手中滴血的断魂剑却不曾稍移分毫，傲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虽死无愧。”
　　卫同心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道：“楚兄，为了个剑绝的侠义虚名，搭上身家性命，委实不值。阁下若把杜湘思交给小弟，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半句。此后，阁下仍可以逍遥自在地做你的剑绝。”
　　楚知秋冷冷一笑，双目精光灼灼，一言一字掷地有声：“剑绝算什么，侠义之名算什么，在下做事，本不为名，不为利，但求心安而已。”
　　楚知秋的青衣被血浸透，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而他的目光，却迸射出无畏的刚毅与决绝。
　　卫同心注视着他的眼睛，久久沉默。
　　楚知秋血衣迎风飒飒，剑光雪亮，如一柄利剑，令人见之即生敬畏。
　　卫同心脸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良久，忽地一挥手：“退开。”
　　“什么？”卫同心身边一名随从愕然失声：“旗主？”
　　“让他们走。”卫同心背过身子，不再看楚知秋。
　　狂龙教众人得令，虽万分不甘，却当即四下散开，给楚知秋和杜湘思让出路来。
　　楚知秋盯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少年，心里百味杂陈。没有问为什么，楚知秋一字一句道：“卫旗主今日之恩，楚知秋没齿不忘。但是，狂龙教杀了我兄弟，在下也会永记在心！”
　　卫同心似乎笑了一下：“带人血洗栖梧山庄的是我卫同心，右护法毒杀杜卫冰，也是我的命令。楚大侠要给他们报仇，小弟恭候大驾。只不过，在阁下来寻仇之前，小弟自会死谏教主，停止对二位的追杀。”
　　楚知秋凝视银衣少年的背影，胸中翻腾。但他什么也没说，唤来黑鬃马，转身扶起杜湘思，翻身上马，控缰扬鞭，绝尘而去。
　　直到马蹄声去得远了，卫同心才缓缓转过身来，极目望去，二人一马已经变成一个小点，渐渐消失在天地苍茫之中。
　　一名随从问：“旗主，为什么要放走他们？”
　　良久，卫同心叹道：“真英雄！”
　　那随从战战兢兢道：“可是，旗主你这样做要受罚的啊，十日……十日‘百转回魂丹’之刑……惨无人道……”那随从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声音颤抖。
　　卫同心听到“百转回魂丹”几字，脸色也不禁变了变，然而须臾又微微笑道：“在狂龙教待久了，早不记得‘义’字如何写，那十颗‘百转回魂丹’，就算交学费吧。”

　　青灯，古佛。
　　一个老和尚盘膝而坐，闭目念经。倏然，寺庙的大门外蹄声嗒嗒，不久，一个青衣男子牵着一名妙龄少女的手走进。那男子进了庙内，纳头便拜，口中道：“怀悲大师！”
　　老和尚睁开眼睛，身子微微前倾，伸手将他扶起：“知秋小友。”
　　楚知秋指指身边少女，道：“不瞒大师，知秋此来，实是有事相求。烦请大师看看她的病，碍是无碍？”
　　怀悲大师默默端详那少女，沉吟道：“这位便是杜小姐吧？你们的事，老衲已经听说了。”
　　楚知秋道：“大师医术无双，恳请大师为她医治。”
　　怀悲大师为杜湘思把脉，片刻，道：“无妨。不过是急火攻心，导致神智迷乱。只需扎针调养，要想恢复，却也不难。”
　　楚知秋喜道：“多谢大师！”
　　怀悲大师看着他喜气流露，脸上一片肃穆，认真道：“知秋小友，你确实要医好她吗？”
　　楚知秋一怔，杜湘思先前痛苦若狂的状貌在眼前闪过，再看看身边咯咯欢笑的杜湘思，他的心仿佛被利锥刺穿，狠狠地疼了起来。
　　怀悲大师看穿了他的心思，双手合十，徐徐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楚知秋怔怔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正是，清醒与否，又当如何？她这个样子，反倒是解脱，何必清醒过来，面对这惨痛现实，再承受世间诸般痛苦呢？”
　　怀悲道：“阿弥陀佛，小友三思。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是为人生八苦。小友若是为杜施主解了‘爱别离’之痛，便要终身承受这‘求不得’之苦了。”
　　楚知秋一愣，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杜湘思，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怀悲洞察红尘俗务、世间情仇眼中也闪过一抹不忍，道：“小友须慎重取舍。一切都在一念之间。”
　　楚知秋闭目冥思，良久，终于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道：“有什么，知秋都自己承受罢。她既已将我认做哥哥，知秋岂能再怀他想？”
　　怀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友有心若此，委实难得。”
　　楚知秋再拜起身，对吃吃憨笑的杜湘思伸出手：“湘儿，我们走吧。”
　　杜湘思把小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掌心里，回首冲怀悲甜甜一笑，两个人牵着手，并肩走出寺庙。
　　烛光闪烁下，怀悲望着楚知秋消瘦却坚毅的背影，沉沉一叹：“真英雄！可笑那世间男女多看不穿‘情’之一物，海誓山盟，望穿秋水，寻死觅活。而知秋小友之爱，真乃天上之爱耳。”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无边的大草原上，一青一黄两个人影并肩而坐，一匹黑色骏马在不远处悠闲地徘徊，不时俯颈吃草。
　　黄衣少女倚在青衣男子肩头，漆黑的长发落在两个人的背上，笑靥如花，声音脆如银铃：“哥哥，湘儿好喜欢黑鬃马，你把它送给湘儿好不好？”
　　青衣男子英俊逼人的脸庞上浮出爱怜之色，抚抚她柔顺的长发，道：“好啊，它也很喜欢湘儿呢。哥哥把它送给你，以后，我们每天带它来吃草，好吗？”黄衣少女欢笑一声，如乳燕归巢，一头扎到他怀里，仰脸笑道：“哥哥最好了！哥哥会一直陪着湘儿的，对不对？”
　　青衣男子沉默良久，慢慢道：“是，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他顿了顿，阑珊一笑，仰脸看向无际的苍穹，星眸宽广而深沉，“像……哥哥一样。”
　　夕阳眷眷不舍地洒出最后一抹清辉，给一黄一青两个背影镀上一层淡淡金晕。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天空中，有不知名的大鸟飞过，撕裂般的悲鸣。
　　“嘎——”